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四六六 罪證
四六六罪證
但是這個虧,孫福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忌憚于武毅伯府的權勢,這些店鋪,除了他們之外,根本沒人敢買!之前有一個南地的商人露出幾分想買的意思,結果第二日就讓人在小巷子里蒙住腦袋一陣暴打,兩天腿都給打斷了。案子報到順天府里,根本就不管。
從此之后,再也沒人來問這幾家地段極好的店鋪的事兒,而京中的豪門,顯然也不愿意因為這點兒事兒而得罪正如日中天的武毅伯。盡管那時候正在東北征戰的連子寧根本不知道這事兒,這完全是城瑜的自作主張。
女人兇狠起來,可是比男人更可怕的。
只有一個買家,賣了,好歹還能撈著一點兒,若是不賣,不但賺不到錢,而且還要每個月都按時給那些店里的人發放月例銀子。如此一來,反而是極大的開銷。
所以也只能認了。
而賣掉了這些鋪子之后,孫家便失去了所有的財源,只能坐吃山空,但是家里的積蓄在老爺事發的時候就已經拿去四下打點了,剩下的也大半帶去了臨安府。
剩下這點兒錢,夠什么?
之后孫家便辭退了大部分家丁,只留下必須的幾個家人,就算如此,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生計艱難,以至于就連那些賣苦力的車夫,都敢出言不遜!
孫福明白,這是武毅伯的反擊。想想以前自己也是仗著權勢這么欺負別人的,他心里倒是沒什么憤怒的,只有絕望。
想到這一茬,老管家心里只有恐懼和絕望,一陣風吹過,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忽然想起來武毅伯是靠什么起家的。
那可是實打實的軍功。酒神樓的唐三先生說的多好啊?武毅伯一平白袍軍,二征東瀛國,三定女真亂。那可是殺了個尸山血海,他手底下的人,那些武毅伯府的家丁護院什么的。可都是從死人堆兒里爬出來的!什么事兒干不出來?
“老天爺,這幫人可千萬別殺人才好!”老管家忽然感覺武毅伯府的手段似乎已經很溫柔了。
“也是少爺不爭氣啊!就這么點兒錢了,還拿著亂造,也不讀書了,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其實孫家如此難過,和孫挺也是分不開的,他挪用了大量的錢款,而這些錢卻是不知去向。老管家隱隱的知道一些,但是卻根本不敢想。那個秘密,實在是讓人心驚肉跳。
‘少爺這是子怎么了?怎么就跟魔怔了一樣啊?那可是武毅伯啊!咱們已經不是過去的侍郎府了,得罪了武毅伯,這將來可如何是好?’
唉,老管家嘆了口氣。他也就是敢腹誹一下而已,卻是絕對不敢顯露出一點而來的。像是他這等家生子,不但生死都取決于主人一念之間,而且在孫家呆了這么多年,他已經完完全全的給孫家融為了一體,就算是離。也是離不開的了。
老管家的嘆了口氣,見所有的物資都被搬到了廚房,便也打起精神,向著后宅走去。
大少爺那邊兒還有四個伺候的丫鬟,夫人那邊兒也有六個丫鬟兩個小廝,另外兩個年紀小些的少爺小姐都跟著夫人一起住,除此之外就是廚房里面的三個師傅還有十七八個雜役。老管家這時候不由得清醒,幸虧老爺不是什么談貪花好色之人,這輩子除了夫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妾侍,要不然的話,可不止這么點兒人。
雖然闔府上下只剩下不到五十個奴婢,但是老管家還在盡心竭力的做著自己的本分事,他慢慢的向后宅度過去,準備在府里四下巡視一下,以防出現什么樣的問題。
走在府中的小徑上,鵝卵石鋪成的小徑,軟底布鞋走在上面非常的舒服,路邊種滿了銀杏樹,此時樹葉已經轉黃,一眼望去,璀璨如金,極是美麗。只是這美麗的園林,現在也顯得很是有些破敗了。老管家四下里瞧了瞧,暗罵一聲:“這幫夯貨,沒人催著,連落葉都不知道清掃了。”
一路走來,心中越來越是凄涼。
迎面走來兩人,老管家愕然抬頭看去,待看清楚了兩人的容貌之后,臉色便是變得陰沉下來。
對面走來的是兩個女子,走在左邊那女子一身素白,容顏清麗,烏黑的長發垂到腰間,懷里抱著一張古琴,一雙眸子冷冰冰的,似乎把肅殺的秋意都裝在了里面了。她身邊那女孩兒一身鵝黃色襦裙,不過十六七歲,容顏也是頗美,只不過是跟那個素衣女子比起來,卻是宛如皓月之側的繁星一般不起眼兒。
這女子,正是寇白門。
她忽然駐足,望著路邊的一株銀杏,沉默不語,臉上只是淡淡的,心里卻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作為孫挺親自從金陵請來的琴師,她已經在孫府呆了兩年之久了,距離那一次見到他,也是足足有兩年之久了。
‘兩年啊!你可還曾記得我么?’寇白門心中輕輕自言自語:“可是你可曾知道,自從那一天之后,我的心,就已經不是我的了么?你跟我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人生,若是真的只如初見那該多好?你現在已經是武毅伯了,在邊關連戰連捷,可還曾記得那個為你牽腸掛肚之人么?我聽說你已經大婚了,想必,在你心里,就更沒有我一席之地了吧?”
