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七章、何必日正
真氏勛已經給足了提示了,可假是勛還是裝模作樣地先打量他好一會兒,再沉思半晌,完了你誰啊?我還是認不出來呀!
那么是宏輔真的沒有認出當面之人究竟是ho嗎?那未免太過小瞧他的眼力了,更小瞧他的智商。確實,氏公子這些年來外表變化得很大,其一是來自生活機遇的跌宕起伏,其二是來自于內心的屈辱和煩惱,若非稔熟之人,真未必能認得出來。但一則昔日二人相處并非一天半日,而是整整的兩年,阿飛幾乎就是氏勛的貼身書僮,那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二則么,前者乃是穿越客,來自于看臉而不唯臉的現代社會,別說滿大街和滿熒屏各類匪夷所思的化妝術了,整容整得面目全非的也不是沒有見到過,見識多了,眼力價自然就強。
而且自從柳毅傳書,說在朝鮮郊外發現了氏伊的墳冢,是勛就開始產生了警惕心,直至親往樂浪,得見“先考氏公諱伊之墓”的碑文,掀起陳舊的記憶,更是早早便做好了心理準備雖然他此前并想不到氏公子竟然還活著。此番是儀巴巴地從登州跑來,偏要陪他過來搞遷葬活動,是勛便料到了其中必有蹊蹺。
所以氏勛一提示,他立刻就把這位昔日的“主家”給認出來了。可是認出來歸認出來,臉上卻仍舊波瀾不驚這7≮,點兒心理承受能力,以及表情偽裝能力,堂堂是宏輔肯定是有的并且一口咬定:我不認識你。
完了甚至還轉過頭去問是儀:“此伯父之從仆耶?其所言何意耶?”
氏勛就覺得一股戾氣直沖腦門,心說我夠給你面子了。夠給你臺階下了。故意把話說得不明不白的。誰想到你仍然矢口否認。難道非要我將前情往事合盤托出不可嗎?才待再開口,卻見是儀拋過來一個稍安毋躁的眼色。
隨即是儀便問是勛:“此碑乃汝之親立耶?”是你親自立的碑嗎?是勛微微搖頭:“非也,乃倩柳使君所立。”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這碑是建安八年所立,那年我跟著曹操鎮定幽州,然后最遠跑了趟遼東襄平,就不可能再到樂浪來,怎么立碑呢?說是請柳毅幫忙立的。那就說得通啦你有本事你問柳毅去!
是儀暗中嘆息他也不想把事情徹底搞僵,尤其在是勛大拍胸脯,保證會照顧他幾個兒子以后所以只追問一些細節問題,就是在暗示:我已經全都知道啦,此地也無外人,你又何必如此嘴硬呢?
其實是勛本人也覺得,我就算認了又如何?我就不是你族侄,是冒充的,你知道了又如何?你還敢到處去宣揚嗎?我名聲垮了,對你是家又有什么好處?不管怎么說。穿越來此,冒名頂替。也是自己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一段往事,趁此機會干脆說開來,也算放下了心中的石頭,從此可以輕裝上陣。可是再一琢磨,自己終究不是這時代的人啊,對于此世士大夫對血緣傳承究竟執著到何等程度,恐怕是難察究竟的,萬一老頭子昏悖了,非要跟我鬧個你死我活,那又該怎么辦?我干脆一口咬定,抵死不認,你又能奈如何?
就聽是儀又開口問道:“冢中可有遺骨?”
這話一問出來,旁邊的氏勛和是峻全都不禁渾身一震,當下緊緊盯著是勛的面孔,要瞧他是何種表情,做何種回答。就見是勛淡淡一笑,反問道:“若無遺骨,吾又如何遷葬?何必引伯父來此?”
氏勛雙眼瞪大,正想一口喝破:“此衣冠冢也,汝可算露出了破綻!”可是隨即腦海中靈光一現,卻不禁呆住了……
他本來已經在附近找到了不少昔日的莊客,可以拉過來證明自己的身份,誰想抵達朝鮮以后,柳毅嚴密關防,不但調兵守備是氏下榻之處,且但凡有人外出,必要遣兵跟隨監視。氏勛本出柳毅門下,也知道柳毅曾經到處張貼圖形,搜捕過自己,故此不敢在身后有尾巴的前提下去找那些證人這也是是儀拖了整整兩天,才被迫無奈跟著是勛到墳前來的緣故。
當時氏勛并沒有往深處琢磨,可是如今想來莫非這賊子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么?他是故意請柳毅防堵自己的么?此必柳毅泄露,并與其狼狽為奸也!倘若果真如此,那么這衣冠冢早就被柳毅發現了,甚至還派人守墓,他會不會在是勛的授意下,悄悄地挖開來查看了究竟,甚至隨便再放一具骨殖進去?!
