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六九七 乞降
咱們還沒到山窮水盡之境地呢,為什么要投降?
大廳之中頓時是響起了一片巨大的聲浪,將領們議論紛紛,有的是小聲的說著,有的則是直接就大聲反對。
“阿敏大人,咱們不能投降啊!”
一個長相威猛,胡須濃密,濃眉豹目的年輕將領出列,向著阿敏拱拱手,神情激憤道:“阿敏大人,咱們還沒敗呢!現在咱們還有幾萬兵丁,還有堅城可以固守,那些女真韃子根本就打不進來,時間長了,他們自己就撐不住退兵了!為何要投降?咱們現在還沒到山窮水盡之境地吶!”
他說著便是眼圈發紅,跪在地上泣聲道:“阿敏大人,咱們不能投降啊!”
他的額頭重重的磕在地面上,砰砰作響,額頭上已經是變得一片發青了,有的地方已經是磕破,鮮血淋漓而下。
“是啊,阿敏大人,不能投降啊!”
“咱們還能打!”
“這些蒙古韃子跟咱們本就有世仇,又是背信棄義,偷襲咱們,殺傷了那許多弟兄,這等血海深仇,怎能不報?阿敏大人,不能投降啊!”
那年輕將領的話立刻得到了大廳中絕大部分人的贊同。眾人紛紛七嘴八舌的說著,理由也是各自不同,但是唯一相同的,就是神情激憤,一言以蔽之--決不投降!
但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有的人還是低著頭,一言不發,有的則是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不斷的從別人的臉上掃過,不知道心里想著什么。
面對如此憤憤之群情,阿敏卻是面不改色,神情依舊是冷淡的,眼睛直直的盯著前方好似是在發呆。
過了好一會兒,等大伙兒的聲音逐漸降下來了,他方自是淡淡道:“都說完了么?”
大廳里面隨著這句話,頓時是安靜了下來變得死一般的沉寂,再也無人說話。
阿敏之積威,是他們絕對所不敢觸碰,也是無法觸碰的。
“都說了這么多,我聽的腦子很亂,一點兒一點兒的說,我聽著。”阿敏慢條斯理的說著語氣很平靜,似乎是在訴說一件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
反對的理由很快就理清楚了。
雖然大伙兒七嘴八舌的說著,但其實理由也就是那么幾條。
第一,咱們還有幾萬兵,還有堅城可以固守,蒙古人人數不占優,只能圍困,不能攻打。時間一長自然就退去了。
第二,咱們跟蒙古深仇大恨,絕對不能投降!若是降了以后如何在九泉之下面對那些死去的弟兄們。
第三,蒙古人背信棄義,不值得信任,咱們就算降了,說不得最后的結局也是被殺--這事兒女真人自己就沒少干,之前每每圍城之時,便是派人勸降,而一旦城中守將答應投降,則進入城中之后,立刻翻臉屠城肆虐。
有著三條理由在這兒撐著,這論據似乎就充分的多了。
等眾人七嘴八舌的說完,阿敏擺擺手,大廳中立刻安靜下來。
他掃了一眼眾人,目光威嚴,讓人不可逼視他緩緩道:“我自從獨當一面,領兵攻入嘉河衛以來,一直大權獨攬,說一不二,也沒和你們商量過什么。但是近日,我破例了,我要把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告訴你們,但是你們也要記住,這是最后一次了!之后我做出任何的決定,都不會告訴你們,更不會做出任何的解釋,聽令行事即可,否則的話,定殺不饒!都明白了么?”
眾人心中一震,齊聲肅然道:“明白了!”
“好,那咱們就仔細說道說道。”
興許是因為做出來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決定,阿敏整個人反倒是輕松了不少,似乎是卸下了萬斤重擔,臉上竟然是露出了笑容。
他淡淡一笑,清了清嗓子道:“先說城防,你們想的似乎是太樂觀,也太簡單了。”
他臉上露出一抹譏誚,向著劉得財揚了揚下巴:“你自己說吧。
“是。”劉得財應了一聲,面朝眾人,略有些尷尬道:“各位同僚,各位大人,實不相瞞,城中糧食,已經不足三日之食用了。”
“什么?”
