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五一六 盼頭兒
謝千戶帶著自己手下的軍兵們如狼似虎一般的竄進難民的隊伍中,看到那身體強壯的,便是推到隊伍以外,讓他們站在路邊的莊稼地里。
彭山虎當下便是眼睛一縮,因為他發現,那些軍兵竄過來的地界兒,正是自己等人所在的位置。
他那些心腹當下便都有些著急,彭山虎使了個眼色,眾人這才都安靜下來,做出一副跟別人一般無異的樣,任由這些軍兵挑選。
方老三身高體壯,如牛一般,自然直接被選走了,推到路邊站著了。
然后便輪到了彭山虎,那軍兵歪著腦袋捏了捏彭山虎的肩膀,又是摁摁胸口,然后又是用腳尖兒踢了踢他大腿肚,小腿肚。
彭山虎臉上掛著謙卑的笑,挨踢的時候,還很是畏懼的哆嗦了一下,卻又是不敢反抗,看上去,再尋常不過,整個兒一窩囊老實的漢模樣。
“身材倒是挺壯實的,就是這臉?”軍兵看了看彭山虎那張蠟黃的臉,搖搖頭:“真他娘的晦氣,他媽個的病癆鬼!”
他說著,彭山虎還以為自個兒不會選上了,卻沒想到這軍兵繞到他背后,忽然一腳踢在他膝蓋窩兒里,彭山虎猝不及防之下,本能的便是身一震,整個人的,膝蓋稍微一動,便是把那力道給卸掉了,但是他心中一動,身卻是一個前傾,整個人一副差點兒摔倒在地上的樣,好容易才穩住身。
那眼中寒光一閃。已然是動了殺心。
然而對面就是數千軍兵,他們如何敢有輕舉妄動?自然都是老老實實的任憑擺布。
那軍兵見他出丑,哈哈大笑:“一副病癆鬼的樣,卻還有幾把力氣,算你運氣,滾出去路邊兒站著去吧!”
彭山虎趕緊帶著笑哈了哈腰,走到路邊兒站著了。
最后是彭山虎方老三以及大部分的心腹被選上了。但是小七,齊老四,還有一些心腹卻是沒有被選上。
只是利用這些軍兵選人的短短時間。他們卻也是定下了在某處見面的暗號密語。
等到所有人都選完,也是已經斜日西沉了,張球和齊肇又是寒暄了一陣兒。便是告辭,帶著選出來的三萬賤民,向北而去。
彭山虎等人也不敢表現出來絲毫的異狀,都是老老實實的跟著走路。
所幸這些士卒前進的速度都并不快,比剛才他們見到的時候還要慢了許多,似乎是為了照顧他們這些賤民們的速度一般,騎兵都是任由戰馬緩緩的邁著步。
這一路走來,彭山虎更是心驚肉跳——從他們從大部隊里分開來,已經是足足有兩個時辰了,這會兒已經是落日西沉。天邊泛起了絢爛的晚霞,但是這些士卒,卻是一次都沒有停下來休息過。要知道,他們可不是賤民們,賤民們一窮二白。什么都沒有攜帶,他們身上可是穿著甲胄,拿著武器的,而且每個人的后背上還都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裹,看那包袱的體型就知道里面的重量很是不輕。
這些士卒,竟然是如此了得!
彭山虎眼睛微微一轉。有些自嘲想到:“怎么就這么倒霉,給弄到了這武毅伯的轄地?武毅軍之名天下皆知,在他的地盤兒上造反能是好想與的?你徐鴻儒雄心勃勃,換你到這邊兒來試試?早就聽說遼北將軍昏庸殘暴,乃是無能之輩,說不得到時候,得指著你徐老哥了。”
彭山虎明顯的感覺到了這些武毅軍和之前押運自己的那些官兵的不同,不但是戰斗力上的,而是整體。
他們只是分出來一個總旗的騎兵在兩側押送,但是這些騎兵就像是沒看到他們一樣,既不辱罵,也不催促,但是當這些賤民們看到那些負重如此的步卒在自己面前健步如飛,便也是不自覺的邁開了已經發酸的腿。
等天色擦黑的時候,終于看到了浩蕩的松花江。
江水很平穩,河岸也是非常的平緩,似乎這土地,就慢的滑到了江水之中。
而此時,在江邊,已經是停了許多大船,數以百計,不少船工正在船上等待著,倒也都是穿著大紅胖襖,一身大明士卒的打扮。
這些,便是武毅軍的水師。
只是跟武毅軍這強橫的陸軍比起來,水師確實可以說是聊勝于無,這四個字就再恰當不過了。
自從連寧跟扎赫雷夫的密約之后,就開始進行水師的建設,因為他知道,俄羅斯人和女真人不一樣,女真人直到現在也不過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地方政權而已,這個對于自身的定義,就意味著他們只是小打小鬧的偶爾侵略一下大明,但是俄羅斯人對于領土的渴望從來就是極為的強烈,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南侵,南侵,南侵!
