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六零八 螳螂捕蟬 黃雀在后
“是!”
兩邊如狼似虎一般的禁軍將士狠狠的撲了上來,將這些百姓鎖拿了,然后分出一部,向著錦衣衛衙門的方向押送而去。
那些百姓頓時是慌了,紛紛的哭喊起來,一時間哭聲震天,而周圍圍觀的百姓,卻是被福王的狠辣所震懾,再也無人敢于說話了。
卻是沒人知道,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福王的心在滴血。他在士林百姓之中的好名聲,可是來之不易啊,而今日這一遭之后,怕是就要毀了不少了,想要再彌補回來,那當真是難如上青天。不過兩害相衡取其輕,總歸是要有個取舍的。
在這場風波發生的地點,那條巷子的斜對面,乃是一家酒樓,本就生意頗為的紅火,再加上今日有這等勝景可以看,因此二樓早就擠滿了人,都是抻著脖子往這邊兒看熱鬧。而在人群之中,卻有一雙陰冷刻毒的眸子,死死的盯著馬上的福王。
這雙眸子的主人,乃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面色陰沉,整個人給人一種很是不舒服的感覺,干巴巴的身上穿著一身兒文士的長衫。在他身邊,卻是有幾個大漢,似有意似無意的擋住了別人。
他瞧著福王,見到了福王的反應之后,眼中閃過一抹惱火。接著卻又是陰陰一笑,心中暗道:“果然是福王殿下啊,不愧是那條老狗最為看重的兒子,不過,你以為這就完了么?你以為這就能逃得過去么?我告訴你,這才是開始呢!等著吧,后面,有你受到!”
眼見得樓下局面已定,他也是不再留戀,直接轉身大步離開,那幾個漢子也是有意無意的在周圍保護著他。
這一場風波之后,自然是意興大減,眾人到了驛館,又是忙活了一番。把金國使節和東北諸部汗王給安頓下,福王等人自覺出了這茬子事兒,也很是臉上無光,因此便是紛紛告辭。
外國使臣來了,自然是要住在會同館的。會同館隸屬于鴻臚寺。不過×獨×立性質很強,一般是不受鴻臚寺節制的,只不過是以一個鴻臚寺少卿管理而已,會同館另有倉大使具體管事兒。
北京城有兩個會同館。分南北,其中北會同館在澄清坊大街東,正統六年蓋造,弘治五年改作,共房三百七十六間。南會同館在東江米巷玉河橋西街北。亦正統六年蓋造,弘治五年改作,共房三百八十七間。
其中被北會同館,乃是迤北使臣,也就是接待北邊兒來的使節的,正統六年九月丙辰開造,七年二月壬子完工。而在會同館周圍,則是“烏蠻市”,在這個時代。使節南下北京,可不是一個人來的,除了百十人的衛士之外,通常還跟著許多關系硬,牌子橫。實力強的大商隊,這些商隊便是在會同館周圍專門設立的烏蠻市擺開攤位,進行買賣。通常這一次經商,就足以帶來數萬乃至于十數萬白銀的資金流動。
北會同館。有東西前后九照廂房,安頓下這隨行的數百人那是足夠了的。會同館大使很是熱情,安頓下來之后,又把圖哈,阿濟格,赫連豹,石大柱等頭面人物青請到了后堂之中,奉上了酒菜,笑言道各位大官兒一路南來,定是餓了,且請用膳休息,等晚間有福王殿下專門設宴款待。
這一路來,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的,又經歷了那一番不怎么美妙的風波,大伙兒確實也都是累得夠嗆,因此待那大使走了之后,便都是在后堂坐下,飲酒吃肉,倒也是安樂舒坦。
只是坐在首位上的,卻是福王等人絕對不會想到的一個人。
這是一個年輕人,不過是弱冠而已,面如冠玉,英挺俊朗,他坐在桌邊,他身上穿著百戶的衣服,不過這會兒帽子摘下來放在了一邊,顯然便是跟在石大柱后面那個武毅軍百戶。而此刻他展露了真容,赫然竟是連子寧。
事實上,從昨日起,連子寧便是混入了大部隊中,也是為的第一時間做出反應,伺機而動。
“今兒個這事兒,有點兒不對勁兒!”連子寧夾了口菜,敲著桌子沉聲道。
圖哈換了一身兒衣服,陰沉著臉,阿濟格和赫連豹連灌了幾口酒,石大柱則是沉沉的坐在那里,眾人都是把眼光瞧向了連子寧,等著他的下文。
“今兒這事兒,太巧了點。”連子寧沉聲道:“國朝的百姓什么性格,我知道,不敢惹事兒,不敢生事,更是不敢招惹這么大的禍端!因此,在這背后,必有文章!不可輕忽。”
眾人都是點頭,圖哈臉色有些難看道:“沒想到來這兒一趟也有這么多的禍端。”
連子寧打眼兒瞧著他,似笑非笑道:“怎么,后悔了?”
