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十四章、鳳雛之謀
漢帝劉備章武五年七月,太尉龐統親率七千精銳步卒自南鄭出,先循沔水東下,自石泉轉入子午谷,晝夜疾行,以襲關中。
龐士元之所以行此險計,完全是被逼出來的。
話說劉備在曹魏代漢后不久稱帝,與原本歷史上不同,沒有設置丞相一職,而按舊制建三公,以龐統為太尉、許靖為司徒、法正為司空,并且趁此機會,明升暗降,基本上剝奪了龐、法二人的實權——真正的行政權掌握在尚書令射援手中。
因為以龐統為首的荊州派和以法正為首的東州派互相攻訐,爭權奪勢,搞得劉玄德非常頭痛——當初秦宓曾獻一計,可惜治標不治本。正如秦宓所言:“譬如林中多獸,狼狽乃可為奸,謀共食也;但其食少,必相爭斗……今明公欲自守也,以待魏之來攻,守而人心恐亂,人心亂而內紛必起。若即兵發于外,使各有所欲,各有所取,內紛乃息矣。”當一個勢力暫時缺乏對外擴張的勢頭的時候,內部紛爭是很難遏止住的。
劉備并非不想“兵發于外”,使群臣“各有所欲,各有所取”,問題取交、廣而交、廣失,定南中而南中尚不能為國固勢,欲聯呂布,呂奉先又被忽悠到西域去了……他暫時并沒有大舉北伐或者東征的實力,怎敢輕易向曹魏動兵?
所以才趁著稱帝的機會,把兩派的首腦全都拱上三公高位,卻剝奪了實權,暫且把這矛盾給按了下去。
可是曹魏既得交、廣,復定涼州,已經對蜀中形成了三面包圍之勢,遲早都會發兵來攻的,對此,蜀漢君臣并未貪圖安逸而放松了警惕心。尤其曹魏得國時日尚短,中原地區還有不少士人心向炎劉,蜀漢外派的間諜因此如魚得水。異常活躍,對于曹操打算三道發兵,于本歲秋后來攻,自然也摸到了一些端倪。
消息報至成都。劉備即召群臣商議。龐統和法正雖然喪失了對于具體事務的掌控權,于國家大政方針的發言權尚在,當即就在朝堂上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法正的建議,是固守漢中,以使曹軍無隙可趁。主動撤退,然后再等待天下大勢之變——或者等曹操掛掉。他說了:“易云:‘重門擊柝,以待暴客,蓋取諸豫。’今可于漢中憑山建壘,封閉各道,以候敵來。于武都可命驃騎將軍(馬超)聯絡羌胡,側翼夾擊之,或可避來日之大難也。”
龐統一撇嘴:“孝直所言,果能破敵否?”
轉過身去,舉笏以向劉備:“陛下入蜀。已將十歲,而府庫尚不充盈,野有餓殍,所部并南夷、青羌,亦不過十萬之數,若俱驅之漢中,倘賊循江以向三巴,或自交趾而向南中,又如何處?若分守各要,漢中如何‘重門’?”
劉備集團的財政狀況是比較糟糕的。原因就在于昔日劉璋治蜀,顢頇暗弱,搞得地方豪門與中央政權相互敵視,進而又引發了趙韙等人的長期叛亂。劉備入川拿到手的,本來就是一個爛攤子。在原本的歷史上,劉備能夠出到十余萬大軍討伐東吳,也就到頭啦,這還多虧了入蜀之前先有荊州,多年積聚所致。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劉備入蜀前基本就是棵無根之草,光蜀地那點兒產出,可真不夠他消耗啊。
所謂“天府之國”,其實也就指的成都盆地那一小片兒地方,田土尚算肥沃;雖曾一度攻取交、廣,問題那地方實在太過偏遠啦,而且貧瘠,真的對中央稅收沒能產生多少補益。
原本歷史上諸葛孔明在劉備死后,以天才之能獨執蜀政,在曹魏完全不理睬的前提下積聚數載,又下南中,才終于湊出了五六萬人一出祁山——那還得靠側翼有盟友東吳,以及跟自己暗通款曲的孟達在,可以不設重兵防守。如今蜀漢三面皆敵,正如龐統所言,你不可能不分兵把守啊,那么能夠參與漢中戰役的,究竟還剩下多少人?能夠攔得住曹魏大舉來攻嗎?
還有些話,龐統并未明言,那就是現任漢中太守、北部督是李嚴,乃法正的嫡系。論私,他不能把全軍都壓在漢中,從而極大擴充東州黨的軍權;論公,他還真瞧不大上李嚴。李正方自視過高,而且跟法正一個性子,都不善于跟人交往,與同僚之間矛盾重重——其麾下牙門將王沖就因此而叛逃曹魏去了——雖然漢中之戰不大可能以李嚴為主將,但他終究是地頭蛇啊,客將入漢,再被他氣出個好歹來怎么辦?
