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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小仲馬
茶花女 七
有些疾病干脆爽快,不是一下子送了人的命,便是過不了幾天就痊愈,阿爾芒患的正是這一類病。

在我剛才敘述的事情過去半個月以后,阿爾芒已經完全康復,我們彼此已經成為好友。在他整個患病期間,我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房間。

春天到了,繁花似錦,百鳥和鳴,我朋友房間里的窗戶歡樂地打開了,窗戶朝著花園,花園里清新的氣息一陣陣向他襲來。

醫生已經允許他起床,從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陽光最暖和的時候,窗子是開著的,我們經常坐在窗邊聊天。

我一直留意著不要扯到瑪格麗特,生怕一提起這個名字會使得情緒已安定下來的病人重新想起他過去的傷心事;阿爾芒卻相反,他似乎很樂意談到她,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一談起她就眼淚汪汪的,而是帶著一臉柔和的微笑,這種微笑使我對他心靈的健康感到放心。

我注意到,自從上次去公墓看到了那個使他突然發病的場面以來,他精神上的痛苦仿佛已被疾病替代了,對于瑪格麗特的死,他的想法和過去不一樣了。他對瑪格麗特的死已經確信無疑,心中反而感到輕松,為了驅走經常出現在他眼前的陰暗的形象,他一直在追憶跟瑪格麗特交往時最幸福的時刻,似乎他也只愿意回憶這些事情。

阿爾芒大病初愈,高燒乍退,身體還極度虛弱,在精神上不能讓他過于激動。春天大自然欣欣向榮的景象圍繞著阿爾芒,使他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過去那些歡樂的景象。

他一直固執地不肯把病危的情況告訴家里,一直到他脫離險境以后,他父親還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我們坐在窗前,比平時坐得晚了一些,那天天氣非常好,太陽在閃耀著蔚藍和金黃兩色的薄暮中入睡了。雖說我們身在巴黎,但四周的一片翠綠色仿佛把我們與世界隔絕了,除了偶爾傳來的街車轔轔聲,沒有其他聲音來打擾我們的談話。

“差不多就像這么個季節,這么個傍晚,我認識了瑪格麗特。”阿爾芒對我說。他陷入了遐想,我對他說話他是聽不見的。

我什么也沒有回答。

于是,他轉過頭來對我說:

“我總得把這個故事講給您聽;您可以把它寫成一本書,別人未必相信,但這本書寫起來也許會很有趣的。”“過幾天您再給我講吧,我的朋友。”我對他說,“您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呢。”

“今天晚上很暖和,雞脯肉我也吃過了①,”他微笑著對我說,“我不發燒了,我們也沒有什么事要干,我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您聽吧。”

①法國習慣病后調養時以雞脯肉滋補,與我國習慣相似。

“既然您一定要講,那我就洗耳恭聽。”

“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故事,”于是他接著說,“我按事情發生的先后順序給您講,如果您以后要用這個故事寫點什么東西,隨您怎么寫都可以。”

下面就是他跟我講話的內容,這個故事非常生動,我幾乎沒有作什么改動。

是啊,——阿爾芒把頭靠在椅背上,接著說道,——是啊,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傍晚!我跟我的朋友R·加斯東在鄉下玩了一天,傍晚我們回到巴黎,因為困得無聊,我們就去雜耍劇院看戲。

在一次幕間休息時,我們到走廊里休息,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的女人走過,我朋友向她打了個招呼。

“您在跟誰打招呼?”我問他。

“瑪格麗特·戈蒂埃。”他對我說。

“她的模樣變得好厲害,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我激動地說。我為什么激動,等會兒您就明白了。

“她生過一場病,看來這個可憐的姑娘是活不長了。”

這些話,我記憶猶新,就像我昨天聽到的一樣。

您要知道,我的朋友,兩年以來,每當我遇見這個姑娘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我會莫名其妙地臉色泛白,心頭狂跳。我有一個朋友是研究秘術的,他把我這種感覺稱為“流體的親力”;而我卻很簡單地相信我命中注定要愛上瑪格麗特,我預感到了這點。