“不過!”她的嘴角忽然綻放出一抹笑意,那笑容,驚心動魄,燦美如斯:“你到現在為止,一共寫了三曲詞,兩曲為我,一曲為了皇帝。在你心里,我比皇帝更重要是不是?現在每每有人說起你,說起你那兩曲詞。便會提到我,有了這些,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便是這輩子,再也不得見,只能守在這絕地一般的府中,我也認了,我的心里。也是歡喜。”
見寇白門發怔,旁邊的侍女便也耐心的站著,這等情況。她早就司空見慣了,跟了小姐這么久,她也知道了其中原委。
只不過。也只有一嘆而已。
天上地下,夫復何言?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道:“小姐,咱們走吧!”
“嗯,走吧!”寇白門猛地醒過神來,幽幽一嘆,臉上卻是布滿了飛揚的笑容,她輕輕喚了一聲:“小櫻。”
小櫻訝然道:“小姐,怎么了?”
“其實我挺幸運的是不是?”寇白門看著她說道:“那兩曲詞,定然是能名傳千古的。等千年之后,人們每每讀到此處,定然會想起我。他們會說,這是連子寧為我寫的詩,是不是?”
看著寇白門臉上燦爛的笑。小櫻忽然眼眶一酸,差點兒便落下淚來,只是使勁兒的點頭。
她抽了抽鼻子,強擠出一絲笑意:“而且孫家破敗了,孫挺也沒心思來打您的主意了,為武毅伯留下完璧之軀。只要是您心在他那兒,人也就是他的。”
“是啊!你說的沒錯兒!”寇白門咬著嘴唇輕輕點頭:“是啊,我是他的,這輩子都是。”
迎面老管家走過來,寇白門輕輕退到一邊,低頭道:“見過大管事。”
老管家對寇白門很是仇視。
在他看來,若不是寇白門的到來,大少爺又怎么會和連子寧結怨?不和連子寧結怨,京南鈔關那里又怎么會查出老爺的證據來?若是沒有老爺的證據,孫家怎么會敗落?總而言之,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女人而起!
而現在之所以仇視寇白門,又多了一條原因,這個江南名妓出身的女子,誰也不知道她攢了多么豐厚的身家,現在府里這般拮據,都已經快揭不開鍋了,她卻是依舊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但穿戴用度都是極為上等,而且每頓飯都是叫京中最有名,手藝最好的幾個酒樓給送過來,甚至就連她身邊的這小丫鬟,也是人家自己買的。
這怎么不遭人恨?
偏偏寇白門的身份是琴師而非奴仆,人家的錢,你半分都不能動。當然,也可以強搶,畢竟她只是一個弱女子而已,也無力反抗什么,但是誰敢動?闔府上下都被武毅伯的手段給震懾住了,誰敢動這個跟武毅伯傳的沸沸揚揚的女子?
因著這一層原因,老管家強笑道:“寇大家這是去吃飯?”
“不,剛吃過了,閑來無事,出去逛了逛,晚間還要給少爺小姐上課。”寇白門微笑道。
老管家嘆了口氣,這又是寇白門的一個厲害之處,這個女子,不管孫家是興盛還是破敗,都沒有絲毫的改變,禮數分毫不差,為人也不倨傲,更是做好自己的份內。現在兩位小少爺,小小姐的琴技都是很好了,當然都是她的功勞。
甚至就連夫人,都頗喜歡他。
老管家點點頭,忽然道:“寇大家,可曾想過要離開?”
“離開?去哪兒?”寇白門啞然一笑:“在這兒挺好,無拘無束的。再說了,就算想走,我也走不了啊!”