所以以后,和俄羅斯人,定然是不會有多么和平相處的機會的。
而一旦到了那時候,就一定要掌握住松花江——黑龍江這條大動脈,這條寬廣的大動脈就像是當年南北朝對峙時期的長江一樣,其兩岸地區不但是東北最肥美,最富饒的土地,同時也是最關鍵,最方便的運輸紐帶。在幾乎沒有人工修建的道路的東北之地,河流運輸,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而且也方便,節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
所以組建一支強力的水師,就是必然的選擇了。
這些日以來,連寧已經著新兵部謝德清開始組建水軍,但是進展一直不大。
東北之地和將那富盛之地當真是沒得比,江南從七八千年前就有人居住,之后發展幾千年,長盛不衰。造船工業極為的發達。沿途的那些布政使司和府縣,從四川布政使司的重慶府、敘州府,到湖廣布政使司的荊州府、岳州府、黃州府、武昌府,再往下,到江西布政使司的九江府、南昌府,再到最下游入海處南直隸的廬州府、應天府、滁州府、揚州府等等。這些沿江的重鎮,無一不是造船業極為發達的。都有著數量眾多,規模龐大的造船廠。
別的且不說,單單是當年永樂年間為七下西洋的鄭和制造了大寶船的龍江船廠。可以說是規模冠絕整個世界,其范圍“東抵城濠,西抵秦淮衛軍民塘地。西北抵儀鳳門第一廂民住官廊房基地,南抵留守右衛軍營基地,北抵南京兵部苜蓿地及彭城伯張田”,東西橫闊138丈,南北縱長354丈,面積達五十余萬平方米——若是對這個數字沒有概念的話,那么對比一下,紫禁城的面積也不過是七十二萬平米而已。
其中有大船塢七座,小船塢數十,其中最大的船塢寬二十五丈左右。長二百丈以上,西連長江。荒廢多年以后,船塢中已然積滿了淤泥,但是水深猶自在五尺左右,遠觀仿若大河一般。
直到正德朝。龍江船廠在南京各地還有數萬畝林地,都是為了造船而特意種植的大木,乃是洪武年種下的,現在都已經是數人才能合抱的大木了。而據《洪武京城圖》記載,為了準備造船用的桐油、棕纜等原料,特在南京鐘山開辟了漆園、桐園、棕園等園圃。植樹數萬株。
這等規模,歐洲難以想象,東北就更難以想象了。在這片還未開發的處女地上,據連寧所知,船廠大概只有在遼北將軍轄地的嘉河衛和屯河衛有那么兩座,但是自己的轄地,可是一個沒有。
而且建造船廠,也是很難,所需要的人手等等,都要從關內尋找,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拉起來的架。
所以只是把松花江上這段河段的所有漁民都給征入軍中了,好歹算是搭起來一個水師的架,一共有七百多條漁船,有從漁民轉正而來的士卒兩千人,連一個衛的編制都不夠。
這兩個千戶所的水師,便是一直掛在新兵部的名下,規模實在是太小,作用更是有限,連寧連接手的都沒有這些漁民平素里還是干著自己的差事,打漁,等到有事兒的時候,再把他們召集起來——比如說現在。
這等差事,這些漁民們也是很歡喜的,等閑沒什么事兒,還跟以前一樣,而且入了軍之后,每個月還能從武毅軍那里領賞三錢銀——對于他們,連寧自然是不會多么的大方,給的多了,反而是一種不公平。
武毅軍的水師之路,注定還是山高路長。
見到大軍開過來,那船工中走出來一個人,四十來歲,膚色黝黑,身上一股魚腥味兒,一聞就知道是常年在江河上打混的人物。
這人卻是水師的一個百戶,乃是統領這些漁民的,不過他原先也是漁民中的一員,乃是就地選拔。雖然已經當了軍官,但是其人性里還是個小民而已,有本能的對官兵的畏懼,來到張球馬前,忙不迭的跪倒在地,磕了個響頭道:“小的石花張給大人磕頭了,大人,船只小的已經備好了。可要現在過河?”
“快些起來。”張球擺擺手讓他起來,看了看天色,溫言問道:“若是晚上過河,沒妨礙吧?”
