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錦繡 第一千九百四八章 春雨如油
陸家叔侄離席而去,堂內一片沉寂,既無人出言挽留,亦無人與之同去。
良久,張濟哼了一聲:“此等私心甚重、不明形勢之輩,居然試圖裹挾整個江南士族為其魯莽行事擔負責任,簡直不知所謂。”
眾人不語。
陸家的確有私心,可在座諸人又何嘗不是為了自身之利益而選擇袖手旁觀?
蕭瑀嘆口氣,道:“隨他去吧,若當真要自取滅亡,誰人又勸得了?”
他看向賀默、朱垣、張正等人,溫言道:“不要沮喪,三年而已,彈指即過。科舉考試固然給咱們繼承官職設置了一道障礙,但與此同時,也打開了江南士族子弟進入中樞之通道,只需成績優異,三省六部未必不能進,這在以往乃極難之事。汝等要趁此機會鉆研學業,將來登閣拜相、光宗耀祖,一遂青云之志!”
隋滅南朝、一統南北,但江南本地勢力強橫,隋朝政權一直未能完全掌控江南,使得江南之地始終游離于中樞之外,導致中樞對江南士族之打壓愈來愈盛,除去寥寥數人之外,江南子弟很少能夠進入中樞、執掌權柄,這種局勢一直延續至本朝。
如今科舉一開,無論從公平公正之角度、亦或籠絡江南士族之初衷,都會有江南子弟進入中樞。
故而,科舉之于江南士族,既是危機,亦是際遇。
卻總有一些蠢貨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遭受損失,卻看不到更長遠的利益需要努力經營……
“喏!”
聞聽此言,原本因為被剝奪三年科舉考試資格而灰心喪氣的幾人,頓時精神一振、信心大增。
蕭瑀又道:“也不要對考題之中有關于數學的部分產生抵觸心理,為官之時、如履薄冰,若只知經義、不通庶務,難免被手底下官員胥吏所欺瞞,最起碼要懂得查賬吧?甚至于物理、天文等等學科亦要有所涉獵。貞觀書院的學子已經在這方面遠超咱們,若繼續抱著‘獨尊儒術’那一套,不思進取、不懂變通,往后沒什么出息的。”
很顯然,這一回科舉考試之改革,不僅打斷了以往憑借家世、門第而出仕之途徑,更在于提拔、培養“復合型人才”,那些將經史子集讀出花來卻不通庶務的書呆子,不可能走上更高的職位。
事實上,蕭瑀對此是予以認可的。
民部官員不懂數學、不會查賬,工部官員不懂物理、不通建筑,兵部官員不懂兵法、不諳戰略……“外行指導內行”,豈能長久?
所以固然對房俊諸多意見對天下世家門閥極其惡劣,但對于房俊所提出的這些改革意見,頗以為然。
當然,“頗以為然”并不意味著就會支持,大儒們擁有著最頂級的智慧,固然因為時代的局限未能看透更遠的未來,他們依然能夠分辨對錯、優劣,只不過因為自身利益攸關,他們往往只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那一個,而不是對的那一個。
淅淅瀝瀝的雨水將太極宮籠罩其中,黑黃色的琉璃瓦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雖然天色晦暗,但視線清晰,坐在堂中隔著窗戶可見宮墻、臺階縫隙之間隱隱青綠,小草已經開始冒芽。
春雨如油,一如這大唐帝國勃勃生機。
御書房內,李承乾放下奏報,揉了揉眉心,喝口茶水,抬頭看向對面的劉洎、許敬宗。
“此次鄉試,各地風評如何?”
“除去金陵曾發生考場抵制事件,其余各地都安穩進行,評卷也已完成,取中之考生得到本州衙門之通知,馬上就將奔赴長安準備參加六月份的‘禮部試’,微臣已經帶領禮部上下,與長安、萬年兩縣協同合作,確保‘禮部試’萬無一失,為陛下掄才大典添磚加瓦、竭盡全力。”
因為奔波輾轉各地丈量田畝,期間更要與當地世家門閥勾心斗角、見招拆招,可謂勞心勞力,以往矮胖的身材居然硬生生瘦了一圈,白皙的皮膚微微見黑,可整個人的精氣神看上去卻更甚以往,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先是執行丈量田畝之國策,繼而返京支持科舉考試,大權在握、地位提升飛快,如今的許敬宗亦是志得意滿。
權力果然是男人最好補品。
李承乾頷首,科舉考試雖然有所坎坷,但大體上進展順利,舉國上下已經接受科舉作為出仕唯一途徑,令他深切感受到太宗皇帝當年說出那句“天下英雄盡在彀中”之言時的暢快。
“金陵那邊對于罷考考生之處罰極為嚴厲,可有后續?”