“大人您誤會了。”圖哈趕緊辯解道:“只是今日給人潑了些爛七八糟的東西,有些別扭。”
他聳了聳鼻子聞了聞自己身上,苦笑道:“雖說方才換了衣服,也洗了澡,卻還是聞著一股臭味兒。”
這句自嘲的話讓大伙兒都是笑了出來。
連子寧也是微微一笑,掃了一眼眾人道:“你們盡管放寬心就是,本官在這兒,便是保你們平安無憂,而且還會大大的撈到好處,回到東北。”
他一說話,眾人自然都是信服。
“石大柱,吩咐下去,今夜一定要防備的小心周全,莫要出什么變故。”連子寧沉吟片刻,吩咐道。
石大柱應了。
連子寧又是道:“你們回去之后,也各自說道說道,出去游玩自然是沒什么的,不過卻是要小心行事,盡量多帶上幾個侍衛,也莫要去那等人跡罕至之地,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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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北會同館已經恢復了平靜,四下里的燈光都是逐漸熄滅了。
唯獨后堂正廳之中的燈光還亮著。
正廳面積很是不小,正面六間,進深三間兒的大開間,這會兒里面擺滿了小幾,小幾上面則是各式各樣的菜肴,只不過這會兒已經是變成了殘羹剩飯了,整個空間中彌漫著一股酒肉的香氣。
顯然。方才在這里,剛剛舉行過一次盛大的宴會。
只不過,已經酒終人散了。
方才就在這里,福王殿下設宴宴請原來的金國時節和東北諸部汗王,另有數位朝廷重臣作陪。交杯換盞。很是熱鬧。席間福王殿下談笑風生,引經據典,也是引得這些蠻子們極為的心折,大伙兒開懷暢飲。都是喝的面紅耳赤,這會兒,福王等人告辭,而客人們,則是都已經回去休息了。
幾名奴仆正在收拾殘局。他們所需要做的,便是一個人拎著一個大木桶,挨個桌子的將那些小幾上面的餐盤中的殘羹剩菜倒進去,然后看看差不多了,便是把木桶提到門外邊擺放著。
小安就是其中之一。
小安個子不高,貌不驚人,瘦瘦巴巴的,一臉的老實像,事實也正是如此。小安進了北會同館三年了,一直在最底下干,屬于那等最底層的雜役。脾氣卻是頂好頂好的,便是被人欺負了,也只是笑笑。因此,這些雜役們便是把欺負捉弄他當成了一種難得的樂趣,小安也從來不著惱。
“小安,把爺這桶給拎門口兒去!”
一個雜役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踢了踢腳邊兒那幾乎已經乘的滿了的泔水桶,沖著小安喊道。
“誒。好嘞!”小安好脾氣的應了一聲,把手中那一碗只缺了一個角兒的一碟獅子頭給倒進去,順便還吮了吮手指頭上沾著的那一點兒油湯。
這個動作被其它的雜役發現了,當下便是一陣惡毒的嘲笑:“喲,小安,愛吃這玩意兒啊!待會兒你那一桶都吃了吧,吃不了老爺今兒個拿棍子戳你后門!”
“不愧是下賤人出身,究竟是賤,在這兒每日吃好喝好的,還貪這點兒東西!”