老管家無言,點點頭,錯身而過。
寇白門搖搖頭,也是去了自己的住所。
老管家很快就走到了孫挺的住處,這是一個單獨的跨院兒,亭臺園林,一應俱全,倒是頗為的精致。
走到孫挺的書房附近,剛好看到一個中年漢子從孫挺的書房里走出來,四下里鬼鬼祟祟的打量了一眼,然后便是快速的離開了。
老管家皺了皺眉。
書房里,孫挺站在書桌后面,手里拿著一張薄薄的紙片,正仔細的看著。
書房里一片凌亂,原本家里擺設的那些奢華富麗的花梨木椅子,書柜等等都已經消失不見,換成了最普通的貨色,這些新換的,都是很一般的木材做的,而且做工也不甚精細,還有一股子刺鼻的味道,這等器具,便是一般小康人家,也是不屑于使用的。
若是放在以前,在這種屋子里呆上片刻孫挺肯定就要大呼受不了。但是現在孫挺不但揮霍光了所有家中的資材,更甚至已經拮據到了當掉所有家具的程度。
自然也都顧不得那么多了,人也是有適應性的。
那些珍貴的古籍孤本也都當掉了,現在屋子里的書不到以前的三成,胡亂的擺放著,書桌上散亂了一堆,連地上都掉了幾本兒。現在。在如此拮據的情境下,下人們是沒心思打掃的了。
但是這些錢,在孫挺看來都沒有白花。他無比的佩服自己,竟然在這等絕境之中做出來這么一件大事!
他看著自己手中的紙片,一個字一個字的細細看著。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狂熱,一雙眸子里面,透出來讓人心悸的瘋狂。
他臉上笑意越發的濃厚,最后終于是忍不住,握著紙片揚天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中充滿了快意和癲狂。
笑聲止住,孫挺又是低頭仔細看了一遍紙片,眼中閃過一抹怨毒,自言自語道:“連子寧啊連子寧,你實在是太囂張,太跋扈了。一路走來,留下來這么多的把柄,若是有心觀察,便是一堆破綻!哼,現在你的破綻都掌握在我手中。等著吧,我要讓你死的慘不忍睹!”
他小心翼翼的把那張紙片放在一摞紙片的最上面,然后珍而重之的把它們放在一個錦盒中,揣到懷里,然后大步走出來書房。
老管家正尋思著怎么勸勸少爺,便看到少爺走了出來。不知道多久沒刮過胡子的臉上竟是少有的意氣風發,他張張嘴,還沒說話,孫挺便是一擺手,道:“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老管家只好把話咽回去,臉上堆著笑,小心翼翼的探問道:“大爺這是要去哪兒?”
孫挺對他倒沒有戒心,惡狠狠一笑,臉上便露出一抹猙獰來:“五忠誠侯府。”
“忠誠侯府?”老管家心里一哆嗦,臉色大變,顫聲道:“江彬江指揮使?”
孫挺點點頭:“還能有誰。”
老管家看著他,一顆心越來越沉,直到跌入深淵。
忠誠侯府。
侯爺府在東城的小草廠胡同,距離紫禁城不過是兩三里路,而和東廠更是只有的一街之隔。
錦衣衛和東廠的關系是很奇怪的,終大明一朝,錦衣衛和東廠都是相互牽制,相互制約,互有高下。反而是互相配合的時候少一些。
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一切都取決于皇帝,若是錦衣衛指揮使得寵一些,則錦衣衛勢力就會更大,而若是東廠廠督更得寵一些,那么自然就是東廠壓制錦衣衛了。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和東廠錦衣衛的特殊性是分不開的,他們都是皇家鷹犬,而非是朝廷鷹犬,所以興衰榮辱,也只在皇帝一念之間而已。
現在的東廠廠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林雄奇,論起權勢來,林雄奇已然是不小,在內廷官兒中穩穩的能躋身前三,但是和江彬比起來,那就差的太遠了。朝廷中人都知道,江彬江大人和皇帝,那是一半兒君臣,一半兒兄弟一般的交情。林雄奇你怎么說也不過就是一個家奴罷了,家奴能和兄弟比?