所以龐統的建議是搶先對曹魏發起進攻,以打亂曹軍的攻擊節奏,然后才有機會極大殺傷敵軍,使得曹魏三五年內都不敢再正眼以覷蜀漢。
龐統提議,兩路出兵,一由馬超出武都,聯絡羌胡,以牽絆曹魏涼州方面的軍事力量,二自褒斜路直取關中。
法正當即提出反對意見,說以攻代守是可以的,但恐怕作用不大——“褒斜道狹,大軍難行,且敵已命重將屯郿縣,恐難取事。”
軍師將軍徐庶提出來:“若慮道狹難行,可出祁山,循山西坦道而行,輸運亦易也。”
法正一撇嘴:“若自祁山出,是向天水也,與驃騎攻涼州何所異耶?”你照樣只能牽制對方涼州方面的力量,對于雍州方面,仍然只能防守啊——反倒削弱了固守漢中的兵力。于是轉向劉備:“若欲以攻為守,可出者唯涼州也,請仍以正計,使驃騎聯絡羌胡,而主力固守漢中。”
于是兩派在朝堂上各執一詞,爭論不休,一直商量到天黑也沒能拿出個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方案出來。劉備被迫退朝,返回內廷,正打算派人召關羽、張飛返都——打這種大仗,我還是跟老兄弟們多商量商量吧——突然宦者來報:“太尉求見。”
劉備急忙整頓衣冠,親迎龐統。龐統見面就問,今天在朝堂上的爭論,陛下您究竟傾向于哪一方啊?劉備沉吟不語——你自己沒能說服法孝直,如今跑來逼我表態,我怎么可能把心里話直接講給你聽哪?
龐統說了:“固知陛下難以取舍也。今日之勢,坐守必覆,往攻或可保安,譬如熊、貍相爭,熊力倍于貍,然巧不如也,乃當以巧破之,純以力敵,安有勝算?”
劉備說我也想打出漢中去啊。然而我軍雖耐苦戰,漢中地勢又好,終究如你所言,府庫不夠充盈,假如曹魏有積聚夠打一整年,咱們估計打上五個月就要破產了,怎么可能長期防守不反攻呢?只是孝直所言也有道理,出兵武都,不過打亂對方涼州方面的部署,而其主力本在雍州——可是人把雍州守得鐵桶一般,咱們根本就打不出去哪?如之奈何?
龐統答道:“世無不克之城,難得無隙之守,要在尋隙而搗其腹心,以巧破力耳。未知陛下肯聽否?”
劉備聞言,不禁雙睛一亮,說你發現對方防守上的弱點了嗎?趕緊說來朕聽。
龐統壓低聲音道:“自漢中入雍,多道可行,雖皆險狹,要在突出不意,或可建功也。今聞賊使路招守鄠縣,彼凡將耳,吾乃可將精兵數千掩出子午,以摧破之。且夏侯惇因病返洛,長安唯留其子夏侯楙。夏侯楙主婿,庸碌怯懦,聞我軍來,即不棄城而走,亦必不敢出也。橫門邸閣及散民之食,足可周軍,徐晃、張郃等亦必棄壘東救,則散關、褒斜、儻駱,皆可橫行也!”
基本思路,跟原本歷史上的“子午谷戰略”如出一輒。
史書上評價龐統“雅好人流,經學思謀”,說法正“著見成敗,有奇畫策算”,還說“擬之魏臣,統其荀彧之仲叔,正其程、郭之儔儷邪?”其實評價并不夠精當,因為荀彧是從來沒有帶過兵的,龐統卻是打過仗的,兩人無可類比。而且就龐統曾勸劉備于酒席宴間即擒劉璋,以及在劉備、劉璋正式翻臉后,提出三策以供劉備選擇,上策是“陰選精兵,晝夜兼道,徑襲成都”,就可以看出來,此人的“奇畫策算”,不在法正之下,而且敢于冒險——只是沒有得著機會施展就中流矢而死罷了。
所以他今天秘密向劉備提出兵出子午谷,突襲長安的計劃來,那真是一點兒也不奇怪。當下把自己的詳細謀劃,逐一向劉備剖析分明,并且說了,如今不出奇策,那是百死無生,尋隙用奇,才可能有一線的生機,就看陛下您肯不肯冒險啦。
劉玄德也是有賭性的——而且他半輩子都在以小博大,不冒險、不拼命,那根本就冒不出頭來呀——當下聽龐統說得面面俱到,不禁頷首。不過這么大的事情,也不好私室之內一言而決,劉備說啦,你且讓我再好好考慮一下,明天給你答復。
龐統告辭出去之前,先關照劉備,說如此奇計,不可謀于眾也,以免外泄——一旦泄露,使對方有了防備,那就完全不靈啦。言下之意,你說不定會想著找法正商量,千萬可別介!
這邊兒龐統出去了,劉備尚在按查地圖,仔細斟酌,突然宦者又報:“司空求見。”
法正跟龐統前后腳地就進來了,開口便問:“聞龐士元求謁陛下,得無為發兵雍州事耶?”劉備心說孝直還真是敏啊,正在琢磨著是不是要把龐統的計劃向他透露一二呢,法正一低頭,瞧見劉備案上的地圖了,不禁冷笑:“吾料士元必說陛下,可使奇兵出子午谷以逼長安也。路招凡將、夏侯楙庸才,或可搗賊腹心,使張郃、徐晃倉惶來應,則褒斜、儻駱,皆可通行矣!”(
漢魏文魁 第十四章、鳳雛之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