被人這般辱罵,小安卻是好脾氣的笑笑,沒有說話,拎著那滿滿的一桶走到門口,面色如常,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個子雖小,力氣卻是很大,這也是他被眾人嘲笑的一個重要原因--惡意很多時候是來自于嫉妒。
小安回去了,接著干活兒,眾人時不時的嘲笑挖苦他兩句,這種嘲笑和挖苦不是犯法,他們這些人也沒有把話語中的內容變成實際行動的膽子,但是這種惡意的嘲笑,尤其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時候,甚至會把人給逼瘋。
小安卻是安之若素,直若沒聽見一般。
曾經有一個難得的好心人私底下問過小安為什么要這么忍,這么讓人欺負,小安還是好脾氣的笑笑:“他們說就說吧,又沒什么壞心思。再說我這等下賤人,連父母瞧了都嫌棄憎恨,這輩子多讓人說說,省的下了地獄受罪。”
這番話讓那些雜役欺負他來更是肆無忌憚。
但是如果他們能看到小安偶一低頭的時候眼中閃過的那復雜的目光的話,恐怕再也不敢這么想了--那是一種混雜了怨恨、惡毒、嘲諷、快意等等情緒的目光。
小安自然不像是他自己說的那么簡單,事實上,他那些話里只有一句話是實話--“我這等下賤人”。
沒人喜歡無緣無故的貶低自己,他之所以這么說,原因就是,他確實是一個下賤人,所有人眼中的下賤人。
他是一個無名白。
無名白,本意是指沒有名氣的白丁。到了明季,則是專門用來指代閹割后入不了宮、做不了太監之人。
明初,太祖朱元璋以歷史上宦官禍國亂政為戒,規定內宦不得讀書識字,不得兼外臣文武銜,品級不得超過四品等等,并懸鐵牌于宮門,上刻“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幾個大字,以示震懾。然而,從成祖開始,宦官的權勢越來越大。究其原因,在于“靖難之役”中尚為燕王的朱棣重用宦官,圍攻南京時,又多以建文帝的左右為耳目來竊取朝廷機密。隨著這些為朱棣奪權立下汗馬功勞的宦官愈益受到重用,民間自宮之風也日漸盛行。
到仁宗時,無名白開始成批出現,漸呈無法遏制之勢。仁宗即位初即有長沙民自宮求用。你自宮求用,可是問題是,宮中也用不著這么多人吶,為遏制這種現象蔓延,仁宗斷然下旨嚴禁自宮行為:“令凡自宮者以不孝論。”不過從以后的發展來看。這條圣旨并未起到多大作用。到弘治、正德、嘉靖、萬歷時期。明廷甚至不得不將陸續制定的“禁止自宮”的相關條文編進具有法律意義的《大明會典》,如萬歷《大明會典》中“禁自宮令”竟達15次之多。然而,不管處罰如何嚴厲,自宮者依舊不斷。明代中后期甚至出現整村、整莊皆自宮的極端現象。數十萬“無名白”游蕩于社會的各個角落。
之所以這么多自宮的,究其原因,就是倆字兒--艷羨。
本身來說,宦官原本是遭人蔑視的賤役,所面對的是生理的缺陷、卑賤的地位、家庭的排斥及社會的歧視。但他們身處宮廷,服侍的是具有生殺予奪之無上權威的皇帝,僅此一點就足以令人敬畏。敬畏之余,人們發現位在賤役的宦官還擁有令人目眩的權勢和吃用不盡的財富。明朝是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權的第三個高峰期,涌現出大批有權有勢的巨宦,如王振、劉瑾、馮保、魏忠賢等。于是一些世代貧困而又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人,一些天性懶惰而又不安于本分的人以及一些無緣于科舉而又祈望出人頭地的人,便紛紛走上了以自宮求富貴之路。