石花張趕緊道:“沒妨礙的,這時節松花江水流緩得很,換個水性好的也能游過去,小的有幸接大人過河,之前已經派人過江了,再過一會兒,河北岸就會點起篝火,晚間反而瞧得清楚。”
張球贊道:“你考慮的卻是周全。”
石花張趕緊謝過。
張球道:“一路過來,腹中卻是頗饑餓了,便先在這邊兒吃過飯,待會兒再過河。”
他回頭瞧了一眼自己那些士卒,道:“我這些兵都是北人,怕是沒怎么見過水,待會兒估計都要吐一場的,吃了飯再吐,總舒坦些。”
“大人體恤下情,真是位好官啊!”石花張趕緊又是一陣恭維。
張球命令傳了下去,士卒們紛紛下馬。步卒們也都找了個干凈的地方,以小旗為單位,準備開始埋鍋造飯。
有人去打水,有的開始挖坑,有的則是去撿柴火。
等一切準備妥當,士卒們便把背后的包袱接下來,里面都有兩個大大的皮袋。縫的很是緊密,里面的油脂半分都漏不出來。其中一個小一些的,便是武毅軍為士卒們準備的行軍干糧。里面有滿滿的一袋米飯,米飯已經被肉湯給泡透了,散發著迷人的黃色光芒。香噴噴的。而米飯上面,更是放了厚厚的一層豬肉片,全都是上好的五花,油滋滋,香噴噴的。這等食物,若是行軍路上,無暇燒鍋做飯的話,直接拿來吃,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了。
而士卒們把這個袋放到一邊,卻是把那個稍微大一些的皮袋打開。里面是干米,曬好的肉干兒等東西。
把米下鍋,肉干兒也扔進去,點燃了下面的篝火。
無數火焰在原野上升騰而起,照亮了和闌珊的夜。
很快。水便燒開了,一陣陣誘人的肉香也飄了出來。
火光映照著彭山虎的臉,陰晴不定,半明半暗,詭異莫名。
他們也點燃了火,只是卻沒什么吃的。沒有得到命令,也不敢自己去抓魚打獵。賤民們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只是默默的坐了下來,聞著那香味兒,不斷的吞咽口水。
石花張四下看了看,道:“張大人,今兒個閑著也無事,咱們逮了不少魚,給您手底下軍爺們,一個人來一條?”
張球笑道:“那真是有勞了。”
石花張得了他夸獎,樂呵呵,屁顛顛兒的去了,沒一會兒,那些漁民們便是從船上用大筐抬下來為數不少的鮮魚,送到了士兵們手中。
張球看了看,又吩咐道:“去給那些人也送些吧!”
當賤民們看著分到自己手中的魚的時候,都是滿臉的不敢置信,不可思議——他們從來都是讓人欺負的,從來沒有人正眼看過他們,這一路走來,都是那些押運的官兵向他們要這要那,任意的欺凌,而這些武毅軍,竟然還會分給自己東西吃?
感動在蔓延。
雖然平均三個人才能有一條魚,但是扔到鍋里,熬上一鍋魚湯喝,對于他們來說卻也是極好的了。
更重要的是,這一行為足以讓他們認識到了,武毅軍和其他部隊的不同!
忽然不知道誰猛地跪在地上,大喊了一句:“咱們謝謝武毅軍的大老爺!”
眾人一安靜,然后便是紛紛跟著嚷道:“大老爺仁義!”
“咱們給您磕頭了!”
吃過飯,重新啟程,人太多,而船只數量有限,一艘船就算是擠死,也就是運送不到二十個人而已,所以要分批啟運,所幸這塊兒的江水并不是很寬,只有五六里而已,來回倒也不是很費勁。先是運送過去一些武毅軍的士卒,然后才是把賤民們分成一批批的都裝了上去,臨上船的時候,那押送的官兵卻是指著一邊道:“那邊兒有農具,每個人一把鐵楸,一把鋤頭,自己去領吧!”
彭山虎打眼兒過去一瞧,這才發現,原來之前瞧見的黑糊糊的那里,卻是堆滿了農具,跟小山兒也似。
這些農具都是連氏財閥從關內給連寧運來的,連氏財閥每個月一撥接連不斷派來東北的商隊,運來了連寧和整個武毅軍轄地所需的大量的物資和器具,給年前剛剛開始把局面做大的武毅軍給予了極大的幫助。不過現在,連寧對關內的依賴就小了許多了,礦監局內部的那幾個大鐵礦山和銅礦山規模已經擴大了數倍,每日能產銅鐵錠數以十萬斤計算,足夠供給軍器局、柳氏作坊兩個金屬消耗大戶使用。
原料足夠了,而這一段時間,柳氏作坊又是從山東招來了不少打鐵的好手,工匠等,規模擴大了許多倍,現在連寧已經逐漸的把兵器鑄造這一塊兒移植給了軍器局,而從柳氏作坊這里大量的采購農具等等。
現如今這片地面上農民使用的農具,多半是柳氏作坊里打造的。
賤民們的隊伍先是安靜了一下,然后便是爆出了一陣強烈的歡呼。震天一般。
他們歡呼雀躍著,大聲的嚷嚷著,有的則是直接眼中溢出了淚水!
