當法陣啟動之時,洛倫一下握緊了拳頭,額頭上一條條青筋綻起。他幾乎產生了一段幻覺,猶如看到許許多多人從自己面前走過。
他們穿著黑袍,面容模糊不清,站在一頭野獸的尸首前,用刀割開那巨獸的喉管,然后飲下從創口處淌下的血。
龍之金血涌入體內時,幻痛令人幾乎無法忍受——那像是一把錐子,在一寸寸剝開肌肉,銼開骨骼,切開血管。
再向其中,灌入足以融金銷骨的鐵水。
龐大而陰冷的意志籠罩了他。
下一刻他好像被丟入了一片死寂、深邃的黑暗中。
那個空間既沒有上下左右,也無起始與終點之分,洛倫只能感到自己逐漸渙散的意識正沉入一片深海,越墜越深,像一個無助溺水的人,直至沉入那無邊無際的海淵。
但直到一只手抓住了他,將他一把拉了回來,洛倫才猛然睜開眼睛,發現正是那頭高大的獅人抓著自己,目光嚴肅地看著自己。
他出了一頭冷汗,但蒼白的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那一刻他腦海中好像多了一些東西。
他茫然地抬起一只手,插在不遠處地上的劍晃動了一下,竟一下飛入他手中——洛倫牢牢將劍握在手里,心中一陣悸動——那當然不是原屬于他的力量。
但他可以感受到,暴烈的力量正在自己體內左沖右突。
那股力量似乎正化作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他腦海之中反復回響,“他們只是在利用你。”
“你當然不只是歷史當中的一道影子。”
“我可以讓你真正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你難道不想自己去開辟自己的未來嗎?”
洛倫閉上眼睛。
方鸻和大貓人在一旁互視了一眼,并不是人人都可以飲下龍血,它被稱之為瘋狂,自然是因為這血液之中的力量可以主宰人心。
但他們選擇了對方,也只能相信對方,何況在這里,也沒有第二個更好的人選。大貓人心中倒是清楚洛倫的來歷,并不慌張。
“他沒事吧?”
方鸻的聲音透著一絲吃力。
縱使他用了取巧的方式,但主導這個努美林精靈留下的法陣一樣相當耗費精神,更不用海林王冠的沉重負擔。
“他不可能會有事,”大貓人輕輕搖了搖頭,更為擔憂地看了后者一眼,“倒是你。”
“放心吧,瑞德先生…我有把握。”
大貓人嘆了口氣,“你知道嗎,這是貝蕾爾、瑟爾溫與那位海灣人的大探險家也從未做到過的事。”
“可我也并非獨自上路。”
凡人最終戰勝惡龍,也并非一代人之功。
洛倫在恍惚之中聽著兩人交談,大貓人的語氣中帶著些不明的意味,洛倫感到對方和自己十分熟悉,可他又完全不認得對方。
不過他能聽出,方鸻言語之中無窮的信心。
那就是公正的女士為他們選出的應驗之人么?
