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傾國 8、道不同
楊秋生用輕飄飄的兩句話,既微妙地表露了立場,又把這場對質的根本從“有沒有殺”變成了“有沒有殺人動機”的辯駁,燕離立刻感受到此人的老奸巨猾,事情開始向復雜的方向發展。他這次跟著鳳九回來,一是因為鳳九的信任,二是他有把握說服大部分人;但是楊秋生輕描淡寫一招,讓他此后不管再提供多少有力的佐證,只要不能直接證明他的清白,就是詭辯:既有殺人動機,那么提供的佐證越多,就越證明他的處心積慮。
離崖至今還未凝形,本來這是最后的殺手锏,只要取出來給眾人看,本命劍都碎了,怎么殺雷焱?但此刻卻變得毫無意義。他知道想要自保,必須做點不同的嘗試。他向徐龍象問道:“徐師兄口口聲聲說我殺了雷焱師兄,不如描繪一下我殺人的過程如何?比如我用了什么招式,雷師兄怎么應對,我最后又用了什么手段,讓雷師兄乖乖躺在地上被我刺死?”
徐龍象心中略慌,但面上不露聲色,畢竟是數十年的老江湖了,而且這些問題他早就在腦海中演練過了數十上百遍,此刻對答如流道:“哼,那日我被沖到九天懸河下面,拼盡全力才護著兩個師弟游上岸,雷師兄為保住其他師弟的性命,也耗費了大量真元……我二人上岸時,早已是強弩之末……”他一手指著燕離厲聲叫道,“你這個無恥小人,我明明在你的毒打中昏迷過去,你竟然還問我用了什么手段!”
信息模糊不清,又撇得干干凈凈。
燕離的心不住地下沉,徐龍象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少俠,尋常的手段根本詐不出他的底細,掃了一眼各脈首座,全都事不關己般地坐在那里,連相熟的夜青嵐,似乎也并不打算為他說上一句話。如果能早個兩日,讓他有機會去搜集證據,情況或許會有不同,但這世上沒有如果的事,他也絕不是到了絕境時才會設想如果的人。
“大師兄,楊院主,諸位首座,弟子想插一個題外話,還望準允。”他一一向坐著的代表實權的人物抱拳。
徐龍象不知道燕離在謀劃什么,但秉承著不讓敵人稱心如意的宗旨,立刻跳出來道:“什么題外話,你這個無恥的殺人兇手,辯駁不了,就試圖轉移重心嗎?諸位首座都是心生慧眼的人,你這樣的丑惡嘴臉就不要賣弄了!知不知道雷師兄生前幾次三番說你好話?知不知道雷師兄根本不想殺你?知不知道雷師兄跟我商量過,要把你暗中放了,讓你去找證據,證明你不是魔族臥底?你為什么到這個境地還要狡辯?老老實實承認你的罪行,到雷師兄的靈堂前叩個響頭有那么難嗎?”他越說底氣越足,越是質問越是洪亮,外面廣場的雷部成員聽得眼眶通紅,紛紛對燕離罵出了聲,詞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幾乎把他們這輩子所認識的臟話都用過了一遍,幾個沖動的甚至想要闖進來殺人,被天部弟子死死攔住。
鳳九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一塌糊涂的秩序,燕離糟糕的表現,這些都讓他的怒火不斷攀升。“燕離,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如果你不能證明你的清白,我也保不住你!”他沉聲地發出最后通牒,“最后給你兩次
發言的機會,你好好把握,不要再說一些不相干的東西!”
徐龍象暗自冷笑,獨目里滿是挑釁,輕蔑地看著燕離。想跟我斗,你還嫩了一點,如果不是鳳九保著你,早就讓你人頭落地了!
燕離殺機盈眶,不由自主地生出殺死徐龍象,然后叛逃出劍庭的沖動,他知道如果這樣做,就等同于坐實了殺雷焱的罪名,大師兄的處境,會變得萬分艱難,藏劍峰也會因為他的行為倒大霉,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告誡自己不能沖動,不能沖動……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閉上眼睛,松開緊握的拳頭。“大師兄,人的偏見跟惡意就像一座高山,以我目下的所識、所視、所閱、所歷,不足以組織攀越它的語言。我不想再說了。”
常茂春馬上道:“他承認殺死了雷焱!”
“我沒有。”燕離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常茂春厲聲道,“這里是神圣的執法大殿,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你以為你是誰?”