她經常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幾位朋友是親眼目睹的,當他們知道我這種印象是從誰那兒來的時候,總是大笑不止。

我第一次是在交易所廣場絮斯商店①門口遇到她的。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停在那兒,一個穿著一身白色衣服的女人從車上下來。她走進商店的時候引起了一陣低低的贊嘆聲。而我卻像被釘在地上似的,從她進去一直到她出來,一動都沒有動。我隔著櫥窗望著她在店鋪里選購東西。我原來也可以進去,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么人,我怕她猜出我走進店鋪的用意而生氣。然而那時候,我也沒有想到以后還會見到她。

①絮斯商店:當時一家有名的時裝商店。

她服飾典雅,穿著一條鑲滿花邊的細紗長裙,肩上披一塊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鑲邊和絲繡的花朵,戴著一頂意大利草帽,還戴著一只手鐲,那是當時剛剛時行的一種粗金鏈子。

她又登上她的敞篷馬車走了。

店鋪里一個小伙計站在門口,目送這位穿著高雅的漂亮女顧客的車子遠去。我走到他身邊,請他把這個女人的名字告訴我。

“她是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我說。

我不敢問她的地址就離開了。

我以前有過很多幻覺,過后也都忘了;但是這一次是真人真事,因此這個印象就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于是我到處去尋找這個穿白衣服的絕代佳人。

幾天以后,喜劇歌劇院有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了。我在臺前旁側的包廂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瑪格麗特·戈蒂埃。

我那位年輕的同伴也認識她,因為他叫著她的名字對我說:

“您看!這個漂亮的姑娘!”

正在這時,瑪格麗特拿起望遠鏡朝著我們這邊望,她看到了我的朋友,便對他莞爾一笑,做手勢要他過去看她。

“我去跟她問個好,”他對我說,“一會兒我就回來。”

我情不自禁地說:“您真幸福!”

“幸福什么?”

“因為您能去拜訪這個女人。”

“您是不是愛上她了?”

“不。”我漲紅了臉說,因為這一下我真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但是我很想認識她。”

“跟我來,我替您介紹。”

“先去征得她同意吧。”

“啊!真是的,跟她是不用拘束的,來吧。”

他這句話使我心里很難過,我害怕由此而證實瑪格麗特不值得我對她這么動情。

阿爾封斯·卡爾①在一本書名為《煙霧》的小說里說:一天晚上,有一個男人尾隨著一個非常俊俏的女人;她體態優美,容貌艷麗,使他一見傾心。為了吻吻這個女人的手,他覺得就有了從事一切的力量,戰勝一切的意志和克服一切的勇氣。這個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撩了一下裙子,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都幾乎不敢望一眼。正當他夢想著怎樣才能得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她卻在一個街角留住了他,問他是不是愿意上樓到她家里去。他回頭就走,穿過大街,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家里。

①阿爾封斯·卡爾(1808—1890):法國新聞記者兼作家。

我記起了這段描述。本來我很想為這個女人受苦,我擔心她過快地接受我,怕她過于匆忙地愛上我;我寧愿經過長期等待,歷盡艱辛以后才得到這種愛情。我們這些男人就是這種脾氣;如果能使我們頭腦里的想象賦有一點詩意,靈魂里的幻想高于肉欲,那就會感到無比的幸福。

總之,如果有人對我說:“今天晚上您可以得到這個女人,但是明天您就會被人殺死。”我會接受的。如果有人對我說:“花上十個路易①,您就可以做她的情夫。”我會拒絕的,而且會痛哭一場,就像一個孩子在醒來時發現夜里夢見的宮殿城堡化為烏有一樣。

①路易:法國從前使用的金幣,每枚值二十法郎。

可是,我想認識她;這是要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人的方法,而且還是唯一的方法。

于是我對朋友說,我一定要他先征得瑪格麗特的同意以后,再把我介紹給她。我獨自在走廊里踱來踱去,腦子里在想著,她就要看到我了,而我還不知道在她的注視之下應該采取什么態度。

我盡量把我要對她說的話事先考慮好。

愛情是多么純潔,多么天真無邪啊!

