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第二百零五章 混沌龍宮
但雖然遁走,卻只在這白樹林中打轉。那些保存了千年的蛟龍骸骨并非普通材質,李云心在抱著昏迷不醒的紅娘子從骸骨旁掠過時曾試了試——硬度與韌性都驚人。無怪乎那惡蛟雖然兇殘愚鈍,卻也知道避讓,想來是之前在這片白樹林里吃過苦頭。
而他一面是為了躲避那惡蛟,另一面則是為了找到可能也被拋在水中的凌空子。
那凌空子的肉身已是具皮囊,靈魂則藏在鎮魂音鈴當中。若是個人,在水里雖說光線昏暗,卻也是有大小的東西,要好找些。可她那皮囊雖被淬煉過,卻已沒了神魂靈力,能不能承受這千米深水的壓力還是兩說。倘若肉身被壓碎了只剩下那音鈴……那便當真是海底撈針了。
他在白樹林中引逗著那蛟龍轉了幾圈,惡蛟自知難以追得上這狡猾的“小東西”,干脆躥出了樹林——只在上方的水域跟著李云心走。
洞庭君說這蛟龍殘暴愚蠢,實則是言過其實。它們雖說不像大妖魔、人類那樣聰慧機敏,但到底也是龍氣所生、有野獸的本能。要說智力,大致與成年的貓狗相當,甚至略勝一籌。
這一條蛟龍是個烏沉沉的巨獸,體表沒有鱗片,而是滑膩膩的韌皮。皮上散落著白色的斑點,像是造物之人染色時不小心灑上了幾點鈦白。
也沒有爪,只有無角的龍頭。它漸漸發覺樹林中那個“小東西”是在找些什么,昏沉沉的腦子里就生出了一個昏沉沉的主意——見李云心往哪里去,便噴出一口濃墨似的水來,直染得那一片水域昏天暗地,叫他看也看不著。
如此追著李云心噴了一會兒,漸漸覺得無趣。便又嘶吼了一陣子、往那樹林中躥了幾躥,轉身不知往何處游過去了。
這時候李云心才將那昏迷不醒的紅娘子放下——放在從一根脊骨分出來的粗大肋骨上。
憑著他的眼力,轉了這許久都不見那凌空子的肉身——想來是被壓碎了。
也不見那承載了她靈魂的音鈴——想來是落到水底去了。她肉身失掉了,靈魂卻被那法寶保護,有知覺。這樣一個有知覺的魂魄,一旦在湖底淤泥中被掩埋上幾年、十幾年、成百上千年,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狀況?
即便李云心并非什么良善之輩,想到此事亦感心驚。倘若他自己有一天落到那樣的境地,還真真不如死了去了!
他放下這紅娘子,在水底取出自己的折扇。他這扇子自然不是凡品,沾水不濕。
然后盯著那紅娘子的身體看了一會兒。
這鯉精化人形的時候定是花了好些心思的。身體玲瓏有致,的確當得起美人的夸贊。但李云心對這些事并不是太感興趣——他前世今生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并沒有體會過為一個或者幾個女子癡狂、心傷的感覺。
倒是常令其他人哀婉嘆息。
不是費盡心思得來的總不會很珍惜。很多事情他厭了倦了,那感覺一直帶到今生來。
然而到了今生,盡管心里記得從前的事、知道從前的想法,可總還是有一副正在成長的軀體。他依著前世的認知曉得很多時候物質也決定精神——他這具身體生機勃勃,要說沒什么旖旎念頭?那可不大現實。
初見喬嘉欣心生好感,很難說到底是不是生理沖動在其中搗鬼。
對尋常人而言這是一件值得享受的好事情。但對于他而言這是一個弱點和罩門。因而他選擇了拋棄原來的身軀,化了這龍身。雖然看起來仍是從前的李云心、也有人的臟器、經絡,但和一個十四五歲正發情的少年人可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因而他這樣看著紅娘子的身體,過了好一會兒松一口氣。
完全沒感覺。
倒不是說喪失了某種能力。
實則有些時候也會覺得這大道獨行,有煢煢孑立之感。但孤獨是精神的,與身體無關。有時候他會希望有一個人——其實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美是丑、是正是邪都無所謂——可以相處得自在暢快些。
和劉老道相處算輕松。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種感覺。李云心想要的……
倘若用他從前那個世界的話、說得文藝、矯情些,那么便是“靈魂伴侶”。與他的靈魂思想高度契合互補——他想要這樣一個人。在遇到這樣一個人之前,絕不委屈自己。
他在心中這樣絮絮叨叨地對自己說了些東西……才終于將目光落在自己的折扇上。
進了紅花城,才曉得里面可以有那樣寬廣的空間,而不是可能令他發瘋的狹小處所。從前因著某些隱秘的私人原因從未踏足其中,而今卻要進去一探究竟了。在這樣險惡而陌生的環境里,以自己的行宮做居所的確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但時至今日,李云心仍覺得這玩意兒……很怪異。
有一種與這真實世界格格不入的詭異感。這世界上有仙人妖魔——但畢竟也都是這世界上的人、動物演化而來的。可所謂的“行宮”、“龍宮”這玩意兒……
你說它是神通?