江南士族始終游離于中樞之外,天天叫囂什么“江南乃江南人之江南”,將江南之地視如禁臠,如今遭受這般嚴厲之處罰,那些江南士族難道真能安坐不動、忍氣吞聲?
劉洎道:“啟稟陛下,當時由監察御史孫處約對考生予以懲罰,其后右威衛大將軍高侃駐兵石頭城、鎮守金陵、威懾江南,水師艦船游弋于長江之上,更有戰艦逼近錢塘、明州等處沿海城池,加上宋國公壓制江南士族使之不得與中樞對抗,當下江南士子群體之間雖然有些怨言,但總體上局勢穩定。”
李承乾點點頭,唏噓道:“高侃老成持重、能力卓越,是個人才啊。”
心中難免感慨,他雖然貴為皇帝,“天下英雄盡在彀中”,可當下朝廷之中那些個自貞觀末年崛起的后起之秀,如今都已經開始獨當一面,可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受他拔擢。
超過八成都是房俊一手栽培之“鷹犬”。
對于房俊的“識人之明”,李承乾又是佩服、又是嫉妒,假若裴行儉、薛仁貴、高侃、劉仁軌這等人才皆乃他之心腹,何愁堂堂皇帝遭受軍方欺凌?
滿朝官員,要么“文”,要么“武”,居然沒幾個“皇”,讓他這個皇帝情何以堪?
所以相比起旁人,李承乾更為重視科舉考試,希望以此簡拔人才、充為己用。
想到這,便想起房俊,問道:“太尉這兩日不見蹤影,卻不知在忙什么?”
按理來說,作為科舉考試的主要改革者、推動者,房俊應當對此極為關注才對,可現在天下各處信息匯聚于此,房俊卻不聞不問,有些不合常理。
難道還有什么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
劉洎一臉茫然:“微臣不知。”
許敬宗道:“微臣前日去太尉府上拜訪,其家人告知太尉正在驪山農莊,說是玉米育苗正值關鍵時刻,太尉日夜游走于暖棚之中,指揮司農寺官員侍候秧苗。”
李承乾奇道:“玉米已經在關中所有適宜之土地耕種,今年山東、河北、甚至遼東等地都運去了種子,可以大面積鋪開,他為何還要在育苗這件事上親力親為?”
許敬宗有些心虛,他哪兒知道為什么?
可身為臣子,無論任何情況都不能在陛下面前說“我不知道”,這是極其降低自身評價之做法,他還指望更進一步呢,豈能留給陛下一個“無知”之印象?
遂道:“玉米育苗關乎國計民生,影響重大,且其中好像有一些東西屬于機密、不可外傳,微臣并不知曉其中詳情,也不敢打聽……不過中書令乃國家宰相,總攝百揆、日理萬機,定然知曉。”
劉洎:“……”
這么陰險嗎?
你都說我總攝百揆、日理萬機了,哪還有精力去關注什么育苗?
頂著陛下看過來的目光,劉洎尷尬道:“此事,微臣的確有所耳聞,太尉與司農寺總結出育苗、選種之一套程序,封存于司農寺之中,未夠品階者不得查閱,微臣惶恐,對于農事并不精通,本著‘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去做’,所以只是在需要協調之時予以支持,并未深度參與。”
李承乾點點頭,并未追究劉洎明顯帶有推脫性質的說辭。
心中再度感慨。
說房俊不熱衷于權勢,他卻將軍隊攥成一團、與李勣狼狽勾結逼得他這個皇帝處境尷尬,皇權被高高架起;說他威逼皇權,卻又在科舉考試的關鍵時刻抽身而退,堂堂太尉跑去農莊與一群老農專研選種、育苗,扎根于農業改良……
抬眼看了看窗外,小雨細密如棉,空氣清新,便有些坐不住,提議道:“今日處置政務時間已久,頗有些心浮氣躁,不如兩位愛卿陪朕出城去驪山農莊走走?這個時候,想必暖棚之中的早季瓜果已經成熟,想想都令人垂涎欲滴啊!”
劉洎與許敬宗都不是魏徵那樣原則極強、敢于直言犯諫之人,更何況都愿意通過私下多多接觸與陛下經營好關系,前者便道:“御駕出城,前呼后擁,影響甚大,不如陛下白龍魚服,讓李君羨多帶一些好手從旁護衛。”
許敬宗提醒道:“是否先派人知會太尉,使其做好準備迎駕?”
李承乾興致勃勃,擺手道:“這倒是不必,咱們一行輕裝出城,去驪山農莊游玩一番,給太尉一個驚喜,晚上在驪山別院住下,明日再返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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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錦繡 第一千九百四八章 春雨如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