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六零四 趁虛而入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要知道,剛才輸出去的那些銀錢,已經是他最后的家當了,而他甚至是變賣了家產才湊出那些錢來的。祖上傳下來的松樹胡同的那棟兩進的老宅子已經賣了,而媳婦兒得知了消息之后,悄悄的就帶著兒子跑了,這會兒也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猛地想想,竟然已經是伶仃一人。
要說起來,這邱大興其實上半輩子也是頗為美滿的,他出身于軍戶世家,祖上乃是金吾前衛的世襲百戶,在這北京城中綿延百余年,也是攢下了很是豐厚的家底兒,非但是置辦了一處不小的宅子,還在城外置了五十畝良田,再加上每年的俸祿,日子活的也很是和美。到了邱大興這一代,正德皇帝大改軍制,邱大興沒能襲位,但是他老爹靠著多年前攢下來的那些關系,卻是給他在潞王府某了份差事,正九品的王府典儀,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了。
有宅子有田產有老婆還有倆大胖兒子,邱大興這日子,過得也樂呵!
不過他這差事,雖說是只有九品,但是油水兒是很豐厚的,因此手上余錢便是不少。手上錢多了,難免就有點兒不良的嗜好,邱大興兩大嗜好,一是好酒,二是好賭。
這好酒也還不算什么,畢竟這杯中物雖然容易誤事,至少坑害不了你的性命去,但是這賭博就難說了。
要說他的手氣,其實也是很不錯的,畢竟作為一個資深的老賭棍了,堵了三十幾年,就算是天天輸也能輸出點兒經驗來了。
事實上,邱大興賭技不差,運氣也不算壞,雖說贏不了大錢兒,可總也是有輸有贏,家中田產的收入,自家的俸祿,都是他內人管著,而邱大興便是靠著貪墨來的那些銀子,經年累月的賭,竟也是攢了不小的一筆。
他正尋思著什么時候攢夠了錢買個年輕美貌的丫頭回來做小,家中那黃臉婆,瞧了這些年早就膩歪了。
但是這個偉大的夢想不得不夭折了。
從不久之前,邱大興就開始倒霉。
他記得很清楚,自己倒霉的日子,就是從不到十天之前走進鴻運賭場開始。
從那之后,自己逢賭必輸,就再也沒贏過。賭徒都有一種心態--我下一把一定能翻盤,把輸的都他娘的贏回來,而像是邱大興這等素來受氣不差的資深賭徒,就更是容易這般想。于是乎,可憐的邱大興邱大人,便是這么一路輸了下去,自己的私房錢輸光了,便偷偷的把城外的田產給典當了,然后又把家業給典當了,甚至還曾經打過老婆的主意……
但是現在,什么都沒了。
“又輸了?”
正在邱大興尋思著要不要找口枯井往里頭一跳的時候,忽然一邊傳來了一聲低低的聲音。
邱大興驀然回頭看去,便是看到屋檐的陰影下站著一個人,那人整張臉都是隱藏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他一邊說著,一邊悄然走了出來,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身材精壯,臉上帶著微微的笑。
“是你?”
邱大興看清了那男人的面容,先是一呆,然后便是不由的一聲驚呼。
他對這個人,印象深刻到了死了也忘不掉,就在這兒,就在六天之前,自己已經是賭的輸的一干二凈了,情急之下押了一雙手,結果又輸了,正在他要被砍斷手的時候,這個男人出現了,替他還了賭債,又給了他一百兩銀子,然后一句話不說,便是飄然離去。
之后幾日,這男的時常出現,時常有銀錢奉上。
邱大興如何不知道這錢不是好拿的,只是他實在是按捺不住那賭博的,有錢放在面前,如何能抗拒的了?
因此只能是越陷越深。
“輸光了?想死了?”那男人盯著邱大興,嘴角微微一挑,說出來的話,卻像是洞悉他內心深處的魔鬼一般,直擊他的內心。
邱大興忍不住渾身哆嗦起來。
“想想這人世間的好日子,舍得死么?”