卻和任何一種神通給他的感覺都不同。
這一點是他從前慎重對待這東西的原因之一。只是如今機緣既然到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氣,托起紅娘子,第一次扎進自己的折扇里。
洞庭君的“宮”,看起來幾乎有一個洞庭大小。李云心不曉得他當時目力所及之處是否都可以到達,但至少沒有看到明顯的邊界。而他本以為自己已是真境,當有“龍宮”。既是龍宮,雖不說富麗堂皇,但至少……還過得去。
但眼前所見卻全不是他所想的樣子。
天地之間是一片白茫茫,分不出上下左右,也看不到界限。在這一片茫茫的混沌當中漂浮著一些東西——半筐青李子、一壺酒、十幾個面目呆滯的幽魂、兩卷書、半個糖人、一柄細劍……
總之之前被李云心收進折扇中的零零碎碎小物件,如今都浮在這霧氣里。
他從前自折扇里向外拿東西,就好比人從衣兜里掏東西出來。靈力或者手探進去,總有感覺。于是抓住了取出來便可。
——人又不知道他的衣兜里看起來是如何模樣。
李云心從前只曉得那“行宮之中”是有空間的,然而真正的樣子今天才看分明。看分明了,心中就生出疑惑。“行宮”的模樣不是完全依著主人的心愿來,而直接反應他心中最看重的東西,或是最獨特的特質。
沒人跟他說此類事,他都只能慢慢自己琢磨猜想。那么這行宮里面的樣子,大概也不完全是依著自己的心愿來——至少最初不是。
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是什么絕情棄欲的人,為什么這里面是這般模樣。
他嘆了口氣,打算試著做些改變。但就在這時候,聽到一聲輕輕的出氣聲。
李云心的眼神下移。先看到雪白細膩的肌膚,然后看到平直的鎖骨。接著看到紅娘子的臉——她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在看他。
兩人這樣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李云心一松手,紅娘子便飄飄蕩蕩地浮在這白色的混沌里。下一刻她身上紅芒一閃,已多了一套兩人在冥婚當夜初見時穿的紅衣。
他又沉默一會兒,道:“洞庭君或許已經離開洞庭了。臨行之前他將你拋給我——”
紅娘子并不說話,只怔怔地看著他。
李云心咳了一聲:“更早之前他在烤你——用樹枝穿著。我那時不曉得那是你,因為的確感應不到靈力。這件事如果不是單純的家庭暴力、而是因為之前我的事情的話……”
“不是因為你。”紅娘子終于說話了。聲音卻不像本人看起來那么平靜。相比李云心的語調而言,她的話里多了些情感,“但我還是很高興。你來了洞庭。”
李云心稍稍一愣,皺起眉:“我是有我的事——”
但竟被紅娘子打斷了。這魚精似乎全不在意他的解釋:“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子。我那君父雖然……唉。但實則你看的那樹枝,乃是建木枝。那堆火,乃是他的赤尾火。我是鬼修陰神,總是怕赤陽氣。君父將建木枝煉化進我體內,其間又摻雜了她的赤尾火。如此我雖是鬼修,卻也不畏懼那些事了。只是在你們看來……唉。”
“你先被他借人之手殺死、成了這鬼修。然后又受那么一番苦,留到我身邊——他那宮中的蝦兵蟹將都是一并帶走了的吧?”李云心嘆了口氣,“竟然還是說是……為你好。”
紅娘子在這白茫茫的混沌中沉默了一會兒,唇邊浮現一個微笑——但李云心都看不出是不是有些許苦楚:“又怎么看真心、怎么看假意呢。李郎先前說愛慕我,結果卻是哄騙我的。說是哄騙我的,結果眼下又親自來了洞庭。李郎可以說是迫不得已、可說是為了那凌空子來的。但你口中這樣的假意,我又豈知不是真心的。”