問題是,你自宮的這么多。可是能進宮的卻終究是少數,于是無名白大量出現,問題就變得嚴重了。
除了少量幸運的“無名白”可以通過某種途徑進入皇宮以外,大量無緣進宮的“無名白”者有三條出路:其一是投入王府或權貴勢要之家充役;其二是在京城各寺院附設的浴池里專門為太監們搓澡;其三則是淪為乞丐。
而又以第三種為最多。
這些無名白四處流浪,在京師附近強行乞討。甚至聚眾打劫,世人蔑稱之為“丐閹”。這等現象,在西門兒和正陽門兒外圍最多,在正陽門外京城可以瞧見。幾十個“無名白”藏在殘垣敗壁間,注視往來的車馬。如果只是三三兩兩的過往騎客。而曠野中再無他人,丐閹們就會成群結隊地奔行出來,勒住馬,將騎者值錢的東西搶奪一空,甚至連稍好點兒的衣服都悉數剝下,然后一哄而散。有的時候,不光是謀財,甚至還有害命。
這等行徑,自然是惹得世間人痛恨鄙夷,因此小安受到這等待遇也是不足為奇了。
一般人視無名白為賤人,像是會同館這等地界兒的工作,是絕對不會允許他們進來的。大伙兒都不知道小安是怎么進來的,因此都是在私底下傳著他跟大使大人似乎有點兒似是而非的親戚關系。
只有小安自己知道,可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足足有半個時辰,這兒方自收拾完畢,那些雜役們便是紛紛一哄而散,臨走時扔下一句話:“小安,這差事就交給你了。”
小安依舊是好脾氣的笑笑,只是眼神兒,已經是變得冷厲起來。
他把這些泔水桶都提到會同館的側門,那兒早就停著一輛大車等著了,他又是費力的把那些泔水桶都給抬上去,熱得一腦門子的大汗。
都收拾完了,然后才是上了馬車,馬鞭一甩,那馬兒便是溜溜跶達的在空蕩蕩無一人的大街上向前而去。
他是會同館的人,這算是公差,因此便是宵禁的時候碰到順天府的衙役,卻也是不怕的。
有那衙役上來盤問,他便是一甩鞭子:“這是會同館拉出來的泔水,今兒個若是不處置了,趕明兒讓那些關外來的大汗大王們聞見了,鬧將起來,你擔當的起?”
那衙役也只得是捏著鼻子放行。
小安駕著馬車,卻是越走越偏,會同館本就是夠偏的了,這會兒他卻是都已經快到墻根子底下了。
周圍很快便是沒了住戶,前面赫然是一片荒地,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的城墻了。
之所以這塊沒住戶,原因也很簡單--這里乃是一片亂葬崗。正德年重修城墻擴建北京城的時候,把這片地給圈了進來,可是問題是,這亂葬崗子。誰敢搬過來啊?再加上這塊兒時常傳出晚上喝醉了酒的醉漢和生怕被衙役帶到因此在這兒抄近路回家的賭徒在這兒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消息傳來,百姓就更是畏懼,就更沒人來了。
小安卻是毫不畏懼,駕著馬車徑直往里面而去。走了一陣兒。周圍已經全是大大小小的墳包。
忽然,周圍一陣簌簌亂響,卻是從亂墳之間竄出來足足有二三十號兒人,他們衣衫襤褸。在夜色下臉色蒼白,眼神冷漠而怨毒,跟幽靈也似,咋一出現足以把人嚇個半死。
小安見到他們卻是跟見到親人也似,眉開眼笑的招呼道:“都餓了吧?快些過來吃飯吧。今兒個這些飯菜可豐盛!”
聽了這話,那些人紛紛搭打起了火把,在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得出來,他們臉上都是光溜溜的,神色都有些陰柔,再加上跟小安的關系,也是可以推斷出來,他們多半也是無名白。
這些人見到了小安。臉上都是露出了笑容,紛紛涌了上來,笑道:“喲,是小安來了?”
“今兒個這么豐盛,不應該啊?會同館平日里不是清苦么?”