眾人不敢置信的叫道:“秉忠大人,那日問你,你不是還說城中糧食充足,足夠三四個月的么?還讓人挑了許多糧食袋子出來,只是破開了流的遍地都是。”
“劉得財,合著你是在騙咱們?”
面對眾人氣勢洶洶的質問,若是以前的劉得財,定然是弱了氣勢,脖子一縮,訕訕笑著解釋。但是現在,他和以前再不一樣,冷冷一笑,面色冷厲如鐵,氣勢更是毫不示弱:“我這是為了誰人?還不是為了咱們女真,為了在座的諸位?若是士卒們早就得知了這個消息,說不得現在已經潰亂了,如何還能堅持到現在?若不是我,只怕你們現在在座的諸位,都已經成了死人了!”
眾人頓時是為之一滯,無言以對。
他們發現還真是這么回事兒,若是沒有劉得財的這一系列手段,軍中說不定早就崩了。
劉得財這種強硬的表現,也是讓阿敏眼皮微微一挑。劉得財在他面前素來恭順,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到他在別人面前如此疾言厲色,如此威嚴霸道的樣子。
這讓他感覺有點兒不太舒服。
而方才大伙兒商議之時,阿敏很敏銳的發現了一點--大廳中的漢軍軍官多了不少,幾乎占了全部軍官的六成以上!而這數字,在原先不過是一成或者是兩成而已。這說明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里面,漢軍大量的上位。
而恰恰反對投降最為強烈的,就是這些漢人軍官--奴兵損失慘重,他們和蒙古人是真正的血海深仇,若是換成全女真人的話,就會容易進行許多。
現在軍中這些漢人軍官的地位,已經是不可動搖了。
“但是在我眼中,你們又算是什么東西!?”
阿敏心里冷笑一聲,口中卻是贊道:“秉忠做的很好!”
“城中糧食已經不足三日·咱們人雖多,可是士卒們連吃的都沒有,餓都餓死了,如何能夠抵擋的住蒙古人的進攻?”阿敏大聲道:“你們想過了沒有·咱們現在,手里頭已經只剩下這些兵了!這些兵,都是各位的身家性命,沒了他們,你們什么都不是!”
他冷笑一聲:“你們舍得他們葬送在這里么?”
眾人都默然了。
這是一個最實際的問題,因為這關乎一個人的身家性命,權勢富貴。
世人誰不貪生惡死?若不是逼到了極處·再無退路,誰會去死?
阿敏這一句話,便把眾人決不投降的心里根基給撬動了。
“再者說了,咱們就算是守住這里,又有何用?”阿敏略帶悲涼的一笑:“女真完了,嘉河衛也丟了,三萬大軍都完了!現在軍中騎兵不過千數而已!就算是蒙古人撤走了,武毅軍也會打過來!咱們這些人·打也打不過,逃又逃不掉,還不是等死?”
大廳中越發的死寂了·只有阿敏的聲音在回蕩:“還是你們以為,落在武毅軍的手中,咱們會過得更好一些。”
“至于袍澤兄弟們的仇恨,這個誰都有,但是,不能被這些東西蒙蔽了你的雙目,做人,要學會為自己經營打算。”阿敏輕描淡寫的便把這一層給揭了過去道:“至于諸位擔心投降之后的安全,這一點,其實沒什么好說的……”
“你們可知道哈不出為什么要來偷襲我女真?”
阿敏自問自答:“因為鷓鴣鎮中·咱們固然是慘敗,他們更慘,就逃出來哈不出幾個人而已,剩下的,幾乎是全軍覆沒!福余衛家底子薄,他們實力虧損嚴重·這會兒,是想把他們吞了,擴充自己實力了!”
“所以,咱們投降之后,定然是不會受到什么虐待殘害,說不定,還能有些權勢留著。至于我……”阿敏搖搖頭,苦笑道:“那就生死兩不知了。”
眾人聽了,都是心中慘然,有人問道:“大人,您當真就這么甘心引頸受戮?憑著把自己的性命交到那些蒙古人手中?”
阿敏淡淡反問道:“還能如何?”
是啊,還能如何?