燕離看到鳳九的眼中透出不加掩飾的失望。楊秋生還是那樣高深莫測,你以為他對你有敵意,但從他身上卻感覺不出一絲的惡意,甚至殺意也沒有,就好像真的擺出了他屁股下面的位置所應該有的認真負責的態度。五個首座他獨看夜青嵐,后者仍然很平淡,眼神坦然而不躲避。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一篇文章,文章里做了一個假想:倘若太白一脈傳承下來,劍道以誰為尊?文章用了類比手法,做出了相當具有說服力的分析,最后結果是太白理應為劍道至尊。做這文章的人沒兩天就被殺了,具體是誰下的手,沒有人知道,只知道是劍修。
結合文章與目下情境,他獲得了領悟:從他太白傳人暴露的那一刻開始,在場的已經沒有幾個把他當成是同門了。他是別的劍道的傳人,是一個“陌生”的人。如果他果真殺了雷焱,那么下場自然是一個死字;如果沒有,那么他們也沒必要幫著一個“陌生人”對付自家弟子。除了鳳九以外,這些人就好像透明的露珠,只有通過周圍景象的折射,才顯出五光十色的趨向來,這些顏色正可見得九大道統的端倪,宛然一個巨大的調色板,他們無論變成什么顏色,也都是在調色板里滾來滾去,或擁抱融合,或失意分離,而他燕離,卻在畫布之外。
此前跟李香君有過一番對話:
“公子認為劍庭會重新接納你么?”
“為什么不會?訪問大會上,我已經把我的價值充分展現了。”
“公子,人固然要有被利用的價值,可這樣規則卻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同族同類。”
當時他不以為然地發笑,以為李香君指的是他身上的魔族血脈,現在才知道,是“道不同”。他能夠想象到李香君在當時糾結的心境,既怕說的露骨,使他丟臉,又擔心做出錯誤的引導。她的直覺是對的,這份“道不同”的疏離感,從踏入大殿就一直存在,就像在冬日里吞下冰塊一樣,讓他的身心一直處于冰涼之中。但是這冰涼,還不能將他
全部侵染。同窗半載的余秋雨默默地站在旁邊,緊握著十三闋,隨時準備出手救他;大師兄備受壓力的信任;藏劍峰全部成員的被囚。
“聽憑大師兄決斷。”他做了個決定。
聽到燕離這樣說話,大殿內一陣嘩然。楊秋生道:“燕離,你是放棄了辯駁,準備由小九來決定你有沒有罪?”
“是。”燕離說著,定定地望著鳳九,“大師兄,我不是故意要你為難,是真的已經束手無策,小劍峰主為我而死,子君長老他們因我而被囚于劍牢,就像在龍令城一樣,我不能一走了之。大師兄,不管你怎樣裁定,我都不會怪你的。”
“聽到了吧,他認罪了!”徐龍象興奮地鳳九喊道,“大師兄,快點下令將他處死,把他的人頭放到雷師兄的靈堂里,祭奠雷師兄的在天之靈!”
“處死他!處死他!處死他!”
外面廣場發出山呼海嘯般的集體意志,面對這樣的逼迫,鳳九卻始終沉著臉一語不發。他現在是代掌教,所做的一切決定,都代表著掌教的意志,他可以一句話赦免燕離,但是相對應的,就說明徐龍象有罪。如果裁定徐龍象有罪,雷部成員很可能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而發生暴動,他要負擔全部責任。
楊秋生忽然道:“小九,不管你做怎樣的決定,師伯都支持你。燕離這孩子雖然有著嫌疑,但是這份擔當,卻是門中多數弟子所欠缺的。”
這話一出,大殿內氣氛驟然發生變化。常茂春師徒,以及另外幾個實權長老都難以置信地望向楊秋生,完全無法理解他這話的用意。
不但是他們,連鳳九跟五位首座都有些詫異。
徐龍象心中隱隱不安,目露陰狠,對鳳九意味深長地說道:“大師兄,在罪證確鑿的情況下,如果你還要偏袒,那么我將對你代掌教的資格提出質疑……”
“蠢貨閉嘴!”常茂春大驚失色,這個時候“威脅”鳳九,以鳳九的性子,豈不是將他往燕離那里推?
果然,鳳九臉色鐵青地站起來道:“事情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現在做判決為時過早!來人,把他兩個給我押入劍牢!”
常茂春臉色一冷,他是知道真相的,如果不盡快敲定事實,極有可能節外生枝,無法掌握到的變故,讓他心中極度的不安,這份不安,跟他的徒弟徐龍象是相連的。
“大師兄,關于你的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說……”
這個時候,師徒二人下定了決心,要抖落鳳九的秘密,來個魚死網破。徐龍象面露陰狠,正要說下去,也是在這個時候,常茂春突然鬼使神差般往楊秋生處看了一眼,就這一眼,讓他立刻改變了主意,厲聲打斷道:“沒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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