過不多久,我的朋友下來了。

“她等著我們,”他對我說。

“她只有一個人嗎?”我問道。

“有一個女伴。”

“沒有男人嗎?”

“沒有。”

“我們去吧。”

我的朋友向劇場的大門走去。

“喂,不是從那兒走的呀,”我對他說。

“我們去買些蜜餞,是瑪格麗特剛才向我要的。”

我們走進了開設在劇場過道上的一個糖果鋪。

我真想把整個鋪子都買下來。正在我觀看可以買些什么東西裝進袋子的時候,我的朋友開口了:

“糖漬葡萄一斤。”

“您知道她愛吃這個嗎?”

“她從來不吃別的蜜餞,這是出了名的。”

“啊!”當我們走出店鋪時他接著說,“您知道我要把您介紹給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您別以為是把您介紹給一位公爵夫人,她不過是一個妓女罷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妓女。親愛的,您不必拘束,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好啦。”

“好吧,好吧,”我嘟嘟囔囔地說。我跟在朋友的后面走著,心里卻在想,我的熱情看來要冷下去了。

當我走進包廂的時候,瑪格麗特放聲大笑。

我倒是愿意看到她愁眉苦臉。

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她,瑪格麗特對我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就說:

“那么我的蜜餞呢?”

“在這兒。”

在拿蜜餞的時候,她對我望了望,我垂下眼睛,臉漲得緋紅。

她俯身在她鄰座那個女人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隨后兩個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不用說是我成了她們的笑柄;我發窘的模樣更加讓她們笑個不停。那時我本來就有一個情婦,她是一個小家碧玉,溫柔而多情。她那多情的性格和她傷感的情書經常使我發笑。由于我這時的感受,我終于懂得了我從前對她的態度一定使她非常痛苦,因此有五分鐘之久我愛她就像一個從未愛過任何女人的人一樣。

瑪格麗特吃著糖漬葡萄不再理我了。

我的介紹人不愿意讓我陷于這種尷尬可笑的境地。“瑪格麗特,”他說,“如果迪瓦爾先生沒有跟您講話,您也不必感到奇怪。您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連該說什么話也不知道了。”

“我看您是因為一個人來覺得無聊才請這位先生陪來的。”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開口說話了,“那么我就不會請歐內斯特來,要求您同意把我介紹給您了。”

“這很可能是一種拖延這個倒霉時刻的辦法。”

誰要是曾經跟瑪格麗特那樣的姑娘稍許有過一點往來,誰就會知道她們喜歡裝瘋賣傻,喜歡跟她們初次見面的人惡作劇。她們不得不忍受那些每天跟她們見面的人的侮辱,這無疑是對那些侮辱的一種報復。

因此要對付她們,也要用她們圈內人的某種習慣,而這種習慣我是沒有的;再說,我對瑪格麗特原有的看法,使我對她的玩笑看得過于認真了,對這個女人的任何方面,我都不能無動于衷。因此我站了起來,帶著一種難于掩飾的沮喪聲調對她說:

“如果您認為我是這樣一個人的話,夫人,那么我只能請您原諒我的冒失,我不得不向您告辭,并向您保證我以后不會再這樣鹵莽了。”

說完,我行了一個禮就出來了。

我剛一關上包廂的門,就聽到了第三次哄笑聲。這時候我真希望有人來撞我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這時候開幕錘敲響了。

歐內斯特回到了我的身邊。

“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來一面對我說,“她們以為您瘋了。”

“我走了以后,瑪格麗特說什么來著?”

