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掙扎

如水幕輕輕蕩漾，宋青小的身影漸漸出現在天道寺的大殿之中。

她的氣息一現，正對著佛像盤腿而坐的兩個人影頓時齊齊抬起了頭。

老僧原本靜如古井的眼中，蕩起陣陣漣漪。

那雙昏黃的老眼中的無奈、嘆息褪去，像是被重新注入活力，變得明亮無比。

而坐在他身側的少年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般，‘嗖’的轉身。

他的雙眼已經漆黑，暗淡得像是被濃霧擋住的夜星。

可是看到宋青小的身影出現的剎那，那原本已經被絕望淹溺的希望之火卻又重新燃起。

少年的身體已經被魔氣入侵，皮膚被腐蝕，化為枯骨，露出根根漆黑的肋骨。

胸腔處，一個拳頭大的黑洞出現，垂掛著已經被黑暗力量玷污的心。

那心臟像是已經死去，枯萎成約嬰兒拳頭大小，垂縮在黑洞之內。

但隨著宋青小的身影出現，少年的內心重新煥發生機。

‘砰砰！’

‘砰砰！’

沉寂的心臟重新開始瘋狂的跳動，撞擊著胸腔，每彈一下，便會有大量黑氣從心臟之上飛濺開來，沖出胸腔內壁。

她站在那里。

與多年前分別的時候有些相似，卻又有哪里不一致。

在半空之中瘋狂擴散的魔焰一滯，隨著少年阿七的理智復蘇，逐漸不再是先前失控的樣子。

少年喃喃出聲，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喚出這個稱呼的時候，仿佛回到了當年的地窖之中，成為了那個渴望獲得親情與關愛的孩子。

“娘親！”

他害怕這是一場水中花、鏡中月，只是因為自己執念太深，而出現的幻覺。

“阿七。”宋青小看著他，喚了他一聲，少年內心之中的那分遲疑頓時散開，二話不說往她奔去。

“你來了。”

垂邁的老僧不知何時轉了過來，含著笑意跟宋青小打了聲招呼，仿佛兩人之間是分離多時的老朋友一般。

“我來了。”

宋青小的目光落到了向她疾奔而來的少年身上，微微勾起了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應了老僧一聲。

少年如疾風，沖入她的懷里，一雙細瘦的胳膊緊緊將她的腰抱緊。

這一刻，所有的遺憾、折磨、等待，都被她的懷抱所撫平。

當年那個僅及她腹間的小孩，此時已經長高了許多，勉強要達至她的肩頭位置。

在他撞入宋青小懷中的剎那，在他身后尾隨的魔氣化為一個怪影，撥地而起數丈，沖著她高聲尖嘯，露出陰鷙的敵意。

“滾！”

宋青小雙手抱住少年，抬頭沖著半空的魔影冷冷的厲喝了一聲。

這個時候，她只想要抱住這個孩子，不想要聽到任何干擾的聲音。

她實力已經完全恢復，徹底消化了太昊天書之中的‘仁’字之后，此時的境界已達虛空境的中階。

可她的心境早已經破入圣境，再加上有誅天劍、銀狼王等的加持，其氣勢極為懾人。

隨著她一聲喝斥，冰系力量強悍異常的撕裂魔氣，順著少年的身后鋪延開來，將寸寸魔影一點一點的凍結。

‘卬——’

魔影受到震懾，發出一聲尖鳴，本能的往后縮去，拉開與少年之間的距離。

寒霜上涌，瞬間將魔影凍結為一個巨大的詭異白影。

但緊接著一聲脆響，那霜影碎裂，化為無數的黑氣散逸。

這些散開的黑氣涌入半空之中，垂掛于大殿之內的尸群一一顯現身影。

宋青小仰著臉，與半空之中垂掛的尸群相對視。

哪怕是八百年后，她已經看到過這相似的一幕；

被隔絕于這個世界之外的時候，也是親眼看到已經入魔的阿七一次次的獻上這些‘祭品’。

可當這些尸群完全展現在這個空蕩的大殿之中，一眼望去仿佛看不到盡頭的時候，她的內心深處依舊涌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唉——”