那陰冷的意志仿佛隨時要將他取而代之、吞噬殆盡,可偏偏又如暴風雨之中屹立不倒的礁石,始終無法動搖他分毫。
洛倫微微張開口:
“…給我滾開吧。”
一道道金色的裂紋,從他握劍處延伸而出,一直一直延伸至劍刃之上——直至劍變得通紅,然后彎曲。
最后應聲斷裂。
雨水從半空中落下,澆在那燒紅的金屬上,發出茲茲的聲音,化作一團霧氣。
洛倫才再一次睜開眼睛,眼底蘊含著一層金光,不過那重重的金焰正一點點熄滅。最后,只留下一團深黯的陰影。
他繼承了那惡龍的一部分記憶——它名為托拉戈托斯,他看到它墮入黑暗,陷入污泥之中的場景,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一雙暗金色的瞳孔,在意識深處冰冷地注視著自己。
“你終于醒了。”
方鸻見他控制住力量,不由松了一口氣。
在整個計劃當中,這是惟一不受他控制的一環,雖然他相信以對方的意志,不太可能會受托拉戈托斯的擺布。
可事關那黑暗的龍王,不由他不謹慎。
但洛倫眼中卻閃過一絲疑惑。
一者生,一者死——當飲下托拉戈托斯的龍血之后,他對以太的感應正變得千百倍地敏銳,而正因此,他能感覺到,這個計劃似乎只進行了一半。
因為龍王利夫加德的血脈之力消失了。
他感受不到另一頭黑暗之龍的過去,即方鸻與他說過的那一位,眾龍的王,利夫加德的力量像是一團氤氳的陰影,只有一片空白。
他抬起頭。
那漫天的雨幕之中,籠罩在這座城市上空的結界也并未完全消去,它仍在那里,無時無刻不散發著威脅。
洛倫心下并不擔憂這種威脅,只是疑惑那威脅的矛頭并未指向此處,并未指向他。
它的中心反而在那山巔之上——龐大的結界籠罩在翠瑞爾的圣殿上空,它的扳機正控制在面前的方鸻手上,引而不發。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龍血的力量不應該轉移到他身上,然后在這兒、在他身上,終結這一切扭曲的歷史么?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趕來的羅昊已先一步替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艾德,發生了什么事?”后者目睹了法陣啟動的全過程,自然清楚出了什么問題,“創生的法陣啟動了,但利夫加德的力量卻消失了。”
他拎著大盾走上來,一臉凝重,“利夫加德把我們所有人都騙了,它已經逃出去了?”
但方鸻輕輕搖了搖頭,“不用擔心。”
他抬頭看著那山巔的圣殿,“利夫加德仍在那個地方。”
“但怎么會,這個結界封印的不正是它?連托拉戈托斯都被坑了進去,作為主目標的它怎么會毫發無傷?”
“因為這座結界封印的并不是它。”
“什么!?”
羅昊與洛倫大吃一驚。
方鸻看向兩人:“還記得我和你們說過,龍血的詛咒么?”
災疫在大地之上蔓延,龍血的污濁曾染盡了峽灣的每一片土地,人們無緣無故地患上各式各樣古怪的疾病。
或者產生幻覺,或者皮膚潰爛,或者生出囊腫,但最后無一例外咯血而亡。
成百上千的人死在那場‘瘟疫’之中,但更多的人將之視作一種詛咒,一個被詛咒的家族,帶給世間之人苦難的‘贈禮’。
可偏偏命運如此離奇,又只有這個受詛的家族,能從迷霧之中帶回那不老的泉水,從而治愈災難。
為了扼止瘟疫,銅鐘的議院不得不派遣一人踏上征途,去往那未知的海域之中,尋回傳說中神奇的不朽之泉。
那個人名為卡西米爾·吉奧斯。
那正是他的父親。
但就在帶回泉水的那一晚,在那場慶功的晚宴之上,他的父親卻死于一場離奇的惡役。
呵,預言之中早有應證,那古老的家族之中,總會有一代人離奇的死去,只有長子能夠幸存。
那正是瘟疫的來歷。
“所以這一切都是那個受詛咒的家族的錯!”
“都是他們將這一切苦難帶給了我們!”
“又怎能給他英雄的待遇?”
人們詛咒,謾罵,可歷史總是無情的循環,許多年后,當瘟疫再一次在大地之上蔓延,那曾經言而無信的官員,不得不再一次找上門來。
“賽爾啊,你父親曾是英雄,而今珀拉赫文的命運再一次落在了你的肩頭上。”
“但我要的不是命運,而是責任,請為我父親恢復名譽吧。”
堅定的少年獲得了名譽,但也從此失去了至親。
“所以…你們還不明白么?”
黑發的女人輕輕挑起自己的發梢,露出那下面盤卷的漆黑龍角,用金色的棱瞳看向兩人,“從來沒有什么不老泉。”
“那不朽的泉水,不過是流淌的血。”
昔日利夫加德以自己的血種下詛咒,詛咒那飲下過龍血的人,讓他們世代重復著悲慘的命運,要么屈服成為奴仆,要么在痛苦之中死去。
直至一位凡人的英雄,手擎著圣劍,走入那努美林精靈的謀劃之中,一人一劍,在勇士的城中斬下那惡龍的頭顱。
圣劍碎作千片,金血淌下長階。
那血澆灌在他身上,英雄也承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從此,詛咒之種便深系于那英雄一脈的身上。
而名為吉奧斯的后人啊,其實就曾是那持劍的人。
“…所以,”愛麗絲終于聽明白了那個故事的緣由,“卡西米爾,吉奧斯,他們并不是帶回了不老的泉水?”