邱大興心里驀然涌現出巨大的希望,一把抓住這男人的袖子,嘶聲道:“你有辦法是不是?你還會再給我錢是不是?”
“你又不是我兒子,我憑什么給你錢?”這男人輕笑一聲,一把掙脫了邱大興。
“不過么!”他話鋒一轉,淡淡一笑:“你若是幫我個忙的話,這兒有一千兩銀子奉上,足夠你買處宅子,買些田產,再買幾個小妾,然后爛賭上幾個月了!”
邱大興現在心中只有這‘一千兩’三個字在回蕩,哪里還管得了其它?心中涌起無限生的希望,一疊聲道:“你說,你說,什么忙我都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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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
但是潞王府周圍卻還是很熱鬧,今兒個乃是正德五十三年的二月初八,而每年的二月八日,這兒都是很熱鬧。
原因很簡單,今兒個乃是潞王殿下的生日,而今年的尤其重要,因為今年,潞王殿下就已經三十歲整了。
在這個年代,三十歲,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乃是不亞于七十大壽,八十大壽這等極為重要的大日子的。正所謂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到了這個年歲,一個男人,也應該做出一番事業來了。就連在連子寧那個時代,三十歲,也是一個男人被家里逼著成家的最晚期限,而成家往往又和立業這兩個字牽連在一起。
其實潞王殿下心中,可是想著坐在皇宮之中,金殿之上,慶祝自己的三十歲壽誕的,不過現如今皇帝健在,就算是不在了這皇位也未必輪得上他坐,因此也只是想想而已。
潞王殿下伴駕離岳,但是潞王妃可是在的,自然也是不敢怠慢--潞王嗜色如命且毫無原則,兩人關系本就不大好,她也生怕夫君回來之后挑事兒,惹得夫妻之間再生波瀾,未免不美。因此今年潞王府的壽宴不但辦了,而且是大操大辦,弄得極為的熱鬧。
在白日間,潞王府便是把府外潞王胡同兒那一條大街都給包下來了,在大街的兩側設了流水宴席,就在屋檐底下擺開了大鍋、柴火、大灶火等家伙事兒,火苗子燒得半天高,大鍋里面爛燉紅燒肉的香氣隔著幾里地都能聞著,可說是香飄十里了。上面搭的是頂棚,下面是鋪的板子,上面一溜兒的擺滿了好幾排粗瓷大碗,旁邊有夥計伺候著,哪個碗空了立刻便是添上,滿滿一大碗還掛尖兒的五花肉。旁邊放著堆著小山也似的饅頭和烙得金黃的油餅,一摞摞的,就擺在那兒,熱氣騰騰。
四里八方的鄉鄰,街邊要飯的乞丐,家里揭不開鍋的窮苦人家,隨便是誰,來了之后隨便吃多少,管夠!吃的你肚子溜圓兒,那飯那肉從喉嚨頭兒直往外冒為止!只要是這一天,你吃了還想吃,一天三四五六頓,都沒問題!想來就來,沒人惦記你長什麼樣兒!
誰不得翹起大拇哥贊一聲潞王府好闊氣,潞王殿下好仁義?
不過也有吃出事兒來的,有倆乞丐,三天沒吃飯了,一見了這個跟瘋了也似,一人吃了三大碗肉啃了五張大油餅,結果硬生生的給撐死了,最后還是請了順天府的差役過來,著仵作驗了尸體,備了案底。倒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個風波。
而王府正門兩側,卻是一邊四個,一共八個戲臺子一字擺開,京城數得著名號兒的戲班子,都給請來了,依依呀呀的從一大清早唱到了這前兒天色擦黑。而且府中有人放出話兒來了,這不算晚,唱一宿,唱到明兒個老少爺們兒都聽煩了為止!