“啊……李郎倒用不著辯解呀。有些話兒說了也不曉得真假,倒不如不說。活在這世上——無論怎么活著——無非都是哄著其他人與自己一同誆騙自己罷了。”
紅娘子說這話,就慢慢地笑起來。但仍規規矩矩地站在那里。
李云心安安靜靜地聽完了、略沉默一會兒,皺起眉。
“你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他沉聲道。
以這樣的一句話開頭,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恢復平靜。
“我這個人,天性涼薄。不懂得什么叫做對人好,也很難對別人的善意做出恰當的反饋。”
“有些人打心眼兒喜歡收獲別人的善意和感激。但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被別人和善地對待,會感到不安。這種不安和局促感使我感到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不適,所以我不是很喜歡……同人做朋友。何況你這樣愚蠢的善意。”
“倘若我有一天對你好,那意味著我必然對你有所求。上一次你已經有過教訓。這一次——如果你還覺得我是對你好、心里有你、良心發現來了洞庭救你,那么你要小心了。”李云心看著她,“我會用任何可能的手段消除我身邊的威脅、令我感到不適的因素。哪怕你真地擱在我心里了,也是意味著……你成了一個劫數。我倘若要渡劫,辦法也簡單。做個局,令你身在其中而不自知,死掉了還會喊著幸福。”
“現在我來告訴你。你想著你那父親對你做了些好事,將你留在這里。又想著我可能心里還有你的位置,為你而來。但現實世界是——你那父親又一次將你當做工具。殘忍地對待你,試著勾起我的憐憫。隨后將你丟在這里,要你再成為一顆棋子。”
“而我出現在這里——我的確要在事了之后來找你。但來找你,也只是為了對你說以下這么一段話。”
“——我是你的話,就離我這種人遠一點。我給你的痛苦將百倍于我給你的可能的快樂。”
“片刻之后我將你送到君山上。這洞庭雖然已經被封了,但這樣大,你總有地方可去——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現。”
紅娘子看著李云心,悶悶地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終于皺眉、嘆了口氣:“你竟連這種話也說得出。你為了……不叫我日后難過后悔,竟這樣作踐你自己么?”
李云心不再言語,轉身便要出了自己這“龍宮”。
但紅娘子忙柔聲道:“好、好,我不再說了。只是你卻也不能趕我走。我留在這洞庭到底是有緣由的,我走了,有些事你就做不得了。”
李云心已轉了身,背對著她。過了一會兒問:“在眼下這洞庭,有什么事是你做得,我卻做不得的么?”
紅娘子輕輕地出了口氣。然后才道:“李郎可見過湖中的蛟龍了。”
“見過。”
“我又聽君父說,李郎當初設計令白云心殺凌空子——就因為那金鵬義女誤以為是凌空子殺了你、殺了九公子。李郎可知為何?”
李云心皺了皺眉:“什么為何?這是我布的局,我自然知道為何了。”
“噯。李郎呀。”紅娘子笑著嘆了口氣,“那白云心,說是喜食龍類。而那九公子卻只是化境的妖魔。那真境的白云心要捉到他豈不是易如反掌——因何千年都不曾真吃了他?李郎想過沒有?”
注:牧云——詳見《第一百五十八章一夜湘君白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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