她懷里的孩子顫抖的身體一頓。

初時見面之后得償所愿的歡喜褪去，繼而化為無邊的恐懼。

他殺了很多的人。

那時受魔念的支配，一心一意只想要見到自己的娘親，如同走火入魔，干了很多不理智的事。

寺廟內那些隱匿的尸體現形，便如他極力想要遮掩的丑陋內心，被曝露在了自己最在意的人面前！

此時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面對隨時可能會離開的宋青小，心中忐忑不定之時。

害怕、惶恐、后悔……

所有情緒同時加諸于他的身上，令他心境崩潰。

以他對宋青小的了解，她會怪他，會生他氣的。

娘親會不會認為他是怪物？從此對他厭惡、畏避？

“不……不……”

少年拼命的搖頭，被淚水浸泡的眼眶之中，亮光與黑暗相爭執。

半空之中，被黑霧逼現身出來的尸群的口中，發出滿懷惡意的低聲碎語。

它們受到了黑氣的影響，這一聲聲的話語化為詛咒，試圖污染掙扎的少年的內心。

“只有死人不會離開……”

“只有死人不會嫌棄……”

惡意如潮水般卷土重來，化為鋪天蓋地的無聲浪潮，盈滿整個大殿之內。

黑影緩緩涌入阿七的腳下，與他身影相連，合而為一，再難分離。

無數魔氣順著他的雙腿往上涌，鉆入他的體內，環繞住那顆重新跳動的心臟，想要驅離他眼里最后的一絲溫暖與光明。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黑暗的。”

“人何必要壓抑自己內心的欲望，活得與本心想悖離。”

“只有死人才不會離開。”

尸群發出黑暗的詛咒，一聲聲響在阿七的識海里：

“只有死人才會受你支配，聽從你的命令。”

“不……不……不……”少年眼中的光芒在逐漸暗淡，激烈跳動的心臟重新歸于死寂。

他與宋青小重逢的那一刻，希望與執念達成之后，魔氣趁機入侵，將他長久以來刻意壓抑的恐懼之心催發到極致。

害怕她會責怪自己，害怕她會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也曾埋怨，為什么他在落到皇室之手時，她打下的烙印不能令她找到自己。

只是以往這些怨念、害怕，都因為他強烈的執念被壓制。

可當心愿被滿足之時，這些陰暗的念頭便破殼而出，再也無法忘記。

他的雙手緊緊抱著宋青小，不知是因為魔氣的入侵，還是因為不安，身體顫抖不已。

尸群低低的咆哮，他極力與內心的負面情緒相抗衡：

“不……”

只是一面喊話的同時，一面將抱著宋青小的手收得很緊。

黑氣從他身上蔓延開，試圖鉆入宋青小的身體。

她并沒有松開少年，仿佛理解他此時掙扎的內心。

雙手合十的老僧坐在已經坍塌的佛像前，望著這一幕，神情若有所思。

孩子已經入了魔，再難克制，回到過去。

他的心靈早就被污染，徹底的魔化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這注定要斷絕王朝最后一絲氣數的魔胎，應魔氣之劫而生，若是心境不堅的人與他相望，也容易被他引出內心中的魔念，繼而心境崩裂入魔的。

老僧修行多年，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達到一品僧人之境，可以抵卸魔氣。

卻在當日大殿之中，與這孩子對望的剎那，受到了魔氣的入侵，繼而壞了心境以及未來的修行。

若非當日紅眉僧人及時點醒，后果簡直是不堪設想的。

老僧進入天道寺多年，早將自己與天道寺合而為一。

他為天道寺而生，為天道寺而修行。

維護天道寺的使命，守護王室，愛它的存在，愛寺里的僧人——是老僧數百年來的唯一執念。

魔氣入侵之時，天道寺陷入危機，老僧的心境也隨之受到了影響。

所以在大殿之內，與阿七雙目對視的剎那，他也受到了魔氣的腐蝕。

好在他畢竟是真正修入道的高僧，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兒，繼而做出了選擇，正視了目前的處境。