“嗨。這你都不知道?我今兒個出去討飯的時候,卻是聽人說,出了大事兒了,好像是從北邊兒來了不少大汗大王什么的。會同館這下可得忙活起來了。”
他們的聲音很是尖細,聽著就讓人難受。但是在小安的耳中,卻是很親切。
“王大叔說的沒錯兒,從北邊兒來了一群使節,今天朝廷設宴款待,那幫蠻子沒見過世面的,見了酒跟不要命似的,一個個喝的醉二八三,反倒是菜沒怎么吃,我都給弄過來了。今天可都是好菜啊,現在天也不熱,存著的話能吃好幾天了。”他笑著解釋了一遍,眾人都是興奮起來,紛紛上來七手八腳的把這些桶給搬下去。
他們也是餓得急了,有的立刻便是大吃大喝起來,直接用手中的破碗從那湯飯里面撈出一個丸子或者是半碗已經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混成的菜便狼吞虎咽。
瞧著他們的表情,小安只覺得眼睛一陣發酸,畢竟,他也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啊!而且在這個集體之中,呆了足足有五年的時間。
當初他那死鬼老爹是個爛賭鬼,輸光了家產,把他娘和姐姐都給賣了,然后把年僅十三的他也給閹了,想要送進宮中謀一個富貴,當然,是更想讓這個兒子在宮里發達了好救濟自己,好讓自己接著爛在賭桌上。
結果小安成了無名白,他老爹又一次走夜路的時候掉進池塘里淹死了,若不是王大叔他們的接濟,小安早就死了。誠然,他們狠毒,他們貪婪,他們不事生產,他們受盡冷眼,但是他們,卻終究也是,自己的親人啊!
因此小安后來進了會同館之后,每月掙的錢,都是拿來接濟他們,也是知恩圖報。
這些泔水桶里面的剩飯剩菜,自然都是給這些人吃的。雖說是剩飯剩菜,但是混在一起,滋味兒卻是并不差,而且里面大魚大肉的,也是極上等的那些大廚用心烹調的,味道就更不用說了,至少是比京城大部分酒店里面做的都要好,這些無名白難得開一次洋葷,都是高興。
那個小安成為王大叔的卻隱隱是這群無名白的首領,待大伙兒吃了幾口之后,便是招呼大伙兒抬著桶往前走,小安也駕車跟在后面。
到了盡頭,卻是隱藏在亂墳崗中的一間破廟,里面還有燈光透出來。
這廟不大,也很是破舊,但是卻足以遮風擋雨,是這群無名白的容身之處。
也是他們的,家。
正殿中的神像早就已經破敗的看不出樣子來了,神像前面點了火堆,帶來了冬日難得的溫暖,眾人都坐了下來,圍成一圈兒開心的吃著。只是他們說話的聲音卻都是很小,似乎是生怕驚動了什么似的。
王大叔往內間指了指,壓低聲音道:“大人在里頭等了你很久了。”
小安點點頭,輕手輕腳的掀開厚重的簾子走進去。
屋里很黑,不但沒有生火,而且連燈都沒有點,一片漆黑。不但如此,還泛著濃重的潮濕和一股怪異的似乎發霉的味道。讓人無端端的就想起來毒蛇或者是蜘蛛那陰冷恐怖的洞穴。
一個人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長什么樣子。
小安恭敬道:“大人。”
對于這個把他送進了會同館,有了一份正式差事,并且不時的救濟他們這群無名白。讓他們得以活下去的‘大人’。他發自內心的感謝。
黑暗中傳來一個陰冷嘶啞的聲音:“既然叫我一聲大人,看來還記得我對你的恩情。”
“大人恩情,小安永世難忘。”
“那就好。”那陰冷嘶啞的聲音一聲低低的怪笑,宛如夜梟飛過寂靜的夜空。他繼續道:“現在就到了你報恩的時候了。我之前跟你說的,都打探清楚了么?”
小安點點頭:“打探清楚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今天康王大宴諸位客人,那些蠻子很是癡迷咱們的烈酒,一個個都喝的酩酊大醉。就連那些武毅軍將官也不例外,我看他們都是被士兵扶下去的。另外,那些拐子馬都給安頓在周圍的烏蠻市居住,并未住在館中,負責警衛的就是那些武毅軍,我仔細瞧了,他們都很懈怠,看來是覺得在京城也出不了什么變故。”
“你確定?”
