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與大食分立東西,皆當世強國,但兩國在本質上卻完全不同。
大唐之強盛在于制度,完善的制度使得帝國良好運轉,無需明君、無需良將,只要其國內沒有內亂、沒有掣肘,這架完美的國家機器自我運轉之下,便足以抵御任何外來侵略。
但這也正是大唐的弱點。
何謂“制度”?
簡而言之,便是“規則”。
一切都要在規則之下運行。
大唐可以勞師遠征,但不能持久,因為大量消耗糧秣、兵力,就損害了國家利益,君王存在的最大意義便是維護國家利益,一旦與此相悖,君王的權力便要遭受限制,甚至顛覆。
連續在西域、河中展開大戰,甚至將西域戰區長久繼續下去,必然得到大唐國內強烈反對,來自于內部的掣肘足以使得安西軍的戰略難以為繼,即便是房俊也無法壓服各路反對聲音。
“規則”是一柄雙刃劍,得益于規則,就要受制于規則。
一旦破壞規則,其反噬足以天翻地覆…
而大食則完全不同。
與其稱其為“國家”,倒不如說是一個“部落聯盟”,哈里發受命于“真神”、獲取最強大的世俗權力,以強橫之武力展開征伐,推行信仰的同時,通過戰爭攫取財富、物資,征服異族而不斷壯大。
可以說,整個大食的運行皆在于哈里發的強權,以戰爭的模式維系國家運轉。
通過破壞、摧毀、殺戮、掠奪來發展壯大。
他們從不建設,只會破壞。
只要哈里發愿意,某種程度上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征伐各族組成聯軍,對大唐進行無休止的戰爭。
當今次大食戰敗、明日卷土重來,安西軍還能籌集足夠的糧秣輜重,再打一次“西域之戰”嗎?
皇帝、大臣、世家、門閥…會允許一支數萬人的部隊長期駐扎于西域,不斷消耗糧秣輜重嗎?
房俊微微頷首:“大論見解深刻、鞭辟入里,大唐的確不可能長期在西域保持戰爭狀態,這是掣肘,但也正因如此,才彰顯出大唐制度之優越。”
祿東贊不得不予以認同。
天下沒有最好的制度,國家也好、部族也罷,最重要是因地制宜、取長補短,“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別國的好制度,照搬過來未必適用于自己。
但所有的好制度必然有一個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共同點,那就是君權必須得到限制。
大食也好、拜占庭也罷,他們的君權的確得到限制,但高高在上的“神權”卻恣無忌憚。
而這一點,大唐做的最好。
他深入了解過大唐的制度,無論是軍機處、亦或是政事堂,將軍政分開,既相互對立、制約,又彼此協同、互補,輕易不會出現文官指揮戰爭、武將淪為傀儡,或者武將掌握大權、隨意干涉政務那等混亂情況。
軍政雙方、各司其職,皇帝更像是一個大管家,提綱契領、平衡各方,而不是“王權霸道”“言出法隨”。
再優秀的個人也會犯錯,而一個專業的團隊所做出的決定,必然照顧了盡可能多的利益,肯定比個人決斷更加合理、也更加穩健。
但是大唐的這一套制度,無論大食、亦或吐蕃,想學也學不來。
若是照搬過來,頃刻間便摧毀了原本賴以立國的權力構架,陷入混亂、無序,分崩離析只在旦夕之間…
房俊端坐,目光湛然:“帝國當然不可能支撐起在西域發動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但是對于安西軍來說,這一戰也用不到曠日持久。”
祿東贊不解:“即便大唐此戰獲勝,但也僅只是擊潰大食軍隊而已,想要全殲絕無可能。不能予以全殲,這些潰兵逃回大馬士革,很快又會被整編、組織,不久之后還會繼續攻伐西域…二郎如何應對?”
房俊笑道:“這是戰略機密,暫時無可奉告,不過大論既然身在軍中,用不了多久便會親眼目睹。”
祿東贊搖搖頭,對房俊裝神弄鬼無可奈何,但他依舊心存懷疑。
二十萬大軍想要擊敗不難,但想要徹底將其摧毀、使其不能卷土重來,卻是難如登天。
上一次“西域之戰”唐軍大獲全勝,甚至差一點將穆阿維葉留在這里,可這才幾年時間大食便再度組織軍隊、興兵來犯?
裴行儉這時問道:“是否依照計劃行事?”
房俊頷首,道:“傳令薛仁貴,無需在意恒羅斯城,其部前出追著敵軍潰兵至可散城,要給予敵人壓迫,使其自亂陣腳。另外,咱們一起去看看那位大食將軍阿米爾,據聞此人去年率領麾下軍隊將波斯殘余全部殲滅,使得波斯全境納入大食之版圖,卻不知是何等人杰?”