要說這時候的戲班子中,也是有不少名角兒了,就跟后世的明星也相仿,雖說在達官貴人眼中就是個玩物,但是在市井之中那是大有名氣的。這等戲班子,也是很有些心高氣傲的意思,便是一般的富戶人家去請,也是要看看時程安排,有空與否,說不得還得拿拿架子,讓那邊兒多出些銀錢來。至於好幾個班子一塊兒給請去了,那一聽之下,定然是翻臉:「你既請了他們,又來請我,什麼意思?」
而且這大冷的天兒,也是不愿意在外面淺斟低唱的。
但是潞王府發了話,誰敢不來?自從三日前接了潞王府的帖子,他們便是辭了一切的邀約,悶著頭練戲,甚至很有幾家還專門上了那王記梨園走了一遭,請教了一番名聲在外的梨園王秀才,瞧瞧能不能給咱們寫出兒新戲?
這會兒大冷的天,在外頭凍得哆哆嗦嗦的,而且連著臺的唱,還沒喘勻氣兒呢就得上臺了,可著實是把他們累的夠嗆,不過潞王府權勢在這兒,誰敢不遵?二來人家給的錢也是頗為的豐厚,倒也不算是虧本買賣。
更兼的有一樁好處,這遭之后,日后便是能宣揚出來--潞王爺三十歲壽誕請的都是咱家的戲班子,您瞧瞧,這資歷擺這兒!立刻就是身價倍增,效應大致就和后世那些明星上了春晚差相彷佛。
這會兒八個戲臺子周圍,都是圍得滿滿當當的,這些京城中的名角兒,便是等閑的富戶人家也不是想瞧就能瞧見的,因此周圍說是人山人海也不為過,有些老戲骨子更是擺了桌子放了茶水,揣著袖子打算就擱這兒聽一宿了。
有那精彩的段兒,時不時的也是一陣掌聲叫好聲爆發出來。
外面熱鬧,潞王府中也是喜氣洋洋,到處都是張燈結彩,那城門一般巨大的正門門口,倆一丈五尺高的大紅燈籠是京城最高的工坊里整整十八個手藝精湛的老師傅花了足足五天五夜才做出來的,光光是上等的紅綢緞就用了二十匹之多!
王府里面的防風石質燈臺里面,都是燃了燈燭,就連那些還未曾發芽的枯樹上,都是掛著燈籠,從正門兒到銀安殿再到后門兒,便是一路延伸了過去,仿若是一片燈燭的海洋,就此把這座王府,給裝點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按照明朝的規定,親王府的周長是三里三百零九步五分。城高二丈九尺,下寬六丈,上寬二丈。另一種規定是,東西闊一百五十丈二寸二分,南北長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按照后世的標準折算下來,差不多是三十三萬平方米,五百多畝地,而紫禁城也不過是七十二萬平方米而已。
當然,規矩是規矩,是不是這般執行那就不好說了。
正德子嗣繁多,而且除了谷王有一陣子坐鎮宣大之外,其它的皇子,都是未曾外放,只在京城建了王府,居住於此。
幾十位皇子的王府啊,可是把工部和戶部的官兒們給難壞了,若是一板一眼的按照祖制來的話,一座王府的造價,絕對下不來三百萬兩銀子!今年這個皇子成年了要建王府,明年那個成年了,有的倒霉的年份兒說不得就得好幾個一起成年,當真是讓人愁煞了。
皇帝又是個摳門的,只肯在內孥中支取極少的一部分,因此沒得法子,一商量,一塊兒上了折子,必須得削減王府的規格。
折騰了許久,終於是定了下來,將王府規格削減了許多。因此除了正德最為寵愛的福王府之外,其它的王府都是相當於是縮水窮人版。
饒是如此,潞王府也是占地足有三百余畝,墻高兩丈八尺許,蜈蚣木鎮壓,上覆琉璃瓦。