“她笑了,她對我說,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像您那樣滑稽的人;但是您決不要以為您失敗了,對這些姑娘您不必那么認真。她們不懂得什么是風度,什么是禮貌;這就像替狗灑香水一樣,它們總覺得味道難聞,要跑到水溝里去打滾洗掉。”

“總之,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盡量裝得毫不介意似地說,“我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女人了,如果說在我認識她以前我對她有好感;現在認識她以后,情況卻大不相同了。”

“算了吧!總有一天我會看見您坐在她的包廂里,也會聽到您為她傾家蕩產的消息。不過,即便那樣也不能怪您,她沒有教養,但她是一個值得弄到手的漂亮的情婦哪!”

幸好啟幕了,我的朋友沒有再講下去。要告訴您那天舞臺上演了些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所能記得起來的,就是我不時地抬起眼睛望著我剛才匆匆離開的包廂,那里新的來訪者川流不息。

但是,我根本就忘不了瑪格麗特,另外一種想法在我腦子里翻騰。我覺得我不應該念念不忘她對我的侮辱和我自己的笨拙可笑。我暗自說道,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得到這個姑娘,占有那個我剛才一下子就放棄了的位置。

戲還沒有結束,瑪格麗特和她的朋友就離開了包廂。

我身不由己地也離開了我的座位。

“您這就走嗎?”歐內斯特問我。

“是的。”

“為什么?”

這時候,他發現那個包廂空了。

“走吧,走吧,”他說,“祝您好運氣,祝您萬事順利。”

我走出了場子。

我聽到樓梯上有窸窣的衣裙聲和談話聲。我閃在一旁不讓人看到,只見兩個青年陪著這兩個女人走過。在劇場的圓柱走廊里有一個小廝向她們迎上前來。

“去跟車夫講,要他到英國咖啡館門口等我,”瑪格麗特說,“我們步行到那里去。”

幾分鐘以后,我在林蔭大道上躑躅的時候,看到在那個咖啡館的一間大房間的窗口,瑪格麗特正靠著窗欄,一瓣一瓣地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

兩個青年中有一個俯首在她肩后跟她竊竊私語。

我走進了附近的金屋咖啡館,坐在二樓的樓廳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窗口。

深夜一點鐘,瑪格麗特跟她三個朋友一起登上了馬車。

我也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尾隨著她。

她的車子駛到昂坦街九號門前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從車上下來,一個人回到家里。

她一個人回家可能是偶然的,但是這個偶然使我覺得非常幸福。

從此以后,我經常在劇院里,在香榭麗舍大街遇見瑪格麗特,她一直是那樣快活;而我始終是那樣激動。

然而,一連有兩個星期我在哪兒都沒有遇到她。在碰見加斯東的時候,我就向他打聽她的消息。

“可憐的姑娘病得很重,”他回答我說。

“她生的什么病?”

“她生的是肺病,再說,她過的那種生活對治好她的病是毫無好處的,她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人心真是不可捉摸;我聽到她的病情幾乎感到很高興。

我每天去打聽她的病況,不過我既不讓人家記下我的名字,也沒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過這種方法知道了她已病愈,后來又去了巴涅爾的消息。

隨著時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說是我逐漸地忘了她,那就是她給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我外出旅游,和親友往來,生活瑣事和日常工作沖淡了我對她的思念。即使我回憶起那次邂逅,也不過把它當作是一時的感情沖動。這種事在年幼無知的青年中是常有的,一般都事過境遷,一笑了之。

再說,我能夠忘卻前情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因為自從瑪格麗特離開巴黎之后,我就見不到她了,因此,就像我剛才跟您說的那樣,當她在雜耍劇院的走廊里,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已經認不出她了。

固然那時她戴著面紗,但換了在兩年以前,盡管她戴著面紗,我都能一眼認出她來,就是猜也把她猜出來了。

盡管如此,當我知道她就是瑪格麗特的時候,心里還是怦怦亂跳。由于兩年不見她面而在逐漸淡漠下去的感情,一看到她的衣衫,剎那間便又重新燃燒起來了。茶花女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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