再來這里的路上,他們都猜測著自己等人來到東北之后是干什么來了,上面的大老爺是什么個打算?雖然聽那些官兒們說遷移到東北去的基本上都是種地,但是他們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對于身為賤民的他們來說,位居于士農工商之下。能種地都是一種奢求!
卻沒想到,而今奢求竟然成真了!
武毅軍這些老爺們,分明就是讓我們去種地啊!
想到以后安定的生活。地里面穩定的產出,豐衣足食的日,不再被人欺辱鄙夷的生活。他們頓時覺得心里有了許多盼頭。
彭山虎站在船頭,臨風,身后的賤民們小聲兒的議論著,時不時的爆出一陣歡聲笑語,他的一顆心,卻是越來越沉……分割線……在通往鎮遠府的官道上,一列長長的隊伍正在緩緩的行進著。
這支隊伍,是由無數的商隊構成的,而每一個商隊,則又是有多則數百。少則幾十的馬車組成,這些馬車,比一般拉人的馬車要大很多,而且兩側還有加高的擋板,輪的直徑也要大一些。一看就知道是專門運貨的。這等設計,不帶運載的更多,而且也利于通過泥地等惡劣地形。
不知道多少商隊,更是不知道多少馬車,只看到無數的馬車像是一條長蛇一般,一直蔓延到視線的盡頭。在這蒼茫大地上,軋軋前行。
這么多的商隊,不知道多少的人,自然是人聲鼎沸,非常之熱鬧。
而在這些商隊的兩側,卻還有不少穿著棉甲,手里馬車長矛,腰間掛著馬刀的武毅軍騎士在守衛著,他們只是戒備而已,這些商隊的人怎么弄,他們卻是不管。
這些商隊,便是來自關內等地,聽說了奴兒干總督區松花江將軍領地玉米豐收之后趕來北地的商隊,這些商隊五花八門兒的,什么地方的都有,近的有遼北總督區的,而遠的,甚至是遠達四川湖廣。不過最多的還是山東和南京應天府兩地的豪商,他們兩地,都乃是盛產海鹽之所在,打的算盤正是符合大明朝廷的規矩:往邊關運糧食,然后換取鹽引,再回去運鹽,四處販賣。
而且山東籍的這些富商們,更是吃過玉米的甜頭,都奔著這邊兒來自然也是理所當然了。
不過他們無論是來自哪里的,是趁早還是來晚了的,都是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兒上,東北打仗,他們都在柱邦大城被擋住了,這也造成了那一段時間柱邦大城經濟的畸形繁榮。當東北消停了,戰事了解了的消息傳過去的時候,他們趕緊是火急火燎的啟程。自己hi所以這么急,是因為他們心里打的主意,都是往前走一段路,然后直接跟當地鄉間的豪紳、村正這等人聯系,直接從農民手中收購糧食。
這樣一來,跟那些農民打交道,不但價格能夠壓的很低,而且也不用往東北之地走很深,收購足了就撤回了,他們對于東北的兵亂,畢竟還是很忌憚的。
所以都是爭先恐后。
都是想著自己少走一段路,同行多走一段。
卻沒想到,這如意算盤很快就破滅了,剛剛出了柱邦大城沒多久,他們就給武毅軍派來的一隊騎兵攔住了,那騎兵百戶直接出示了武毅伯松花江將軍連寧的親筆命令,著令他們不得私自收購玉米,必須全部趕往鎮遠府,由官府統一安排收購事宜。
也就是說,收購多少,價格幾何,什么時候賣給你,都是人家說了算了。
遭遇這等情況,這些富商們自然是非常不滿的。
他們之前又不是沒碰上過這等情況——大明朝的現狀便是如此,當某地商業繁盛的時候,總是會遭到當地官府的橫加干預,尤其是某地產業被官府壟斷而商人們不得不和官府打交道的時候,這就更慘了。抬高價格,限定額度,這是家常便飯,吃拿卡要更是不在話下,碰上那些臉厚心黑的,讓你白跑一趟,只能賺個辛苦錢兒!
正德五十年 五一六 盼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