進入城中有三組正殿,基高六尺九寸,依次為承運殿、圜殿和存心殿。其得名乃是因為朱元璋反覆告誡親王們能睹名思義,承擔起藩屏帝室的任務。前殿承運殿最高大,闊達十一間,是整個王府建筑的主體,也就是俗稱的銀安殿。緊接著是圜殿和存心殿,各闊九間,其整個格局與紫禁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很是相似,此處乃是谷望舉行慶典和行使權力的場所。
所有宮殿都是窠拱攢頂,中畫蟠螭,飾以金邊,畫八吉祥花。殿中的座位用紅漆金蟠螭,掛帳用紅銷金蟠螭,座后壁則用畫蟠螭彩云。正門、前后殿、四門城樓,飾以青綠點金。殿門廡及城門樓皆覆以青色琉璃瓦。親王宮得飾朱紅、大青、綠,其他居室止飾丹碧。
承運殿兩廡為是左右二殿。自存心、承運,周回兩廡至承運門,為屋百三十八間。殿后為前、中、后三宮,各九間,宮門兩廂等室九十九間,凡為宮殿室屋八百間有奇。廊房飾以青黛。此外還有頂門樓、庭、廂、廚、庫、米倉等共數十間。社稷、山川壇位於王城內的西南,宗廟位於東南,位置與紫禁成相同。
這會兒王府的后花園兒里,也很是熱鬧。
園子里的樹木,除了寥寥幾株常綠的之外,都是乾枯凋零,本是不美,而這會兒上面卻是系了許多綢緞建成的紅花綠葉,再加上燈燭輝映,仿若是真的一般,平添了幾分喜氣。
園中有荷花池,荷花池中有小島,九曲廊橋通了上去,上面建了一座很是不小的戲臺子,這會兒敲鑼打鼓,熱鬧非凡,臺上有角兒,正在依依呀呀的唱著。濃妝艷抹,吳語依音哼唱著纏綿徘惻的曲調,水袖青衣舞動著失魂攝魄的姿態。
而在臺下,則是搭了彩棚,擋住了周遭的風,里面又是放置了許多的暖爐子,因此雖是剛出正月的寒冷天氣,這里面卻是暖融融的,也不憋悶。
彩棚里面擺了許多的八仙桌兒,上面卻是放著不少這個年節很少能見到的新鮮的瓜果菜蔬,甜點茶水之類的,桌子上基本上都有人,卻都不多,彩棚里也不過是二十來人而已。
能坐在這兒的,自然都是潞王府身份極高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女眷,一個個穿的很是鄭重繁復。
坐在最前面主位上的那一桌兒,卻是只有兩個女子。
主位上那個,大約三十許人,膚色白皙,曲線柔和,不算是多么漂亮,但是卻是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
這位,便是潞王妃了。
潞王妃是貴家女出身,老爹是國朝勛戚,超品的侯爵,生平最愛看戲,每日打底兒一場,從無間斷。這位王妃從小沒啥別的愛好,就是打襁褓里起就被老爹抱著在戲臺子前頭長大的,因此年歲不大,卻是老戲骨了,什么戲目橋段,說起來也都是頭頭是道。
大明朝的風氣,雖說是理學大興,禮教大防,但其實并不是很封閉,像是戲班子里頭,便就是有男有女,雖說男的居多,但還是有不少女性名角兒的。
饒是如此,像是潞王府這等人家,自然也是規矩森嚴,而且把這戲班子往自個兒家里頭引,也是風險頗大。這唱戲的男子,多半是容姿俊美的,俗話說姐兒愛俏兒,這長的漂亮的男人,天然就對女人有了吸引的優勢,尤其是那等富貴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偏偏男主人又未必床上多么勇猛因此很是引得后宅中的女人欲求不滿,干柴勾動了烈火,就更容易出事兒。
