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十六章、廢立之思
是勛前一世沒收到過多少名片——當然啦,你要真有心搜集,隨便跑中關村轉上一圈兒,就能揣半書包回家——這一世,尤其最近數年間,收到的名刺卻海了去啦,若然都劈了當柴燒,他后半生乃將無懼寒冬也。
這年月不會走到街上就能接著名刺,也不會有誰在酒席宴間漫無目的地散發——估計是成本太高,社會物資相對匱乏所致。一般情況下,只有赴貴府干謁,才會投入名刺,基本上都是小片的木櫝,上書姓名、履歷。人若不見,自然將名刺奉還,若見而重之,也會奉還名刺,不是表示“不肯接”,而是表示“不敢接”。
所以史書上說禰衡“始達潁川,乃陰懷一剌,既而無所之適,至于刺字漫滅”。對于禰正平的評價一天一地,分歧很大,絕大多數人瞧不起他,或者懶得答理他,故此都“不肯接”其刺,也就孔融、楊修等寥寥數人肯與之交,并且視為當世宏才,“不敢接”其刺,所以他揣著張名刺始終遞不出去,乃至連上面的文字都給磨得模糊不清了。
自從是勛改良和大肆制作、販賣、宣揚使用紙張以后,也逐漸開始有以紙為刺者,只是為了使得品質、價值不下于木牘,大多取用好紙,層層相疊,甚至描金繪花,以示珍重。不管木牘還是紙片,是勛數年來都收了一大堆——其中“不敢接”的僅僅個位數而已,“不肯接”的則數倍于已接的。
這些名刺,當然大多堆放在安邑——是勛才沒可能拿車裝著那么多沉重的廢物到處搬家呢——但其人名姓、履歷。則都抄錄下來。匯編成冊。并且就帶在身邊。“二十一世紀什么最貴?人才啊!”其實放到公元二世紀依然如此,故此才要厚其儲備。
必須承認,是勛接下的這些名刺當中,絕大多數都是世家子弟——他固然更樂意扶持寒門,但問題寒門當下還屬于“扶不起來的阿斗”,因為資源遠不如世家,故此其子弟有學有才者,無論絕對數量還是相對數量。也皆遜色于世家,就目前而言,這一態勢尚未因為造紙術和印刷術的普及而有太大改變。舉例而言,若有人上門投刺,是勛瞧著名字不認識——可見史書上并無記載此人多少事跡,而現實當中也無遠名——亦無熟識之人為薦,基本上就直接打回票啦。然而若此人出身世家,是勛即便本著接觸進而拉攏其家族的念想,也是必須要見上一面的呀。
那些懷才不遇的寒門子弟,你起碼也得混一場大課。并且得機會提幾個有點兒深度的問題,才可能受到是勛接見哪——堂堂經學大家、魏國重臣是宏輔。哪是隨隨便便就能見得著的?
所以說,是勛囊中備選的人物,那真是滿坑滿谷,根本不怕無人可用。倘若曹操求州郡之守,甚而朝廷重臣,是勛還真掏不出幾個來,在這方面,他比荀氏叔侄要差得難以道里計——我都已經把魯子敬和諸葛兄弟推薦上去了啦,類似人物,你還想要多少?以為大白菜哪,可以論堆兒撮?可若只是普通尚書臺、蘭臺的小吏,四百石、六百石的職司,那還真是一抓一大把。
身在士林,如同執鉤而坐魚塘,潛龍不易覓得,普通鯉魚、鰱魚,還是不難釣的。
當下便即發動門客,同時書信四散,很快便把尚書臺的人員給補齊了,就連蘭臺也多塞了七名令史進去。這些人物并無定國安邦之才,但普通文書工作皆能勝任,于此足矣。而對這些人來說,若有才能、門路能夠通過科舉考試,得授魏職,早就跑安邑去啦,還在家中閑居的,除少數志向太過高遠者,大多也沒什么做好官的念想,如今得以在是宏輔麾下為仕,亦意外之喜也,豈有不從之理?
只是當是勛把新人們領入內廷,韓暨等人一見,先就驚了,韓公至背著人恭敬請問,令君您這是打算要做啥?
終究咱們的職權就這么大,工作就這么多,你找那么多人來吃閑飯嗎?
是勛微微而笑:“國家俸祿,豈白食耶?”我當然有事兒給他們干,今天來尚書臺不過跟大家照個面,認認同僚而已,然后就同奔蘭臺,跟我整理書籍去!隨即拍拍韓暨的肩膀:“公至,尚書之事,吾一以委卿。”
于是上奏,請命韓暨為尚書仆射,負責臺中庶務,是勛本人則比當初的華子魚還要大撒把,直接領著大票小吏就奔了新擴建的蘭臺。把事情跟孫炎一說,孫叔然大喜,朝是勛連番作揖,說:“宏輔真國之棟梁也。今政歸安邑,許都何事之有?唯重理典籍,是千秋之功也。”
來來來,我這就安排他們去整理典籍,你稍微等一會兒,等會兒咱們弟兄倆好好聊聊經義吧。
誰想是勛朝孫炎一攤手:“勛無學,不敢與兄言也。”
孫炎一皺眉頭,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為郗鴻豫打抱不平來的么?“宏輔若無學,何得注經?豈注之所言,竟囈語乎?”你跟經義上多有怪解,我正想跟你好好探討一番,結果你無故推托——難道你注的那些,都承認是在胡說八道啦?