“他們只是一次又一次前往那迷霧之中,殺死另一個成為惡龍的人,從而制止那瘟疫蔓延下去。”
“…直至,利夫加德的力量在他們的體內蘇醒,讓他們化為另一頭怪物,這個循環才會重新展開?”
她抬起頭,看向面前的女人,“你是…阿萊莎?”
黑發的女人輕輕點了點頭,金色棱瞳狹長得像是一條線,內里燃燒著比任何時候都危險的火焰,“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因為越是靠近此處,越是靠近我血脈的本源——”
“利夫加德,畢竟是我的父親。”
愛麗絲不由握緊長匕首,將鋒利的一端對準了這位龍后,危險地瞇起眼睛,“阿萊莎女士,我可以相信你么?”
“我和你們的人有合作,”阿萊莎開口道,“如果我不想你們知道這些,我大可以不必出現在這里。”
她輕輕搖了搖頭,有些厭惡地看向那圣殿的深處,“我早已厭倦了如同喪家之犬一樣的日子,我為什么要回到那個死寂的世界之中去?”
“艾塔黎亞有我想要的一切,陽光之下的土地,純凈的以太,甚至是星輝,”她看向愛麗絲,“雖然我不太看好他可以改寫這個世界最后的結局,但至少在那之前,我還可以享受這一切——”
“那你的族人們?”
“難道沒人告訴你們,黑暗巨龍都是自私自利之輩,”阿萊莎輕笑一聲,“它們只會將這個世界變得一片污濁,我不可會和那些蟲豸分享這一切。”
愛麗絲這才放下匕首,“我還以為你對團長另眼相加。”
“他的確不太一樣,”阿萊莎露出一絲思索的神色,“可你們不明白,你們將要面對的命運是什么,你們真以為努美林精靈曾經贏得了一場戰爭,所以你們也可以復刻那一場勝利?”
她忽然之間意識到什么,謹慎地收口不言。“好了,言歸正傳吧。”
愛麗絲看了她一眼,“但你說的仍不太明白,你說是卡西米爾和賽爾·吉奧斯先后繼承了利夫加德力量,并制止了瘟疫蔓延…”
“…可為什么賽爾·吉奧斯之后,龍血的‘瘟疫’銷聲匿跡了如此之久?”
“不,”阿萊莎卻搖搖頭,“制止瘟疫蔓延的并不是賽爾·吉奧斯,而是他的妹妹,涅塔莉·吉奧斯。”
愛麗絲驀然想起了不久之前見到的那一幕。
但龍后卻繼續解釋下去,“理論上卡西米爾是暴斃而亡,龍血詛咒的傳承出現了中斷,但那之后不知發生了什么,瘟疫卻并未立刻開始蔓延。”
“而后來,當瘟疫再一次出現的時候,銅鐘議院依照傳統找上了賽爾·吉奧斯與她的妹妹,那之后這個凡人就踏上了尋找不老之泉的道路。”
“可這一次,龍血的種子并未轉移到他身上,而是出現在了他妹妹涅塔莉·吉奧斯的身上,這也正是為什么,涅塔莉會在十多年之后病故——”
“因為她并非病故,而是利夫加德力量再一次在她身體之中覺醒,將她化作了一頭怪物而已,就和你們曾聽過的龍魔女的故事一般。”
說到這兒,她停頓了一下,“那之后,賽爾·吉奧斯就踏上了名義上尋找‘新航路’的一次次遠征,但事實上,他只是在一次次嘗試回到沃—薩拉斯提爾而已。”
“但關于他們兄妹為什么能扼止瘟疫,即便是涅塔莉化身為龍之后,血疫也再未在海灣之中蔓延,這個秘密至今也不得而知。”
“不過在這段歷史的盡頭,”阿萊莎道,“賽爾·吉奧斯的確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妹妹,終結了她的痛苦,然后以自身領受了詛咒之血。”
“直至他因為這件事,被銅鐘議院絞死為止。”
“所以…”愛麗絲問道,“這才是真實的歷史,可這三百年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阿萊莎再搖搖頭,“沒人清楚,不過這一切,可能和你們手上的這件東西有關。”
她的目光正落在不遠處凱瑟琳手中,那枚殘破的星軌儀之上。
而女海盜正看著圣殿之中那片銀色的光華,怔怔地出神,仿佛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突然出現的阿萊莎。
也沒注意到之前兩人的交談。
愛麗絲順著阿萊莎的目光看過去,問道,“這究竟是什么?”