小安點點頭:“確定。”
“嗯。”那聲音沉吟片刻,然后便是斷然道:“那就按照原先計劃行事。東西我都給你帶來了,待會兒自己捎著,別忘了。”
“是,大人。”
“還有這個!”
黑暗中忽然扔出來一個小瓶子,哐當醫生掉在小安的身前。那聲音陰冷冷道:“這是南蠻來的劇毒,若是被人逮到,你明白?”
小安撿起瓶子,重重點頭:“我明白。”
那黑暗中只是嗯了一聲。便再也沒了動靜兒。
一盞茶的時間之后,小安駕著馬車出了這片亂葬崗子。
黑夜之中。馬車呀呀的聲音分外的響亮,因為這會兒已經是宵禁了,大街上空蕩蕩的,出了打更的偶爾路過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一眼就能瞧到頭,所以小安也是毫無戒備。
因此他自然也就沒有發現,在他走過一個拐角之后,隱藏在那看似已經上了門板的一家臨街的糧油鋪子后面的那幾雙眼睛。
隱藏在其后的,竟赫然是王潑三手下的得力干將老狼,這老狼面色兇狠,一條傷疤從額頭直接拉到了人中不穩,跟一條蜈蚣也似,分外的猙獰,這是一個女真人的彎刀給他留下的印記,卻也成了他榮耀的象征。在他身后,站著五六個漢子,都是穿著尋常百姓的衣服,卻都是軍情六處下屬的密探。
“大人果真沒有說錯,這個閹人,當真是有大問題。”老狼自言自語了一句,回身吩咐道:“我得回去一趟,面見大人,親自報告。至于你們幾個,就在這兒盯著,瞧瞧那家廟里,出來幾個人,去了哪兒,是何身份,一定要查明了!知道了么?”
眾人齊齊低聲應是,老狼點點頭,便是暗自離開。
連子寧心思何等之縝密,既然已經有所懷疑,自然便是要未雨綢繆,因此傳令王潑三,讓他帶著手下一干精銳前來效力,甚至王潑三都已經悄然進入了會同館之中。而連子寧也是斷定,若是有人要做文章的話,定然也是在會同館之中做文章,是以已經是下令緊緊地盯住這會同館中的可疑人等,而小安,自然是被納入了視線之中。
老狼親自帶人前來盯著,果真是有了極大的發現。
小安幾乎是和老狼前后腳的回去的會同館,只不過小安是從側門進去的,而老狼,則是翻墻而入,會同館的墻本就不高,再加上內里又有武毅軍照應,自然是輕而易舉。
然后在不到一百息之后,他便是見到了連子寧。
夜色沉靜,會同館的后堂后面,乃是一排排的長廂房,不過都是類似于后世酒店總統套房里面的大套間,里面的擺放也堪稱奢華,為了迎接這一次的盛典還翻修了一下有些年久失修的
的房屋,又置辦了許多的新家伙事兒,因為這一筆很大的開銷。從鴻臚寺卿往下,一直到主管會同館的九品大使,一個沒少,都是很撈了一筆。
這廂房外面也都是建的很雅致,還有些石臺花叢之類的。小安便是瞧瞧的蹲在一個石臺的下面。把手中那一袋子火油慢慢的澆在了一棟廂房的周圍。他澆的很是仔細認真,事實上,他已經是繞著這里轉了小半圈兒,火油的范圍包括了三間屋子。而他已經打探清楚了,這里面住著三個來訪的貴賓。
三個人,足夠了。
畢竟大人的吩咐,只要是能燒死一個就成,再多死幾個。自然是更好。
而他,就要把這些火油的優勢都發揮出來。
貪多嚼不爛。
火油在夜色中散發著略帶刺鼻的氣味兒,只不過,冬日門窗都是緊閉,里面的人是斷斷不會發現的。
小安眼神惡毒的瞧著那些火油,手里一個火折子散發著暗紅色的微弱光芒,他心中惡毒的想道:“你們不是欺負我么?告訴你,今天這件事兒出了之后,你們都要死!”