裴行儉笑道:“被扎了兩刀便忙不迭自爆身份、哀求投降,算得什么人杰?”
房俊看了祿東贊一眼,意味深長:“當然算得上人杰,畢竟,‘識時務者為俊杰’。”
裴行儉大笑。
祿東贊也忍不住笑:“二郎這是敲打老夫呢?”
房俊道:“心照不宣即可,何必說出來呢?看透不說透,還能做朋友!”
祿東贊:“…”
可散城陷入恐慌。
雖然都懂得天下無必勝之戰的道理,也都知道阿米爾此戰更多還是對于唐軍的試探,可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卻實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不可接受。
葉齊德坐在營帳之內大發雷霆:“阿米爾誤我!我幾次三番強調唐軍之強大,要求各部穩扎穩打、不可貪功冒進,結果誰聽我的?都以為碎葉城是一枚碩大的軍功章,任誰上去都能手到擒來!結果信心百倍的去了,卻被人打的大敗虧輸、全軍覆滅!”
前次“西域之戰”慘敗的陰影瞬間籠罩心頭,無可遏止的恐懼蔓延開來。
馬斯拉瑪有些不滿,戰略是大家一起制定的,無論此前存在何等分歧,最起碼在阿米爾率軍攻打碎葉城的這一步是所有人的共識,豈能戰場遇挫便推卸責任?
“大帥,阿米爾雖敗,但討回來的兵卒不在少數,并非全軍覆滅。”
葉齊德氣呼呼道:“那又差了多少?數萬兵馬,陷在恒羅斯城中的超過大半,回來的連三分之一都沒有,你卻跟我摳字眼?”
馬斯拉瑪心平氣和:“非是在下與大帥摳字眼,只是回去大馬士革的戰報務必精準,更要實事求是。”
大家一起輔佐葉齊德攻伐西域,某種意義上是哈里發委派他們幾人扶葉齊德一程,更是認可他們將來成為葉齊德的班底,獲取一份“從龍之功”,所以立場一致、利益一致。
可若是葉齊德為了推卸責任而將所有過錯全部推到阿米爾頭上,可以想見未來阿米爾在大馬士革的處境。
難免有唇亡齒寒之感。
畢竟阿米爾此番大敗其實算不上是戰略失誤、更非畏敵怯戰,誰能想到唐軍將整個恒羅斯城的地下全部埋設火藥?
換了誰來都難免一個慘敗的下場。
葉齊德忍了忍,也知道此刻最重要是穩定軍心而非追究誰的責任,但對于阿米爾此前之不敬依舊念念不忘:“可現在阿米爾人呢?需要他集結潰兵、重整旗鼓的時候,他人去了哪兒?該不會是被唐軍給俘虜了吧?”
馬斯拉瑪與奧夫面色凝重。
有兵卒快步前來,遞上一份戰報,稟報道:“據恒羅斯城內潰軍所言,阿米爾將軍極有可能已經被唐軍俘獲!”
葉齊德一把接過戰報,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怒哼一聲,將戰報丟在桌上:“無能之輩,愚蠢至極!你們剛才還維護他,現在他成了俘虜,看看你們還要如何維護!”
兩人先后看完戰報,唉聲嘆氣。
戰敗與被俘,這是完全不同的責任,單只是戰敗,或許還能依靠哈里發的重新重整旗鼓、東山再起,可一旦淪為俘虜,阿米爾的聲望、功績馬上煙消云散,再想獲取哈里發的信任,幾乎不可能。
唯一的指望便是其族人能夠花費重金,從唐人手中將阿米爾贖回來…
奧夫道:“若阿米爾當真被俘,大帥應當主動聯絡唐軍,先確保阿米爾的安全,然后與其洽談,花費重金將其贖回。”
葉齊德大怒:“敗軍之將,我不追究他的責任已經是寬宏大量,焉能花費重金去贖他?”
奧夫語重心長、苦口婆心:“阿米爾如今陷落敵營、淪為俘虜,往昔功績與聲望一落千丈,最是驚惶恐懼之時,大帥若能伸出援手,其必然感激涕零、銘記大恩。另外,若大帥能對一個敗軍之將展現仁愛、寬厚之心,其余人感同身受,必然使得大帥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馬斯拉瑪也道:“唐人有句諺語,叫做‘千金買馬骨’,想來也是這個意思。”
葉齊德糾結半晌,心中不愿,卻也不得不承認兩人的諫言有道理,只得捏著鼻子認下:“那就稍后派人聯絡唐軍,看看能否將阿米爾贖回來…可現在當務之急,是如何收拾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