當然,漂亮男人不但女人喜歡,男人也喜歡。大明朝達官貴人最愛玩兒兔子,乃是社會時尚,不少戲班子里面唱旦角兒什么的戲子,都是兼著兔子的職業,唱完戲了就給領到房中,來一曲玉兔雌伏,吳剛搗杵,所謂三扁不如一圓,××××賽過神仙,走旱道自然也是別有一番風味兒。只不過,這戲子再怎么兔子,也是男人,男人進了后宅,可就跟狼進了羊圈一樣了。
前兩年霸州那邊兒便出過一個大事兒,當地有一個戲子,生的是膚色柔美,軟若無骨,比女人家還女人,唱腔也是極好,水袖舞的乃是一絕。自然是在當地極受追捧,乃是不少權貴人家的座上賓,結果給他趁著機會勾引了不少良家女子,未出閣的黃花閨女兒。那貴人騎他,他便騎那貴人的妻妾女兒,結果一騎二騎的,就騎出事兒來了。
霸州通判家那還未出閣的女兒讓他給玩兒了幾次,竟然是珠胎暗結,這戲子也慌了神,買了虎狼之藥讓她服下去,結果當即便是大出血,生生把這姑娘家給害死了。這般事情才即敗露,這戲子也被生生的燒死,后來這事兒傳到了京城,各個高門大宅,就更是避諱。
潞王妃又不是得寵的,也就是藉著潞王壽誕的年節,方才能請個戲班子進來。
而坐在他旁邊的,卻正是寇白門。
被從孫言之府上送到潞王府,本來以為此生無望,結果又接著搖身一晃變成了李香君,要被送進宮中。
連番遭此打擊,卻似乎對寇白門并無太大的影響,只是整個人,越發的變得清冷了,她靜靜的坐在那里,一襲雪白的衣裳,頭發散了下來,更是顯得整個人肌膚如玉。美人如玉,美玉生香,她就好像是一朵空谷幽蘭一般,高潔而超然物外,和這周圍的熱鬧喧嘩,格格不入。
她的臉是淡漠的,眼也是淡漠的,雖然似乎是瞧著不遠處的戲臺子,但是眼神卻是有些空洞。
潞王妃側頭瞧了她一眼,心里暗自嘆了口氣。
她卻是那等很溫和的性子,也是隨遇而安,潞王不待見她,她也不爭寵,也不挑事兒,反正靠著娘家的勢力,便是潞王再怎么不愿,她也是這個府邸的主人,誰也欺負不得她去,便也打算就這般過了一輩子了。這人一看開了,沒那么大火氣,這脾氣自然就變得好許多,她也覺得寇白門這女孩兒可憐,因此入府之后,也是對她多方照顧。這次更特意請了她來聽戲,便是為了紓解胸懷。
她沖著寇白門微微一笑:“妹妹,要說入宮,可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兒呢。再說以你的身份,圣上都下了旨意了,蒲一進宮,規格定然就不會低了,說不得一上來便是才人之類的封號,也是榮耀。”
寇白門微微一怔,似乎方自回過神來,她聽了潞王妃的話,眼中閃過一抹感激,低聲道:“多謝姐姐了開解了,反正小妹這一聲所伴,唯有古琴而已,進了宮中,若要我便要我,若不要我我便彈琴自娛,若要殺我,正巧我也不愿意多活了,盡管下手便是。這輩子,便這般過去,又能如何?”
聲音淡淡的,卻是透著一股絕大的凄涼和悲哀。
一入宮門,此生再無相見之期。
哀莫大于心死。
潞王妃聽了,心里一哆嗦,還要再勸,卻是忽然怔住,心中也是涌出一抹難以言喻的哀傷,卻是想到了自己這一生,所托非人,就此終老,又有什么資格說別人?
幽幽一嘆,也不再言。
說話家這出兒戲已經完了,卻是一個穿著青衫秀才打扮青年走上臺來,正是這王記梨園的班主王秀才,他團團做了個羅圈兒揖,笑道:“列位貴人,為了給潞王爺慶壽,咱們特意編排了一出兒戲,卻是最近咱們大明朝一樁大喜事,正所謂家事國事天下事,潞王爺乃是天潢貴胄,正是操心國事天下事的,這戲,便應個景兒,博您列位一聲彩!”
這番話卻是說的漂亮,潞王妃也是微微頷首,吩咐一邊的侍女道:“賞!”
那侍女應了,吩咐下去,然后便是一連串的喊:“娘娘有賞!”