投降或許還能逃得一條性命,但若是抵抗,當真是唯死而已。
只是劉得財對阿敏極是了解,冷眼在一邊瞧著,卻總是感覺似乎有些不大對勁兒--阿敏大人不是這樣的啊!這還是我認識的阿敏么?
阿敏略帶疲憊的擺擺手:“好了,都散了吧!下去做準備。”
眾人各自散去,唯有劉得財、蘇驥、趙慢熊三人被留了下來。
阿敏忽然豁然站起身來,逼視著劉得財三人,目光炯炯有神,哪里還有剛才的落寞和頹廢的絲毫樣子?
劉得財心里一哆嗦,不由得低下頭去,心里卻是暗自松了口氣,心道,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阿敏么!他怎么可能那般的頹廢?
阿敏逼視著這三人,冷冷問道:“你們三個,可有異心?可忠于我?”
“啊?”
三人都愣住了。
一陣風吹來,卷起柱子兩邊直垂到地的帷幔一角,劉得財一眼瞥見,后面露出不少穿著軍靴的腳來。
刀斧手!劉得財腦海中立刻想起了這三個字。
他反應迅速,整個人往前一撲,跪倒地上,大叫道:“奴才對主子忠心耿耿,絕無二心!主子一句話來,奴才便是刀山火海,也絕無怨言!”
蘇驥和趙慢熊兩人呆了一呆,心中暗罵這老東西還真是不要臉,心里罵著,也趕緊跟著跪地磕頭,大聲的表著忠心。
阿敏手摁在桌子上,盯著他們,眼中毫無感情,就像是大草原上盯著兔子時刻準備捕獵的蒼鷹。他的手指不斷的屈伸著,幾次想要開口著人把這三個人給拖下去生生的剁死!但是終究終究,那攥著的手掌還是仲開了。
敲打敲打也就是了,若是真殺了,怕是引起士兵嘩變。再者說了,這三個人,此時還算是恭順,并未露出絲毫的反相·殺了他們,反而是折損自己的干將。
劉得財三人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已經是嚇得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就是生怕阿敏口中吐出一個‘殺,字。
對于他們來說·這片刻不啻于數年那般長,而阿敏手指頭輕輕敲著桌子的聲音,更像是閻王的催命符一般。
終于,阿敏的聲音傳來:“起來吧!”
三人長長的舒了口大氣,只覺得腿都軟了,渾身上下都是汗,差點兒沒爬起來。
阿敏淡淡道:“你們回去·好生約束部下,告訴他們,絕對不能妄自生非,違者嚴懲不貸!咱們能不能逃得性命,就看夠不夠恭順了,越是逞強,死的就越快!”
三人心中還有些不明白,卻不
敢多問,唯唯諾諾退下。
出了大廳。劉得財悄悄的回頭望了一眼,長長的吁了口氣。
雖然免去一死,但是他心中卻滿是陰霾和煩悶。只有一個念頭在回蕩阿敏大人為何這般對我。
三人走到門口的shihou,卻是聽見一聲戰馬的嘶鳴。藉著門口那火把的獵獵光芒一看,卻是俺巴孩勒住馬韁。未等那戰馬站穩,他便是一個翻身跳了下來,滿臉怒氣的大踏步向著府內走去。
路過三人pangbiān的shihou還狠狠的撞了蘇驥一下,把他撞得一個趔趄差點兒沒飛出去。
“這又是怎么了?”
三人更是納悶兒了。
俺巴孩大步走進廳內,刀斧手yijing撤去,阿敏正要離開,眼角的余光瞥見俺巴孩,心里嘆了口氣,又轉過身來看著他。
“阿敏,我聽說你要投降哈不出?”俺巴孩大吼道,他的聲音像是炸雷一般在空中響起。
他的臉上寫滿了fennu,眼睛瞪圓了,里面散發著令人驚懼的光芒,濃密的胡子似乎都根根直立起來。
所謂須發噴張,不過如是了。
“沒錯兒。”阿敏語氣平靜,緩緩說道。
若是說俺巴孩像是一個欲要爆發的火山,name他就是一潭湖水,平靜無波。
“為shime?為shime?”俺巴孩滿臉不敢置信的看著阿敏,瘋狂的大叫道:“那哈不出這么算計我們,殺了這么多的兒郎,我寧可和他同歸于盡,也絕不投降!你為shime要這樣選擇?”