他卻是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一棟二層小樓上,兩個人正在注視著他。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但是在他周圍五十丈內,卻是至少有三十個軍情六處的密探和五十個武毅軍士兵在注視著他。
那座小樓。正是石大柱的居所,而上面的兩個人,赫然正是石大柱。
石大柱低聲道:“大人,那廝潑的是火油。一旦火起,很難撲滅。咱們要不要阻止?”
連子寧卻是擺擺手,臉上帶著詭異的笑:“不急,不急,等火燒起來,才是咱們出手的時候,若是這火燒不起來,反倒是不遂我意了。”
石大柱愕然,卻是不敢再說。
說話間,小安已經是扔下了火折子,然后緩緩的,隱秘的離開了現場。
火苗瞬間竄了起來,在黑夜中一閃閃的紅。
連子寧眼睛瞧著外面,若有所思。
回頭看到了石大柱的疑惑,他忽然低聲問道:
“大柱,我問你,若是失火的話,燒死幾個人,誰的損失最大?”
“這是沖著咱們來的?”石大柱撓撓腦袋,又馬上否定了這個觀點,道:“不對啊,若是這般的話,燒死幾個族長什么的,咱們回去,也不過就是費一番口舌而已,反而會遭到怨恨的乃是朝廷。”
他想了想,忽的眼睛一亮,道:“要說起來,這事兒真要是發生了,那最吃虧的乃是朝廷,自家族長朝覲大明天子,最后卻是給活活燒死了,咱們知道原委,可是那些部族中熱卻是未必知道啊!消息傳回去,必定是怨恨沸騰,定然都以為乃是被朝廷給殺了,而若是再有有心人一挑唆的話,說不得邊境又得亂起。”
“你說的沒錯兒,但是不全對。”
連子寧微微搖頭,笑道:“你看的,還不夠遠吶,只是把眼光放在邊境了,卻是忽略了朝廷,不過這也是難怪,你畢竟是個將領,操心這個,也是應該的。”
他頓了頓,微微側了側臉,好讓自己看清楚小安的逃走路線,然后道:“你說的朝廷,其實不是最吃虧的,而是第二吃虧的。第一個吃虧的那位,今兒個咱們剛剛見了面。”
石大柱若有所思道:“難道是福王?”
“沒錯兒。”連子寧道:“九皇子聽政,現如今都是碌碌無為,也沒見誰有過什么大的功績,而這時候,今上卻是把迎接東北來賓的差事交給了福王,而天下皆知,皇帝寵愛福王,一心要立為太子的,而迎接來賓這等活兒,屬于那種又容易又有面子有功勞的,其心思如何,已經是昭然若揭了。分明就是要幫扶福王上位,而假使福王連這個最簡單的差事都辦砸了,那么自然是在皇帝那里大失所望,而那些本就因為福王受寵而心有不忿的皇子大臣們,更是會趁機一哄而起,群起而彈劾,對于福王來說,當真是難以承受之損失!”
石大柱恍然。
連子寧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在我手底下時日也是很不短了,一直都是掌著親衛營,做事為人,我是很放心的。不過,總不可能你一輩子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以后總是要出去獨當一面的。若不然的話,未免耽誤了你的前程,想要獨當一面,光是能打仗不成,還得知道些蠅營狗茍的勾當,這塊兒,你要長進,就得多瞧瞧,多看看,多想想,明白么?”
石大柱心中一震,自然是趕緊答應下來。
“今兒個這事兒,有點兒意思。”連子寧微微一笑:“此次女真使節覲見,東北諸部汗王覲見,咱們只想著平平安安的,把自能撈到的好處撈到也就是了,卻未曾想著算計別人。只是別人來算計咱們,卻也不能就這么讓人家轉了相應。”
“我本來不想拿這個做文章的,卻沒想到竟是恰逢其會,既然如此,自然是不能錯過這個天賜的良機。現如今局勢已經很明顯,乃是有人要算計福王,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說不得,這一次的風波之中,咱們左右逢源,卻是能撈到極大的好處!”
正德五十年 六零八 螳螂捕蟬 黃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