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鎖院
翰林院講官廳內。
講官韓世能又新得了字畫,當下不無得意地拿至翰院里,拿給同僚觀賞,也是炫耀一番。
這一次韓世能所得乃唐朝畫家周昉的《仕女揮扇圖》。
一旁的陳于陛忍不住道:“存良兄,你這仕女揮扇圖之珍貴不亞于當初所得的寒食帖之下啊。”
韓世能很高興當下道:“哪里,哪里,元忠兄你是鑒畫方家,替我品鑒一二。”
陳于陛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要論品鑒我哪里及得上光學士,你不如問一問光學士。”
見提到自己,張位不客氣地捧畫品鑒一二道:“畫是好畫,一筆一畫足見婉麗豐腴之態,此乃真跡無疑。”
韓世能很高興拿畫給林延潮問道:“林學士以為如何?”
林延潮當下道了一句不敢當,然后也是捧畫稱贊了幾句。
于慎行,徐顯卿倒是對畫真有造詣,二人與韓世能很是認真的研討了一番。
林延潮看去,這也是翰林院生活的常態,其實并沒有大事。
平日讀書修史之余,與同僚閑扯幾句,倒也是一件人間樂事,不似其他衙門每日都是忙不完的公文。
這就是翰林的清貴啊!
正待說話間外頭有人來稟道:“啟稟學士,門外來了禮部官員,還有不少錦衣衛,陣仗很大,不知道何事?”
張位微微訝然然后道:“立即擺案接旨!諸位隨我到儀門外迎旨!”
說完張位帶著林延潮等人眾翰林來到儀門外。
眾人一見原來是禮部尚書沈鯉,左右還有禮部侍郎朱賡,以及幾名郎中主事官員。
沈鯉身穿紅衣,手持圣旨,十分威嚴。
其余禮部官員也是面色肅然,拱手立在沈身后。
沈鯉當下道:“翰林院眾官員接旨!”
張位率領眾官員拜下,沈鯉掃過眾人一眼,然后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著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王錫爵,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任翰林院侍講學士林延潮為知貢舉,主禮部試……欽此。”
眾官員叩謝后,沈鯉將圣旨交給林延潮后道:“朝廷授命林學士主試南宮,為國薦才,這是天子對林學士的信任,本部堂以禮部上下官員,代三千舉子言,還請林學士秉公取士,莫要辜負皇恩。”
林延潮肅容,對著沈鯉長長一揖道:“下官謹記部堂教誨,秉公取士,不負皇恩!”
沈鯉點點頭。
下面張位等眾翰林都是向林延潮道賀。
眾人心底都有些震驚,他們本來以為這一科主考是沈一貫,雖說之前聽聞是沈鯉反對,但眾人還是以為這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不過想想也是釋然,會試是由禮部主持。
禮部當然有權力對內閣題請的會試主考官人選表示自己的意見。
在沈鯉的大力反對下,沈一貫本是穩操勝卷的,最后卻功虧一簣,倒是便宜了半途殺出的林延潮。
二十五歲的會試主考官,古往今來恐怕沒有第二人了吧。
換了別人,他們肯定是不服,但唯獨林延潮資歷實在是恐怖了,人家都能十九歲考中狀元,還是三元及第,那么二十五歲成為會試主考官反而成了理所當然了。
韓世能,于慎行,陳于陛等人一一向林延潮道賀,說沒有半點嫉妒,那是不可能的,但這點小情緒,相較于這個前途無量的林三元而言,算得什么。
眾人中倒是張位心底有數,二人目光一碰,都是了然于胸。
林延潮知道自己擔任會試主考,那么張位與朱賡的人情,也就欠下了。
這時沈鯉又看向林延潮道:“林學士還有什么話要交代家中?”
林延潮點點頭,當下命人叫了展明前來。
在沈鯉與眾官員面前,林延潮對展明吩咐道:“天子授命我主持春闈,到了放榜以前都無法回府,你先回去代我轉告夫人一聲,請她安心在家不要惦念,此去不用多少日就可以回府。”
展明不由訝道:“老爺,那么你的換洗衣裳?”
林延潮看了沈鯉一眼,征詢他的意思。沈鯉捏須道:“你立即回家取了衣物,不得遲于未時送至禮部衙門來,到時自有人會轉呈你家老爺!”
沈鯉又問道:“林學士家里是否有常備的藥也隨身帶一些。”
林延潮笑著道:“多些部堂關心,下官平日倒沒有服藥的習慣。”
沈鯉稱許道:“那就好。”
當下沈鯉道:“林學士請吧!”
林延潮點點頭,當下回身向眾翰林告辭。
眾同僚們一并還禮,然后不勝羨慕地看著林延潮的背影。
林延潮走出翰林院后,看見門外站著一隊一隊的錦衣衛。
錦衣衛穿著明黃色的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然后四人扛著一頂轎子,擱在門前。
一名錦衣衛上前向林延潮行禮然后道:“下官錦衣衛指揮余莫成,見過總裁大人,請總裁大人上轎!”