“你就算死了,也不kěneng做到和哈不出同歸于盡的。”阿敏冷酷的聲音中不包含任何感情:“做人,要認清楚自己的缺點,shimeshihou該做shime事,萬萬不能搞錯了。”
俺巴孩不知道說shime好了,他本來口舌就不夠便給,論起辯才來,更不是阿敏的對手。
“阿敏,你是name高傲的一個人,為shime會這樣選擇?這不像你!”俺巴孩大聲質問著,他的手臂用力的揮舞著,根本不知道放在哪兒,胸口好似堵了一塊兒大石,憋得他只想瘋狂的大吼大叫。
阿敏眼角抽搐了一下,面目依然冰冷:“人,都是會變的。”
俺巴孩直勾勾的盯著阿敏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轉身,阿敏疾聲道:“你要去哪兒?”
“去找大將軍,去幫著他重建海西女真!”俺巴孩深深的吸了口氣,冷冷答道。他yijing平靜下來,也對阿敏徹底的失望,再也不想留在這里,所謂哀莫大于心死。
“大將軍……”阿敏把這三個字咀嚼了一遍,目光變得陰冷下來,他大叫道:“海西女真yijing完了!土地被武毅軍占領,士卒被殺光,嘉河衛也被攻破了!海西女真完了,你跟著我,跟著我,我們還能再做一番事業!”
俺巴孩顯然是一句也沒聽進去,緩緩搖頭,大步向外走去。
“你可有盤纏?”阿敏急聲問道,俺巴孩又站住,沒有說話。不過以他的性格,身上自然是沒shime銀兩的。
阿敏苦笑一聲,語氣變得柔和起來:“你要走,我不攔你,咱們兄弟一場,也算是好聚好散吧!我這兒還有些銀錢,你拿去吧……”
說著,便是向前走了兩步,右手往兜里掏去。見到俺巴孩還是沒有回頭,他的目光瞬間變得陰狠起來,一把抽出腰間刀,狠狠的向著俺巴孩的后頸斬去!
刀風破空,眼見這一刀若是砍中,俺巴孩就要身首兩斷。
卻沒想到俺巴孩好似腦袋生風一般,極為迅速的一個轉身,一拳便是打在了阿敏的手上,阿敏一聲痛呼,手中刀被打飛出去,然后便是感覺到手腕兒被一只大手抓住。就像是被鐵箍箍住了也似,疼得要命。然后俺巴孩蒲扇大小的巴掌一下子便是握住了他的脖子。
阿敏雖然也是一身武藝,卻是如何能和俺巴孩相比?被擒住脖子,他yijing是無法掙扎,俺巴孩只需要輕輕一擰,他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形勢竟是turan翻轉。
“被你騙了這許多次,你當我對你還沒shime防備么?”俺巴孩眼神很怪,有些譏諷的搖搖頭:“阿敏,并不是只有你最聰明,也紅不是只有你,會欺辱別人。”
“可是,可是!”他的眼中turan充滿了濃濃的失望和悲哀,盯著阿敏,不敢置信的大吼大叫道:“阿敏,你竟然要殺我?”
口中咆哮著,他的眼圈yijing紅了。
他的手開始用力,阿敏臉色變得紅脹起來。外面的侍衛想要闖進來,俺巴孩抓著阿敏驀地轉身,面朝著那些侍衛,用阿敏擋著自己,大吼道:“你們敢進來么?”
阿敏粗粗的喘了幾口大氣,艱難道:“俺巴孩,你不會殺我的,”
他還能笑出聲來:“殺了我,海西女真,就真的完了!”
“阿敏,你太狂妄了!”俺巴孩叫道。
阿敏微笑著,艱難的搖頭:“這不是狂妄,我有這個自信,只要我死不了,終有一日,我能重建海西女真。”
俺巴孩定定的看著他,忽然放開手,一把把他推搡在地,滿是憤懣的大叫一聲,大步走出府去。
無一人敢于阻攔。
正德五十三年五月初九日,阿里者衛女真軍打出白旗。
乞降。
正德五十年 六九七 乞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