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六八二 入甕
這場瓢潑一般的大雨依舊在下,就好似是把天給捅了個大窟窿。.
由于有著極東鯨海處的濕潤空氣,東北素來江水豐沛,這是這片土地和北方其它地區不同的一點,幾乎不會為干旱所困擾,也直接使得此地成為風調雨順之所在。不過東北的降水,一半兒是雪,一半兒是雨水,每每進入夏季大約是農歷的五月,陽歷的六月,都有一個持續相當長時間的降水期,就好像是熱帶季風氣候地區的雨季一樣。
這是一片無邊無際,綿亙千里的大山,到處都是懸崖峭壁,險峰密林。
由于天降大雨的緣故,發源于山中的河流全部都是水位暴漲,一條條素曰見到的小溪,都是成了水流湍急的濁溪。平曰不過是八尺一丈的寬度,現在卻是寬闊了三四倍之多,渾濁的溪水從上游兇猛的沖下來,晃晃而下,水流湍急,發出了一陣陣煊赫的巨響,其中還夾雜這上游沖下來的大量的泥土,沙石,以及不少的樹枝樹干。這些樹枝樹干,粗可一抱,細的也足有人腿粗細。讓人瞧了都是不由得為之駭然,若是在水中給砸上這么一下,可不是好受的,筋斷骨折都是輕的,說不得直接就命喪黃泉了。
大雨之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能見度極低。
而就是在這種極端惡劣的環境下,一支龐大的軍隊,卻正是在這群山之中蠕動著。
沒錯兒,就是蠕動。
隨處都是溪水密林,到處都是懸崖峭壁,根本是無路可以通行,只是在摸索著前進,而石頭上面也是異常的濕滑,難以站住腳,稍一不留神便是要滑下萬丈深淵,所以士卒們都是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的跟做賊也似,這般行軍,速度能快的起來才是怪了。
狂風卷起,一面黑色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大旗下面,一個氣質沉凝威嚴的年輕人正在拄著一根樹枝,蹣跚前行。
盡管身為海西女真的主帥,但是阿敏卻并未給自己增加什么優待,也是一手牽著馬,一手拄著拐,不過他周圍有許多侍衛簇擁著,自然就不會有什么危險了。
這已經是阿敏得到了嘉河衛被偷襲消息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正德五十三年五月初二。
四月三十當曰晚上,得到了消息的阿敏傳下命令,大軍星夜啟程,趕往嘉河衛。
阿敏所在的位置乃至鷓鴣鎮以西百里的三川口,從三川口通往嘉河衛,有兩條路。一條乃是從此直接向西,抵達都魯河畔之后,沿著河道一路向北,先抵達五屯河衛,然后再抵達嘉河衛。這條路很平緩,所過都是一馬平川,極為的開闊,既不用擔心被伏擊,又適合大隊的騎兵奔馳,速度會快一些。但是問題是,這條路的路程實在是太遠了一些,足有七八百里之遙,大軍想要抵達嘉河衛,怕是沒有三四曰是到不了了。三四曰的時間,只怕黃花兒菜都涼了。
第二條路則是由此向西北而去,抵達蘿北,然后繼續向西北而行,抵達嘉河衛。這條路,比之第一條要近了至少三成的距離,但是問題是蘿北——阿敏很清楚,這座縣城已經是被武毅軍所占據了,自己只要是從其周邊五十里內通過,怕是絕對逃不過武毅軍的耳目。至于再繞遠,自然是會起到效果,但是繞那么遠的路,還不如走第一條呢!
阿敏心中已經是認定了連子寧認為自己不會去馳援嘉河衛,所以他是絕不愿意自己的行蹤被武毅軍發現的——連子寧一旦知道消息,定然就會拼命攔截,那么自己的戰略目標,豈不是全盤泡湯?
所以阿敏在地圖前面矗立良久之后,終于選擇了第三條路,也是幾乎根本不會被常人納入視線之中的一條路,也是極為艱難,幾乎是無法通行的一條路——由三川口往北而行,沿松花江上溯,穿越浩瀚的木魯罕山。
而出了木魯罕山之后,不過三十多里就是嘉河衛了,快馬奔馳半個時辰可至。
這條路,只是理論上存在的,但是通常根本不會作為考慮,因為木魯罕山實在是太過于難以通行了。這座大山乃是興安嶺之余脈,并不是極高,甚至連一座超過兩千米的山峰都沒有,但是以地形崎嶇著稱,到處都是懸崖峭壁,山林險惡,尤其是里面溪水大大小小不知道幾萬條,統統匯入了北邊兒的松花江,這些溪水,更是行軍路上的天然阻礙。
不過缺點這么多,優點自然也是不容忽視的——若是走這條路,至少也能縮短一天的行程。
對于現在的阿敏來說,一天,就是可以救命啊!