林延潮點點頭隨后上轎,這左右轎簾都被逢了起來,密不透風。
林延潮上轎后,左右錦衣衛都圍了上來,既是護衛,也是監視地隨行在旁。
走了一盞茶多的功夫,轎子停下。
余莫成在轎外道:“總裁大人到了。”
林延潮下轎望望,但見這里是長安右門,皇城腳下。
前面有幾間板房,但見錦衣衛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將這件板房監視起來。除了錦衣衛外,還有兩名都察院的御史站在門外。
兩名御史各與林延潮見禮,林延潮問道:“就在此鎖院嗎?”
二人一起道:“回稟總裁,是在此處。”
林延潮當下正要舉步,卻見另一隊錦衣衛護著一頂轎子從皇城腳下來到此處。
走出轎子的正是主考官王錫爵。
林延潮遙遙朝王錫爵行禮,王錫爵點點頭,然后二人心照不宣地沒有說話,然后各自到一間板房里。
板房里懸掛著孔圣人的畫像。
然后就是一塌,一案,一凈桶,別無他物。門窗都被釘死了,只有一個窗格子可以打開送飯食之類。
然后透著窗格子,可以看見錦衣衛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守在院子里。
這就是堂堂會試主考官的待遇。
這就是鎖院制度,這制度起于晚唐,盛于宋朝,到了明朝就是基本規矩。
唐朝科舉考試行卷成風,導致考生都爭相巴結權貴大臣。
然后考試采用糊名制,杜絕了請托,但仍有考生想通過主考官走關系,然后朝廷就主考官任命下達那一天起將主考官鎖宿。
身為主考官在放榜前,不得回家,不準見親友或與院外臣僚交往。
所以林延潮現在就被鎖院了。
當然要不鎖院,林延潮現在回到府上,那肯定是門庭若市,車馬絡繹不絕。
這時候林延潮少不了要把‘今年過節不收禮’的牌子掛在門前。
想到這幾日,要一直如此直到會試前,不免有些氣悶,不過王錫爵身為內閣大學士也要如此,林延潮心底就稍稍平衡了一些。
林延潮于房內踱步,敲了敲門先要了一壺茶來。
這一次副主考是他,這是不出意外的事,但主考官為王錫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因為萬歷十一年的主考官是余有丁,副主考是許國。
到了今年會試,主考官應該是從沒有主持過會試的許國才對。
因為會試主考官一主一副,主考官選還未主考過會試的內閣大學士,副考官選詹事府翰林院的詞臣,這是多年來默認的規矩。
但天子繞過了許國,點了王錫爵為主考官,這意思是對許國的不信任,還是對王錫爵的器重,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林延潮想來多半是后者,王錫爵此人性傲自負,不好打交道,但偏偏天子對他又十分器重,將來接替申時行為首輔的多半是此人。
所以林延潮有心與他接納,但轉念一想這一次會試二人身為主考與副主考,肯定有一些地方要商量著來,這其中分寸如何把握,倒是有些為難。
(看很多書友問,隨便提一下歷史上萬歷十四年會試主考官就是王錫爵,副主考是周子義)
就在林延潮細思之際,家里托人送來的換洗衣裳,鞋襪已是到了。
林延潮看著林淺淺大包小包送來的東西,準備的十分細致周到,倒是很喜歡林淺淺的心思細膩。
就算準備周全,他想的是要有好些日子不在家,真是怪不自在的。他可是頗為戀家的人啊。
就在他鎖院之際,林延潮出任會試主考官的消息,頓時傳遍了京里。身在京城各個會館,各個客棧,各個青樓的舉子們都在討論著此事。
以往每年會試,讀書人們都是要猜測主考官,副考官的喜好。
比如什么樣的卷子,寫了能得高分。
如果主考官是理學大宗師,那么你寫鼓吹心學的文章,就是找死。
如果主考官傾向心學的,那么你的文章就可以適度往這方面靠一靠。
主考官主臺閣的,那么翰林文章了解一下,主考官崇復古的,考生就要多揣摩秦漢文章。主考官崇唐宋的,那么文意就要往蘇韓兩位文宗那靠一靠。
究其目的,就是為了考試時候能高中。
所以林延潮出任主考官的消息一出,頓時考生們是奔走相告。
大熏坊的一座茶樓里。
這向來是南直,浙江,江西幾個科舉大省舉子聚集的地方。
身為一名舉子四書五經到這時候早就爛熟于胸了,所以考前苦讀書不是那么有用,大家喜歡到茶樓來聽消息。
現在茶樓的二樓坐得滿滿的,好幾十名舉子坐著,都是參加這一科會試的讀書人。
這時幾名店小二咚咚咚地踩著樓梯上樓,然后道:“各位老爺們,林三元昔日的考場文章都買來了,外面都買的脫手了,小人們拼死逛了好幾個書坊,這才搶十幾份來。”
“幸虧我們早去,現在一份都叫賣到三兩銀子一本了,簡直是宰人啊!”
“現在還有讀書人在等著,各個書坊從傳出消息起,就開始加印了,但仍是一書難求。”
眾人中一人讀書人起身道:“三兩銀子,不貴不貴,你們再去外面一趟,多少本都買來!若是有學功堂講義也一并買來。”
當下這讀書人拿了一錠銀子丟了過去,然后接過文章來分給眾人。
上面的舉子都知此人向來大方,也不與他客氣只是道一句:“多謝季時兄!”
