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 十一章 窮酸千字五十
這位看如意君傳的老先生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癯,十指修長干枯,一手捧著書一手輕捻頜下短須,神態頗為自得,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湊在身邊的鄭小官。
鄭國蕃在這位老先生身邊站了半會兒,愈發汗顏,何故?老先生看的如意君傳版本還是繡像版。
何謂繡像版,就是有大量精美插畫的,因為是用線條勾勒且繪制精美,所以叫做繡像,另有一種插圖較少的,在每個章回目錄前面有插畫的,叫做全圖版。
這繡像版和繡像版之間也有區別,一種是刻本,也就是后世所謂木版畫,還有一種精裝繡像,那就是手繪的了,大多數是沿海地區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在家中繪制,有很多明人筆記都記載類似的境況,說寧波、蘇州、溫州等地人家。
老先生看的就是精裝繡像本如意君傳,要說畫的栩栩如生倒也不見得,以鄭國蕃的眼光來看,和后世的插畫比起來要差很大一截,人物比例大多失調,但描繪的工婉細膩,的確頗為精美。
他在旁邊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期間租書店進進出出大約有七八人,都是穿著短衫的人物,可見此時識字率還是頗高的,不過用前文高夫子的話來說,認得字和讀書是兩個概念,普通人小時候接受過幾年私塾開蒙的,只好叫認得字,以耕讀傳家,但又沒功名在身的,只能自稱粗通文墨,只有像鄭小官這種,才有資格稱之為讀書人。
每一個借書的人,都用一張桑皮紙,老先生會仔細的把要借的書的書目謄在紙上,然后把桑皮紙疊在自家記賬的本子上,拿一個木戳子戳一個章,這樣自家賬本和桑皮紙上就各有半個章,接著把桑皮紙夾在書里面遞給借書的人,鄭國蕃在旁邊看著,心說這大約就是借書卡罷!
鄭國蕃穿著月白色儒衫背著手在那兒東張西望,這月白色儒衫,聽起來風雅,乍一聽,就覺著有股子文人風骨,但實際上,所謂月白色,就是本色的布,換一句話說,就是窮的連染色的布都買不起,穿著月白色儒衫,往往就是[窮酸]這個詞的最好注腳。
那老先生把最后一個借書的打發走后,看鄭國蕃還在東張西望,就皺了皺眉,鄭國蕃年紀雖**,唇紅齒白看著也就是個半大孩子,但卻穿著儒衫系著儒絳,雖然儒衫是月白色,一看便知家中境況不佳,不過也帶著個小廝,倒也不好像對待一般人一般出言驅趕。
“這位小官。”老店主開口詢問,老店主稱他小官,很多人也稱鄭國蕃為鄭家小官,這是明朝的一種褒義稱呼,意思就是美貌的少年,好比西方人稱呼小孩為小天使,有一種親切的味道在里面。當然,再過幾十年,這個詞就要變質,變成稱呼同性戀,好比后世小姐一詞。
“可是要賣時文?”老店主看鄭國蕃月白色儒衫,以為是個窮酸,這時候的租書店一般和印書是不分家的,也就是說,他租書,也賣書,還印書,走的是小私人作坊路線。
時文,就是讀書人考中功名的考卷,成化年的時候,杭州通判沈澄刻了一部時文,三年間重刻了七次,賺錢賺的讓人眼紅,很快就形成了一股風潮,類似后世的高考升學指南高考試題集,書坊主們紛紛仿效,士子們則趨之若鶩。
當然,反對的人極多,認為這是走終南捷徑,荒廢了儒學正途,不是讀書人正途,甚至鬧到朝廷要求把[書坊印刻時文盡數燒除],但架不住民間需求,誰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讀書能讀個功名出來?就算做不得官,也能免稅收,免徭役,至于儒學正途,那個東西怎么賣?多少銀子一斤?跟我們老百姓又有幾個永樂通寶的關系?
鄭國蕃一時沒明白過來時文的意思,他看著老店主笑了笑,說:“老先生,我想請教一件事情,這個文章買賣,一個字多少錢?”
老店主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捻了捻胡須,豎起五根手指。
一個字五文錢?鄭國蕃又驚又喜,接著一想,不對,真要這么好,后世也沒那么多描述貧窮讀書人的書了。
他眨了眨眼睛,試著伸了伸手,“千字,五百文?”
“哈哈哈!”老店主大笑起來,“小相公可真會開玩笑。”稱呼人的語氣都變了,稱呼[小官]好比后世大賣場的營銷小姐賣男士化妝品[帥哥,這個很好的],換了[小相公]就等于營銷小姐發現客人似乎沒錢變了嘴臉說[同志,這個很貴的]
看著老店主滿臉的鄙夷,鄭國蕃頓時明白了,得,我知道了,感情我說貴了,我說呢!真那么好賣,后世蒲松齡也不至于混那么慘。
“千字五十文。”他自言自語道,然后心里面盤算,記得看過一篇明朝物價的論文說明朝一文錢大約等于人民幣三毛錢,千字五十文錢,也就是說千字十五塊錢。
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皺起眉頭,臥槽,這也太便宜了,兄弟我不是這個價錢啊!跌價跌了二十倍。
他在那兒皺眉頭,揉著臉苦笑,那老先生先是嘴角一撇,似乎冷笑了下,不過,到底自詡文人,雖然做了商賈,也是讀書種子,不好做那田舍翁嘴臉,就干咳了兩聲,道:“小相公,老夫說的是,一篇時文,五文錢。”
“什么?”鄭國蕃似乎被雷劈了,嘴角抽搐,“一篇?五文錢?”
看他這副表情,那老店主笑了笑,“小相公,這時價是一篇兩文錢到三文錢,我看小相公卓爾不群,這才開價五文錢。”他的意思就是,老夫我看你小子長相不錯,估計有點才學,這才多賞你兩文錢給你開的高價。
臥槽泥馬,鄭國蕃怒了,兄弟我好歹也是文人,什么時候這么掉價兒賣過?
大明春 十一章 窮酸千字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