是勛正色道:“弟近年倥傯國事,偶有所思,皆以注經,所見既淺,又散碎也。何如孫兄,萬卷在側,兆書環繞,所讀既廣,所思必深——勛安敢論?是故乃赴蘭臺求學耳。”你這兩年呆在蘭臺,盡讀書了,我怎么敢跟你討論經義?你也容我先好好讀上幾個月的書,咱們再切磋不遲啊。
孫炎“嘻嘻”一笑:“宏輔實好學者也。”不必過于謙遜,咱們一起讀書,共同進步就是。
是勛敷衍過了孫炎。便即安排小吏們分門別類地整理圖書。并且特意關照說:“若本朝之前。論堯舜及三代之事者,不論真偽、古今、散整,皆取來我看。”我要從中尋找勸說劉協的論據出來。
讀書的日子過得很快,匆匆便已歲末,隨即迎來了建安十六年的元旦。同時也有消息傳至許都,說曹昂已然交卸了三州都督的臨時職務,并且完成了對舊荊州地區的巡視,年前返回的安邑。曹操與兒子見面懇談。并且征詢重臣們的意見,最終決定冊立魏王世子,乃由楊德祖擬稿,上奏懇請天子允準。
曹操跟曹昂究竟談了些什么,就連校事都未能探知端底——可見那是多么私密的會談了。但他與重臣們的某些對話,倒通過校事系統傳到了是勛耳中。據說曹操曾經詢問賈詡,然而賈文和緘口不言,曹操就問啦:“與卿言而不答,何也?”賈詡說:“屬適有所思,故不即對耳。”曹操問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賈詡終于圖窮匕見——“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
是勛聞訊。不禁大笑:“文和固狡獪也。”合著你還是來這一套啊!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在曹丕和曹植之間舉棋不定。乃問賈詡,結果賈文和的回答是一樣一樣的。就表面上看起來,賈詡把自身的位置擺得很正,所言也符合儒家大義——長幼有序,立長是絕對的政治正確,即便曹操最終還是放棄了曹昂(這條時間線上)或者曹丕(原本歷史上),得嗣者也不能因此而怨懟他賈詡啊。
可是你再細想一想,老賈明明可以跟曹操直說:“廢長立幼,取亂之道,請主公從禮而行可也。”但他偏偏要兜個圈子,拿袁紹、劉表出來舉例,以期給曹操留下更深的印象,由此可見,他個人的傾向性不是很明確了嗎?
只是在曹家重臣當中,賈文和終究既為后進,又是降人,排位比較靠后,光他這一句話,恐怕還沒法使得曹操徹底打定主意。曹操更重視的,還是荀攸、鐘繇等人的看法——荀氏故相,鐘氏新相,執掌尚書,擱后世那就是國務總理啦,確立繼承人這種大事兒,怎可能不預先征求國務總理的意見?
當然啦,立嗣既是國事,更是家事,曹操又是一位強勢的君主,他若真的拿定了主意,哪怕廢長立幼,只要不是廢嫡立庶,原也不必在意臣子們的看法。由此亦可得見,曹操的內心還在猶豫、彷徨,跟曹昂父子密談那一回,所得的結果必然并不盡如人意。
所以最終,還是睿智的荀公達幫忙曹操打消了心中的猶疑。當曹操詢問荀攸的時候,荀攸也說:“臣乃有所思。”曹操心說你也不會也在想袁紹、劉表吧?卻不料荀攸回答道:“乃思昔高皇帝立嗣,孝惠皇帝何得不失其位耶?”
漢高祖劉邦偏愛戚夫人所生的庶子劉如意,曾經起過廢長立幼之心,要說那會兒儒家學說還并沒有在政治生活中占據統治地位,傳統的禮法對劉邦這類大老粗來說,也是隨時都可以扔垃圾堆里去的廢品,嫡長子劉盈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啦。可是最終劉盈還是順利扛過了危機,在劉邦死后繼任為大漢朝第二任天子——孝惠皇帝,這又是為什么呢?
一般認為,那是因為劉盈他親娘呂雉采納了張良的建議,請出大名鼎鼎的“商山四皓”來做劉盈的老師,劉邦一瞧,太子羽翼已豐,這才不得不打消了廢長立幼的念想。
然而荀攸對此卻有不同的看法:“若蕭丞相、曹丞相、陳丞相、張丞相(張蒼),及滕公(夏侯嬰)、周勃等俱心向孝惠皇帝,斯可謂羽翼豐滿也。‘四皓’徒有其名,無寸功且無寸兵,何得謂為羽翼?”
漢初,軍功貴族實際掌控著朝政,這些人的向背都不去考慮,就光為了四個新冒出來的老頭兒,就覺得長子成勢啦,動不得啦,世間又哪會有這種道理呢?
曹操捻須沉吟,說公達所言有理——那么就你認為,劉邦是為啥而不敢行廢立之事的呢?
荀攸緩緩答道:“臣按舊史,乃有所管見。高皇帝五年而破項羽,然天下未底定,六年游云夢而拘韓信,七年伐匈奴而困平城,八年始和親匈奴,九年徙豪杰十萬入關中,十年擊陳豨,十一年殺彭越,十二年滅黥布,旋薨。則天下尚亂,漢基未固,豈可因此而自亂者也?”
曹操聞言,不禁長嘆一聲:“公達所言是也,孤知之矣!”
漢魏文魁 第十六章、廢立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