這位季時兄,不是別人,名叫顧允成,顧憲成的親弟弟。
林延潮貶至歸德為官時,顧憲成回鄉守制二十七個月。
顧憲成回鄉后,也沒清閑著收了不少門生,如同鄉安希范,高攀龍都問業于顧憲成,然后被收錄門下。
顧憲成守制滿后,回京任吏部驗封司主事,也將弟弟,以及兩位門生帶至京師。他們都要參加這一科的會試。
眾人翻著文章,仔細看了。
一人問道:“季時兄,你不讀嗎?”
顧允成頗有他其兄之風,負手笑著道:“總裁的文章,我早是爛熟于胸了。”
有一名浙江的舉子笑著道:“聽聞尊兄顧吏部是學功先生的同年,想必平日對學功先生的才學很推崇吧。”
顧允成笑了笑,有幾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家先生與學功先生不僅是同年,還是極要好的朋友,他曾說他之學與學功先生不同,但事功之學,是可以別立于朱陸,獨成一脈。”
聽顧允成如此言道,眾讀書人都是露出深以為然的神色。
一名讀書人道:“我平日與程朱,陸王之學外,也涉獵過林學,但竊以為太雜,又不是朝廷取士之道,沒有用心鉆研,今日倒是可惜了。”
“是啊,聽聞考前有大臣上疏要將策問與經義并重,但是我不以為然。眼下學功先生為總裁,肯定是看重策問這一塊。可惜我平日沒有用心實學,這策問恐怕是不好答了。”
“未必,未必。我觀先生的文章向來不故弄玄虛,而是教人實心用力之道,應該不會在策問上太難為我們,但也不會太好答就是。”
這時候顧允成笑著道:“不錯,諸位不用慌張。無論是經義,策問都是以文章為主,先寫好了文章,就成了一半。安兄,你平日一向最推崇學功先生的文章,你如何觀之?”
眾人都看向了安希范。
安希范點了點頭,不急不忙地道:“季時兄,問別的,我倒是答不出來。但問學功先生的文章卻是問對人了。”
“諸位,余觀林三元的文章,從《為學》到《漕弊論》,再到《自陳表》,《諫二事疏》,最近所文的《百年樹人》,以及觀其科場文字,其文辭從繁到簡,看似不加修辭,不重駢散,但又極至修辭,兼融駢散。”
“文章到了這一步已是大巧不工,大成若缺,我等是學也學不來的,學了反而不成,但觀先生早期的文章,受蘇韓影響極深,所以我等若對文章有所把握,可以往這點上靠一靠。”
聽了安希范的話,眾人都是不住的點頭。
特別是在座文章喜歡模仿唐宋派的讀書人面露喜色紛紛道:“小范兄這番話乃是至言。”
顧允成點點頭道:“我也這么認為,不過諸位,林學治學以經世致用為主,諸位文章里切不可如以往那般為了湊八股格式,而盡用套話虛詞,主張以踏實可為為主。”
“諸位若對自己文章沒有十足信心,切也不可勉強用起所長,否則就算過了房考官這一關,在總裁大人面前也是要罷落的。”
眾讀書人聽了都覺得大有收獲。當下拿起林延潮的文章,認真讀了起來。
而顧允成這一桌里,有一個讀書人之前一直不說話,這時方道:“諸位你們看天子用林三元為總裁,是不是有意拔事功學而取代理學之意?”
這名讀書人名叫薛敷教。
顧憲成,顧允成兩兄弟,在年少時都受業于薛敷教的祖父大儒薛應旗。薛應旗之學,集王學,程朱理學的大成。
薛應旗年少時研習王學,年老后認為回歸程朱之學才是儒學正宗。
薛應旗之學里有一句話是,古者諫無官,以天下之公議,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為盛也。
他的主張就是,天下事非一家私議。
這一點后來被顧憲成吸納成為東林書院的‘校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聽到薛敷教的話,眾人陷入沉默。
這幾人都是真正的讀書人,在他們眼底,帝王將相什么的都是浮云,唯有精神的不朽方是長久。
所以想要不朽,在于立功,立德,立言!
若是事功學取代了理學成為顯學,那不是意味著另一等不朽。
高攀龍開口道:“林學乃是切實可言之學,林三元在歸德三年,歸德大治,即可知他的學問其已至知行合一,又兼天子任他為會試總裁,將來如何實在難說。”
顧允成道:“不說其他,這一次會試之后,恐怕越來越多的讀書人會研習林學了。”
說著幾人都陷入深思,他們都師從于薛應旗,顧憲成,自小教程朱之教,他們心底當然認為理學是儒學正宗,同時心底對林學也并不排斥。
這或許也是很多年輕讀書人此刻的心態。
他們對新鮮事物從不排斥。
“想那么多,還是先研習林三元文章再說,金榜題名才是我等所愿。”
聽顧允成這么說,眾人都是釋然紛紛笑著道:“正是如此。”
大明文魁 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鎖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