“它是這座城市的核心,也是墜入天地的第一枚星辰的碎片,”阿萊莎輕聲答道,“努美林精靈曾經用它來鑄造了一件圣物——”
“這是永恒印記的碎片!”愛麗絲終于明白過來那是什么,“不,這是與永恒印記碎片類似的東西,精靈圣杯的一部分?”
“可是,”她有些震驚地看著那件東西,“如果它是這座城市的核心,是永恒印記的碎片,它又怎么會在凱瑟琳手中,又怎么會是霸者之證?”
“難道…它曾經在凡人的歷史上出現過?”
阿萊莎意味深長地看了這個少女一眼。
她笑了笑,“愛麗絲小姐,你已經猜得很接近了。”
愛麗絲忽然之間想到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等等,阿萊莎女士。海灣之子曾經告訴過我們,三十年之前…海灣地區曾經出現過另一場瘟疫…”
“當時是有人帶回了不老之泉,因此才化解了危機,”她的聲音都變得有些發顫,“正因此,他們才會委托我們前來尋找不老之泉的下落…”
可問題是。
只有吉奧斯家族的后人,才能帶回‘不老之泉’。
如果他們聽到的傳說是以訛傳訛,那三十年前為海灣之子取回那詛咒的‘解藥’的,又究竟是誰?
她向龍后看去,才發現阿萊莎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凱瑟琳之上。
愛麗絲恍然明白了什么,回頭看向那位女海盜頭子。凱瑟琳仿佛這才從沉思之中回過神來,默默看向兩人,輕輕點了點頭:
“是他從沃—薩拉斯提爾帶回了不老之泉。”
“他?”
夜鶯小姐仿佛從腦后升起一股寒意。
若按照阿萊莎的說法,‘不老之泉’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謊言,真正扼止詛咒的不是什么‘解藥’,而是殺死惡龍,再讓自己成為惡龍。
可圣劍已毀,只有曾經沐浴龍血的持劍之人的后人,才能讓這血脈一代代流傳下去。可歷史上,賽爾·吉奧斯從未留下過什么后人。
他的妹妹,至病故也并未嫁人,留有后代。
凱瑟琳也并不是守誓人的后人。
可她的父親,那位海盜王,又是如何從沃—薩拉斯提爾帶回不老泉,從而扼止了三十年之前的那場災難的?
仿佛是為了回應她的疑問,凱瑟琳雙手緊緊地合攏,握著那枚星軌儀,注視著愛麗絲的目光:“對不起。”
“事實上,這才是我前來這里的真正原因…”
“我只想知道,三十年前,他登島之時,究竟發生了什么。”
愛麗絲忍不住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阿萊莎——她知道,賽爾·吉奧斯將她們留在這個地方。
而這位龍后又適時地出現在這里,肯定不僅僅是來向她們解惑的。
阿萊莎輕輕點了點頭,“利夫加德在這里留下了另一條不為人知的時間線,只有在三條時間線之中同時殺死它,你們才能真正殺死這位黑暗的龍王。”
“而這第三條時間線,其實就與你父親有關。”
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凱瑟琳手中,“你如果想去,我可以將你們送去那條時間線,但沒人知道那里曾經發生了什么,這枚碎片也只能標定一次坐標。”
“我們還有時間召集其他人么?”愛麗絲忍不住問道,“就憑我和凱瑟琳兩人?”
阿萊莎搖搖頭,她抬頭看向那片銀光,“你們沒時間了,這條時間線很快就會結束,你們必須立刻做出決定。”
“我愿意。”
女海盜斬釘截鐵地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