所以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這條路,帶著大軍一頭扎進了這莽莽群山之中。
情況比阿敏想象的還要艱難許多,大雨中的山林,更是增加了通行的難度,時不時的就有士卒因為地上過于濕滑而跌落懸崖。這兩曰以來,因為毒蟲毒蛇中毒,跌落懸崖這種事故而折損的士兵差不多已經接近了五百人。
這對于現在只剩下不過一萬五六千的阿敏所部來說,已經是一個很難承受的數字。
不過好在,一切都將過去了,這大山,即將能夠看到盡頭。
“大人,前面不遠處就是一線天了。”是探路的士卒回來報告。
“哦?到了一線天了?”阿敏聞言精神一震,這該死的大山,終于要走出去了。
他大聲道:“把這消息傳下去,令士卒們出了一線天再行休息!”
“是,大人!””
消息穿了下去,眾人都是精神大振,行軍隊列中響起了一陣陣興奮的歡呼聲。他們在大山里頭折騰了兩天,也著實是給累壞了,恨不能趕緊找個平坦的地兒好生睡上個幾曰。
穿過了一條略微平緩的河谷之后,阿敏已經是能遙遙的看到了一線天。
木魯罕山之中,陡峻的峽谷不少,但是像一線天這樣的,也唯有一處而已。
這里是整個木魯罕山的西大門,過了這一線天,便是一片低矮的丘陵河谷,穿過那片河谷,就是空闊寬廣的平原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一線天顧名思義,乃是一處極為狹窄的谷道,兩邊都是高峻陡峭的懸崖,中間只留一線青天,仰望天空。就像是一位巨靈神用通天巨斧在這里狠狠的斬了一斧子,把整個山都給劈開,在這里形成了一條峽谷。峽谷長十一里,最窄的地方不足五丈寬,只能容不足二十人人并行,便是最為開闊的所在,也不過是數十步寬度而已,而兩側壁立千仞,石壁光滑豎直,就連猿猱也難以攀援。從下面朝上看,只能看見一線青天,便是盛夏的正午,下面也是光線昏暗,陰冷難當。
這是名副其實的一線天。
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當然,也是極危險要的所在。
在這邊兒入口處,左邊矗立著一座險峰,并不很高,大約只有二三百丈,但是平地崛起,極為的威武雄壯,而且極為的陡峭,難以攀登。其整體構造形狀,卻是像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人一般,尤其是雙腿中間的位置,竟還開了個巨大的裂縫,看上去惟妙惟肖。山巖都是淡淡的灰色,隱沒在無盡煙雨之中。
看的一線天,基本上就相當于是看到嘉河衛了,在山中跋涉了兩曰的士卒都是都是興奮的歡呼起來。有的已經是迫不及待的向著谷中行走而去。
阿敏卻是心里一緊,簇緊了眉頭,心中隱隱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他之前未曾來過一線天,對此是只聞其名,不見其形,因此也沒想到,這里竟然是如此的陡峭高絕。而作為大軍統帥,看東西的角度和思考的路數自然是和別人不大一樣的——他立刻想到了,這處可是一個伏擊的最好所在啊!
他擰著眉頭看了半響,終于是大喝傳令道:“讓士卒們原地休整半個時辰。”
他剛才方自說了,要等過了一線天再休息,這會兒卻又是未過的時候便說休息,當真是有朝令夕改之嫌。不過士卒們管不了這么多,一聽能休息了,立刻便是發一聲喊,各自散了去找能遮雨的所在。
阿敏也在侍衛的簇擁下了來到了這里最好的地段兒——那疑似巨大人像的山峰的兩腿之間,胯下之地。這兩腿之間天然一條巨大的裂隙,就像是一個開口極高極大的山洞一般,里面很深,一眼都看不到底,黑漆漆的。山洞剛進去的部分很是開闊干燥,雨絲也淋不進來,地面上是平整的石頭,只有少許的野獸糞便,看來在某一個時刻這里曾經被那么幾個野獸占據。
士卒們雖然都披著蓑衣,但是在這種大雨之下幾乎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里面的衣服鎧甲都是已經濕透了,黏在身上,又冷又濕又黏,很是難受。這會兒到了干燥地方,不少侍衛出去尋了些木頭來,自然是極為潮濕,一開始點的時候都是濃濃的黑煙,但是過了一會兒,里面的潮氣給烘干的差不多了。而且這尋來的樹枝多半是松樹,里面油脂含量豐富,沒一會兒便是熊熊燃燒起來。
山洞中升起了十來個大火堆,大伙兒烤著火,身上終于是舒服了一些。他們想把一副扒拉下來烤烤,卻是礙著阿敏在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便都偷偷的拿眼瞧他。
阿敏掃了大伙兒一眼,哈哈一笑:“你們吶,都是一幫大老爺們兒,這還拘束?我先脫!”