少頃便有下人抬著個大籮筐,那籮筐足有半人來高,跟個大鼓也似,里面裝滿了銅錢兒和散碎銀子,幾個下人便是捧起來往戲臺上撒去,一邊撒一邊拉長了聲音喊:“娘娘賞錢嘍……”
那些敲鑼打鼓的,說唱逗樂的戲子們紛紛出來爭先恐后的撿拾,鬧哄哄的好一陣兒方才算完。
這王秀才退回后臺,那戲叮叮當當的開鑼了,細細一看,那王秀才果真沒有說謊,這出兒戲,卻原來講的乃是最近京中瘋傳的一件大事--武毅伯大破拐子馬!
雖是武戲,卻是讓王秀才改的頗為的有趣,各種插科打諢的時不時的出來笑鬧一番,那女真人更是給刻畫的丑惡愚蠢,時不時的讓人莞爾一笑,卻也是看的興趣盎然。
只是寇白門看了一會兒,卻是只覺得心中憋悶的難受,更是一陣陣的絞痛從胸口傳來,不由得捂住胸口低低的哼了一聲。
被她強自壓抑下去的情緒,瞬間便是不可遏制的爆發出來,讓她一陣目眩神迷,渾身崩亂。
“連子寧,你在哪里?此時的你,可知道我的處境么?可對我,這個從來把你放在心間的人,有過一點點兒的憐惜?亦或是,你根本,從未把我放在心上?”
“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癡心妄想?可是當日,你為何,又要寫下那一曲,人生若只如初見?你可知道,從那日起,我的心,就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就要進宮了,這輩子可能都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哪怕是能見你一面,我便是死了也甘心!”
潞王妃見寇白門面色煞白,忙問道:“妹妹,你怎么了?”
寇白門喘了口氣,告罪道:“姐姐,小妹身子不適,想先回去歇息。”
潞王妃也不是傻蛋,想起她和連子寧的那一番傳言,暗自唏噓,頷首道:“妹妹且先回去吧!”
寇白門道了謝,小櫻扶著自回了自己的住所。
而這會兒,潞王府的西側門兒處,邱大興正焦急的走來走去。
這兒很安靜,大部分下人都出去戲臺子那兒湊熱鬧去了,就連四處都有的燈籠,在這兒也是有寥寥的三五個,到處都是幽暗的黑。顯然連主人家都覺得在這兒放點什么是浪費,事實也正是如此。這里乃是廚房的所在,王府的廚房做出來的飯菜很香,不過庖廚之地,味道可就很不怎么樣了,再說做飯產生的大量的生活垃圾都是扔在這兒,搞得這兒很是臟污,而且后院墻外頭還有一條經年不斷的臭水溝,也是讓人掩鼻而過。
這西側門兒,拉大糞的大車,運送肉菜的車,亂七八糟的都從這兒經過。
后門開著,能看到外面空空如也的街道。
幾個下人提著燈籠跟在邱大興后面,一個素日里混的相熟的笑道:“邱大人,左右也是等,何必這般著急?你在那兒戳著還受凍,上咱們這兒來避避風也好。”
“你知道個屁!”邱大興回頭沒好氣的罵了一句:“老子是堂堂的王府典儀正,可不是那典膳正,這本來是不歸老子管的,若不是跟那孫王八打賭賭輸了,才不在這兒喝風受罪!若是換做往日,咱現在早關了門了,還等他們?,偏生今日大擺流水宴席,府中的存儲都用的七七八八了,若是今日那些賤骨頭們不來,明日貴人桌上少了那些新鮮小黃瓜兒,怪罪下來,倒霉的還是你們!”