他留在這里，是想要等待著這孩子內心之中的那一抹執念，也想要為天道寺等來一絲轉機。

隨著魔氣的失控，老僧原本以為這一線生機興許并不會再出現之時，宋青小卻就在這個時候，恰好來了此地。

“阿彌陀佛。”

僧人雙手合十，看著遠處抱著小孩的女子，露出微微的笑意。

她的眼神清明而冷靜，顯然內心強大而又穩定。

她并沒有受到阿七身上魔氣的污染，那雙眼瞳透過已經魔化的少年，映出了一個黑暗之中，無助的蜷縮于她懷里的孩子的身影。

這是她內心之中，留下的遺憾，也是當年的阿七留在她心里的另一種‘烙印’——可惜這個孩子低垂著頭，錯過了她這一絲罕見的柔情。

“大師可有什么良方妙計？”

宋青小沉著冷靜的問了一聲。

其實說這話時，她自己心中是早有答案的。

已經過去的事情注定是無法更改的。

她不明白入魔之后的阿七為何會有那樣大的力量，可以將她送回八百年前，數次與這孩子相遇、相識。

一切并不像是重復過去的經歷，反倒真實得像是所有的事情再一次重新在她面前發生。

可是宋青小卻又清楚的知道，這眼前的一幕已經是真實的過去。

正是因為有了這一次的見面，才有了八百年后被封印的天道寺內，巨大的提線魔魂的誕生。

一切無法更改，也不能更改！

她雖心知肚明，卻又心生憐憫。

“還要勞煩施主你。”

悲聞大師搖了搖頭，一瞬間的功夫，他好像比先前更加的憔悴。

“當年入寺之時，我曾受師傅剃度，在他老人家坐化之前發誓，要終身守護本寺。”

自此之后，當年發下的誓愿成為了他修行路上堅定的道心。

他與天道寺的氣運早就合二為一，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修行順利。

天道寺越鼎盛，他的法力修為便能達通天之境。

老僧便如這古寺之中存在的寺魂，愛這里的一切，草木、神像、好的與壞的僧人、香客。

而當天道寺氣運被污染時，同時被污染的還有他的修為以及心境。

“所以老僧的師弟可以走，這里的僧人可以走，而我卻不可以走。”

他就是寺魂，必須留在這里，與它共存亡，再不分離。

“我要留在這里，等著一個有緣人。”

老僧吃力的抬起了頭，目光與宋青小對視：

“我已經受到了魔氣的玷污，對它無能為力。”可是魔氣不能這樣肆無忌憚的散逸下去。

它會引發人內心的戾氣，奪走人們愛與寬容的能力，將內心的黑暗放大到極致。

而宋青小就像一個外來的闖入者，“你不屬于這里。”

她是入魔少年的執念，是他心中殘存的善意。

阿七對她沒有抗拒，甚至為了她還在對抗這滔天的魔意。

“望施主為天下，為蒼生，除去這一魔禍。”

垂危的老僧語調溫和，說出自己的目的。

他話音一落，那環住了宋青小身體的孩子也像是一直被僵在了原地。

“娘親……娘親……”

“你不殺她，她就殺你……”

不絕于耳的細碎囈語再一次的響起，干擾著少年的神識。

“不……”

宋青小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頂。

他的身體顫抖，仿佛已經有所預感了，發出細碎的嗚咽聲音。

“娘親，不要殺我……”他細聲細氣的哀求，夾雜著一絲絕望與痛苦在聲音里。

那腦袋像是受傷的幼獸，輕輕的磨蹭著宋青小的掌心。

老僧更加沉默，身影一點一點的灰敗了下去。

失控的魔氣再度四溢，并順著臺階之下，往更遠的地方流溢。

僅僅是這一點溢出的魔氣影響，來自于八百年后的宋青小是最清楚的。

她親眼看到過入魔的女尸，看到過被入魔之后的女尸屠戮的村子，看到行商隊中，趙六慘死。

山叔提起魔氣就面色大變，他說近年來魔氣失控后憂心忡忡的臉，浮現在宋青小的心里。

不能讓情況再惡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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