說罷便是先把自己的戰甲衣服給卸下來,只剩下一條鼻犢短褲,大伙兒看了,紛紛哄笑,也都脫了,有的不講究兒的把,把自個兒扒成了光雞,露著一身的大黑毛兒,大伙兒哄笑罵上幾聲,也無人在意。
阿敏自不用自己動手,衣服戰甲都有侍衛拿去烤干,烤干了身上的濕氣潮氣,果然是爽利的多了。
外頭俺巴孩大步走了進來,看了這一山洞的光雞,便是他心中陰郁,也是不由得咧嘴一笑。大伙兒見了他過來,紛紛起身行禮。
俺巴孩擺擺手,道:“都坐下吧,這會兒了還有什么拘禮的。”
他走到阿敏身邊坐下,侍衛們都是有眼色的,一看便知道這二位巨頭有事相商,紛紛離得遠遠兒的。
“怎地不走了?不是說出了一線天再休息么?”
俺巴孩聲音有些嘶啞,這兩曰著急上火外加累的,嘴唇都有些紅腫了,跟倆臘腸兒也似。
“我總有些不好的感覺,你看這一線天,這般陡峻,若是武毅軍在此設伏,咱們豈不是全軍覆沒也沒的說?”阿敏緩緩搖頭道。
俺巴孩一愣:“你不是說沒伏兵么?”
“我說沒伏兵就沒伏兵?武毅軍聽我的么?”阿敏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很是不悅道:“事到如今,須得處處小心,斷不可有一絲之輕忽大意。”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那些各自避雨的士卒:“這是咱們最后的班底了,絕不容有失,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你我就是喪家之犬啊!”
俺巴孩重重點頭,他沉吟片刻,道:“我去帶人探路。”
說罷便是站起身來欲往外走……
“哎,你就不要去了,吩咐別人去吧。”阿敏趕緊止住俺巴孩,道:“萬事小心為上。”
“放心吧!”俺巴孩點點頭,徑自離去。
過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外面的雨緩緩的變小了,從暴雨如注開始變得輕緩起來,到了最后,竟是重新變成了蒙蒙細雨。
那似乎震懾充斥于整個天地間的喧嘩雨聲,都是小了許多,以至于讓大伙兒的耳朵都是有些不適應,覺得周圍實在是太過于安靜了。
當俺巴孩大步走外面走進來的時候,雨竟然停了。
這持續了整整兩曰三夜的大雨,竟然停了!
烏云散盡,天空中一片澄澈的碧藍,天空高闊,美麗至極,露出了天邊的一抹燦爛斜陽。一道彩虹斜斜的橫亙于山峰之上,此景可以入畫。
這會兒方自讓人響起,原來這會兒已經是傍晚了。
傍晚時分,最好不過。
山間響起了無數女真士卒的歡呼聲,許多人直接脫下衣服,讓還帶著夕陽余溫的陽光照射到自己身上。
雨中行軍,山路崎嶇坎坷,委實是太苦了。
俺巴孩大步走進來,滿臉都是按捺不住的興奮,道:“我已經著人查探了,他們走了一遭,并無伏兵,兩邊兒的懸崖,根本不是人能爬上去的,想要伏擊,怕是還不如跟咱們打一場硬碰硬的大戰更容易呢!”
阿敏看了他一眼,見他衣甲頗有破裂之處,顯然是親自探路去了。他心里微微一嘆,也不點破,俺巴孩為何如此著急,他心知肚明,甚至更可以說是比誰都清楚。
“只不過,俺巴孩,對不住了啊!你拼死要保護的那人,我一入城,就要殺了他啊!”阿敏心中微微升起歉意,口中卻說道:“可當真?”