十多年過去了,遺體早變遺骨,就算身上有什么胎記、表征,那也泯然無跡了呀!是勛要是一口咬定,這就是氏伊的骨殖,自己又該怎么辦?指出真骨殖埋葬之處?誰能證明此非而彼是?
最關鍵的問題,氏勛此時并不需要取信于是儀是儀早就已經相信他了,否則也不會帶他過來跟假是勛在墳前對質他需要的是假是勛在無可辯駁的證據面前松口,然后給自己一個補償的方法。原本想來,自己既已取信于是儀,又捏著對方夷人出身的把柄,證據也勉強還算確鑿,若是聰明人,總該松一松口,再論善后之策吧?誰想到對方嘴巴這么硬,就是抵死不認!
怎么辦?難道真要當面揭穿他夷人的出身嗎?如此自可使是儀更為厭惡此賊,但也等于把對方逼到了墻角,倘若拼死反擊,自己可能幸免?
氏公子內心翻江倒海,而他的顧慮,是儀也第一時間想到了。問題提出來了,對方卻坦然作答,就逼得自己再也難以開口。當場開墳驗證?倘若那小子真的隨便放了一具遺骨進去,不就斷絕了我所有的后手了嗎?
無奈之下,是儀只得長嘆一聲:“何必如此。”他望向是勛,目光中充滿了惋惜之情:“真即是真,假即是假,君子不欺暗室,魚目安可混珠?”你看我的表情,我沒打算一棍子把你打死,你又何必如此頑固呢?咱們把話說開了,再想辦法解決問題,有啥不好?
他可沒想到,倘若上來就猛然斷喝一聲:“孽障,汝還欲冒我是氏之名到何時?!”說不定是勛就真的蒙了,惶惑之下,或許會主動交代所有“罪行”。可是老頭兒沒想徹底撕破臉,溫溫和和的,猶猶豫豫的,只是繞著圈子套話,是勛未受雷霆之震,自然不會掉筷子,對方越是暗示出和解之意,是宏輔便越是不能使其如愿。
氏勛你想干嘛?想要挾我?你要是主動找上門來,保證不揭穿我的真面目,我看在往日情分上,給你個假身份,讓你繼續存活下去,或許還會加以提攜。是儀你又是想干嘛?想我心生愧疚,主動認錯?你要是摒退眾人,直承此事,咱們或許還有得商量。如今竟然挾我來至氏伊墓前,出言試探,即便不在大庭廣眾之下,那也等于撕破了臉啦,我要是一承認,當場氣勢就萎了,其后還不是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必須得照辦?哼,事已至此,我又豈能撤步?!
還有是峻,你小子一直跟邊兒上看戲啊,不言不語。倘若你事先毫不知情,估計第一時間就會蹦出來詢問:爹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留下來不肯退后的那小子是誰?可是看你的表現,你爹應該早就給你透過底了吧?難道你想看我的笑話不成嗎?
想到這里,不禁斜過眼去,瞟了一眼是峻是子高就覺得對方目光如刀,似剜臟腑,當即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覺地就后退了一步。
是勛眼神剛轉回來,就耳聽得是儀慨嘆:“君子不欺暗室,魚目安可混珠?”他隨口便答:“好過買櫝還珠。”然后一擺手:“日將夕矣,請即召人來,伯父先祭,即可遷葬。”天都快黑啦,咱們到這兒干嘛來啦?你到底肯不肯下令遷葬呢?
是儀手撫氏伊的墓碑:“若如此,我弟在地下如何得安?”是勛的耐心都快要磨盡了,心知再這樣只是頻繁放軟釘子,今日之事終無了局,干脆冷笑一聲:“總好過嗣絕族滅!”
是儀聞言大驚,心說什么“嗣絕族滅”?你究竟想做什么?我還給你留著臺階呢,難道你倒要主動撕破臉皮不成?乃以手指著是勛:“于汝有何好處?!”是啊,你要是敢跟我決裂,恐怕是家此后的宦途將變得極端坎坷,而以你如今的權勢,只要設計得法,甚至有可能滅亡是家。可你也落不著絲毫好處啊,是氏既滅,你又將以何等面目以對天下之人?!
是勛表情淡然,儀態從容,雙目卻如電一般盯著是儀的表情,一字一頓地說道:“古之建姓,或以所生,或以官號,或以祖名,皆有義體,以明氏族。故曰胙之以土而命之氏,此先王之典也,所以明本重始,彰示功德,子孫不忘也。今離文析字,橫生忌諱,更氏易姓,忘本誣祖,不亦謬哉?我自民無上,何必日以正?!”
是儀就覺得手腳冰涼,眼前一黑,險些癱倒在地……
漢魏文魁 第七章、何必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