他又是抻長了脖子往遠處看了看,怒道:“他娘的,還不來,再不來這店里都關門兒了。”
眾人都知道他乃是個爛賭鬼,都是一陣訕訕的笑。
他們卻是不知道,邱大興手心腳心兒里面,都已經是開始冒汗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車馬聲傳來,一架馬車向著這邊開了過來,上面不知道裝的是什么,摞的高高的,還用氈子蒙了。
車馬還未挺穩,邱大興已經是怒氣沖沖的沖了出去,上去指著那駕車的漢子便是一陣大罵。
那趕車的漢子也是經常給潞王府送菜的,卻是識得他,連連作揖求饒,說小話賠不是。
苦笑道:“哎喲,我的大人呶,可不是咱們成心給您老添亂,實在是這兩日天氣漸暖了,東城的雪都化了,道路泥濘的跟泥潭也似,一腳下去能帶出三斤爛泥來,車轱轆陷在里頭都走不動,您府中貴人吃的,那一定得新鮮啊不是?咱們為著這個,特意今兒個跑了一趟,大早晨去的,快關城門了才回來,又回了一趟店里,把那顛簸壞的給挑出來,這不是心急火燎的就送來了么?”
說罷便是撩開那蒙著的氈子,賠笑道:“您老瞧瞧,都是個頂個兒水靈新鮮的,也是咱們心意。”
邱大興藉著燈光瞧了,這才臉色稍霽,又是一陣不依不饒的囔囔,這才是吩咐道:“得,車直接拉進廚房里頭,給咱卸下來,今兒個這事兒便算完了,若不然,以后不用你家的!”
那漢子給他訛了一筆,卻是如何敢還嘴兒,只得應了。
卻有一個下人是不開眼的,出言道:“大人,按慣例這車該停外頭的。”
邱大興一翻白眼兒:“喲,您老倒是好記性,得,那您自個兒給咱把這些菜抬進去吧!”
那下人給他挖苦的滿臉通紅,其他的下人自然也是不愿意受累的,也是七嘴八舌的說,這一絲不和諧的聲音自然是很快便被淹沒了。
下人們卸下門檻兒,讓這大車直接開了進去,又往里頭足了十來丈,便在廚房外頭停下。
這兒更是黑暗,那車又開的快了點兒,把下人們都拉到了后面,是以等他們到來的時候,卻是忽然未曾發覺,一個黑影已經從車底下溜出來,悄然的貼在了墻根兒底下的陰影中。
“爺今兒個的差事算完了,你們在這兒伺候吧!咱忙活去了!”
邱大興打了個哈欠,搖搖晃晃的走了。
“大人慢走!”
“大人今兒個好手氣,多贏些銀錢。”
眾人紛紛七嘴八舌道。
邱大興知道他們在揶揄自己,也不生氣,擺擺手便是向著前院兒走去。
而那個黑影,便是一直隨在他的后面。
廚房所在,乃是在王府的西邊兒,屬于后宅的范疇了,前面就是花園,一陣陣熱鬧的聲音從那兒傳來。府中很安靜,這等大喜的日子,基本上能跑的都跑出去看熱鬧了,是以府中很是空虛,幾乎連個人都瞧不見。再者說了,這京城之中,天子腳下,王府自然不可能跟地方上一樣配備上前的軍隊,有個幾十個衛士就差不多了,而那些人,往這偌大的王府中一撒,也就不見了影子。
說句托大的,這王府的城墻這么高,你讓那些毛賊們爬他們都上不來!
一路上,邱大興只遇到了三五個衛士,一番笑呵呵的談笑,然后便是過去。
悄然尾隨在他后面的那黑影,巧妙的藉著山石,樹木隱身,卻是沒有引起任何的懷疑。
很快,便是看到了通往內宅的月洞門兒。
邱大興裝作不經意的往路邊靠了靠,而那黑影,就在他身邊不足一尺處,他壓低了聲音道:“我只能帶你到這兒了,再往里頭,被人瞧見,不好說。不過內宅的地形,你理當也都熟悉了,這里頭沒有衛士,今兒個又是大日子,都出去看熱鬧了,碰不見人的。你要去的地兒,離這不遠,也就是三五十步。”
那黑影低低的嗯了一聲,也沒說別的,一貓腰,便是從月洞門竄了進去。
邱大興有些怔怔的瞧著,終究是嘆了口氣,心里卻是輕松了許多。
那黑影顯然是對府中很是熟悉,進去之后一轉身,便是向著東北角兒而去,面前便是一片竹林。
正德五十年 六零四 趁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