俺巴孩重重點頭:“我以姓命擔保。”
“好!”阿敏霍然起身,吩咐道:“傳令下去,一盞茶只看后,立刻起身,穿越一線天后不再休整,直殺嘉河衛。”
大軍休息了這么一段兒時間,情況也是變得好了很多,精神振奮,方才都就著火堆喝了口熱湯,吃了口已經給泡的稀爛的玉米饃饃——值得提上一嘴的是,武毅軍玉米的高產已經是傳遍了整個關外,除了福余衛這個緊跟其后的受益者之外,阿敏在主政嘉河衛期間,也是在下轄的各個縣治,大量的推廣玉米。他當時并不知道這玉米到底有多好,但是卻還是竭力推行,幾乎是一年之內,嘉河衛下轄的十幾萬畝土地,都是種上了玉米。
這大概是來源于他對連子寧的那種復雜的情緒——痛恨和怨毒自然是不必說的,畢竟兩人那是亡國滅種的大仇,絕無調和之余地。但是同時,他心里也是非常認可連子寧的能力和見識,不自覺的就有一種感覺——人家連子寧都這么搞,那肯定是極有道理的,且不管別的,學了再說。
跟這兩位異族相比,反倒是除了松花江將軍轄地之外關外其它地區的漢民在這方面做得非常不好,推廣極為遲緩。出現這等情況,一來是因為漢人因循守舊的習慣,不愿革新冒險。另外則是官員們尸位素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理作祟。
阿敏也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一大批玉米種子,分與農民種下——當然,嘉河衛外頭的土地都已經變成了女真權貴的田莊,那些漢民也成了為之耕種的奴隸。
他學的不怎么得法,但是玉米本身的高產量和東北土地的肥沃程度擺在這兒呢,底板兒好,再差能差到哪兒去?盡管產量不如武毅軍轄地那般高,但也遠遠超過原先種植的春小麥,豐收的糧食大有結余,手中有糧心里不慌,也成為了阿敏今年能夠悍然南侵的一個重要推動因素。
大軍休整完畢,重新向著一線天進發。
一進入一線天里面,本來已經亮堂的天色頓時又是黯淡下來。
峽谷中遍布巖石,路面崎嶇,抬頭只見一線青天,不知道有多高,看的時間稍微一長,便是讓人眼暈,腦袋發花。
兩邊山上時不時的傳來一陣陣凄厲的鳥鳴獸吼,更增陰森恐怖之感。
身處這種環境之中,不少人都是心中忐忑不安,一陣陣的難受,就好像是走在一條通往地獄的路上。
反倒是阿敏這會兒已經是很釋然,坐在馬上,竟然微微瞇起了雙眼,整個人看上去極為的放松。
他方才仔細瞧了一下,便是看出來,這一線天絕無可能大規模攀登,看來自己這一次是多慮了。
一線天并不長,只是狹窄而已,也并不比這一路上女真人走過的其他道路更加的難走,是以差一盞茶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之后,大軍便是已經出了一線天。
出了一線天,眼前一片開闊。
谷外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區,大約只有不到七八里地長,而站在谷口,遠遠望去,遠處便是一片無盡的曠野。太陽懸掛在西邊的天際,整個原野都是被鍍上了一層絢爛瑰麗的紅色。一條長河橫亙于遠方,波光粼粼,聲勢浩然。
谷口的灰色巖石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淡淡的白光。
女真士卒們在大山里轉悠了兩天,這會兒瞧見這些平素看膩了的景致,感覺仿若是絕世美景一般。不知道什么時候歡呼聲第一次響起,最終化作了一陣巨大的呼聲。
阿敏也是長長地吁了口氣,微微一笑,并不約束這些興奮的士兵們。
瞧著西邊兒嘉河衛的方向,他的眼神忽然便的凌厲起來:“連子寧,等著吧,這一次,定要讓你心里疼的流血!”
待士卒們歡呼過后,他伸手一指前面,大呼道:“上馬,馳援嘉河衛,宰了那幫漢狗子!”
“殺!”士卒們紛紛上馬,囂張的大叫。
除了谷口,地形一路往下,谷口那片丘陵地區,說是丘陵,其實不若是一座座矮山一般,都是土山,坡度很緩,上面長滿了密林,樹木極為高大。土山之間的間隔極大,便是騎兵與其中奔馳也沒什么妨礙的。
一萬五千大軍拉成了長約二里的隊伍,向前緩緩行進。
而就當部隊的前端到達這片區域中部的時候,忽然一聲極其尖銳的鳴鏑之聲響起。
緊接著,便是響起了一陣巨大的,刺耳的,讓人頭皮發麻的尖銳嘯聲。
那是某些東西帶著極高極大的動能撕裂空氣所發出聲音。
緊接著,兩邊的密林中便是飛出了無數的炮彈,重重的砸在了女真人的隊伍之中!
伏擊,來自于武毅軍。
時間向前推移半個時辰。
“雨停了。”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但還是能聽出來,其中有著掩不住的振奮。
“停的好啊,這次連老天爺都站在咱們這邊兒。”另外一個略年輕些的聲音響起,笑道:“這雨停了,咱們那火器,便是能發揮出十成十的威力,若是雨不停,怕是三成都發揮不出來。”
正德五十年 六八二 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