所以毫無疑問,林雄奇被江彬死死的壓制,在各個方面。其實不單單是他,在他之前的那幾任東廠廠督,也都是被江彬給壓的喘不過氣來的,自然也有勇于反抗,跟江彬對著干的,不過這幾位,最后死的都挺慘。
血淋淋的教訓擺在眼前,林雄奇也很知趣兒,知道自己是決然無法和這個盤踞錦衣衛四十余年,權傾朝野的江大人比美的,于是便韜光養晦。
他整日價只在紫禁城里呆著,除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之外,根本就不來東廠轉悠一圈兒。而東廠的那些番子們被他裁掉了大半兒,實在裁不掉的那些幾代的老軍戶,在他的約束下,也是整日價無所事事,只在衙門里頭吹牛打屁,到時候按月領餉。
東廠的大牢里頭已經好幾年沒傳出來一陣陣的凄厲慘叫了。
而那邊廂的錦衣衛,卻是紅紅火火,還在不斷的發展著。沒了爭權奪利的引子,江彬和林雄奇的關系倒還不錯。只不過心里怎么想到的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作為有明一朝權勢最煊赫的錦衣衛指揮使,江彬的宅子也符合他的地位,這座大宅占了整整一個街區,前后七進,左右加起來四個花園子,亭臺樓閣,屋宇綿延。極盡奢華之能事。在京城這些勛戚的宅子里,堪稱第一!
這會兒,正是晚飯的點兒。今兒個江彬用餐的所在在東花園兒的一處亭子里,一張足足有十米長的大桌子,上面擺了八八六十四盤兒菜。江魚河蟹,山珍海味,無一不包。每道菜都是精心烹調而成的,色香味俱全。忠誠侯府的十三位掌勺的大廚當初都是京城最頂級的酒樓中有名的大師傅,當年還在酒樓打熬歲月的時候,架子都大得很,一般一天做菜最多三盤兒,每道菜十兩銀子起價,你愛吃不吃,你不吃別人吃!
八個侍女穿花蝴蝶一般在飯桌兩側來回穿梭。而在兩邊垂站立的侍女足足有十七八個,有的手里端著金盆,那是飯前飯后凈手的,有的手里拿著棉錦緞,那是擦嘴的。有的手里端著參湯,那是飯前漱口用的……
伺候的人這么多,吃飯的卻只有兩個。
一個頭發已經花白,卻依舊矍鑠威猛的老人,就像是一頭已經臨近暮年的雄獅,雖然可能爪牙已經不鋒利。但是余威猶存,讓人不敢輕慢,正是江彬。而在他身邊,則是坐著一個少年,最多也不過是十七八歲,面如冠玉,生的俊美非常,一身家居的玄色燕服,頭發用玉冠束了,顯得瀟灑非常。
兩人有說有笑,江彬還時不時的給少年夾口菜,看著他吃下去,滿臉的慈愛歡喜。
吃飯的氣氛完全不像是豪門之中常見的那種肅穆沉悶,就是簡簡單單的,充滿了難見的親情。
這會兒的江彬,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疼愛孫子的爺爺而已,絲毫不見了在外面的霸氣和強橫。
這少年,就是江魏衿。
闔府上下誰不知道,老爺最寵愛的就是這個唯一的孫子,老爺有四個兒子,五個女兒,也有十七個孫女,卻只有這一個孫子,自然是稀罕的不得了。江魏衿剛一出生,老爺就歡歡喜喜的親自進宮,向皇上請了恩典,少爺剛一出生,就已經是府軍前衛的千戶了。
這等事情,在軍制大改之前不少,畢竟襲爵的人很多,但是在軍制大改之后,至今二十年,也不過是只有區區兩三例而已,而獲此殊榮的勛貴,無一不是極盡榮寵的頂級豪門。
由此可見江魏衿在江彬心中的地位。
而他越長越是俊秀,便越是得江彬喜愛,現在江彬吃每頓飯,定然都要他隨在身邊,甚至就連江魏衿的親爹娘和幾位叔叔姑姑想要辦什么事兒,都要通過他來說話。
面前的梭子蟹炒西蘭花不錯,賣相極佳,白的白,綠的綠,散發著一股果蔬的清香,江彬舀了一大勺子放到自家孫兒的餐盤里,江魏衿也不道謝,狼吞虎咽的吃了。
江彬笑吟吟的看著他吃完,呵呵笑道:“乖孫,爺爺聽說,你最近看上了個女人?”
“嗯!沒錯兒。”江魏衿口齒不清的應了一聲,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喝了口燕窩湯,笑道:“爺爺消息還真靈通。”
江彬眨眨眼,哈哈大笑:“你忘了爺爺是做什么的?”
兩人說話便如尋常爺孫一般,可見感情極好。
江魏衿道:“那日孩兒去赴壽寧侯家宴,在他府中撞上了一個女孩兒,卻著實是心動了。后來著人打探,才知道那原來是武毅伯的妹子,年不過十六,尚未婚嫁。”
“武毅伯的妹妹。”江彬眉頭一皺,卻又是舒展開來,笑道:“武毅伯也是國朝勛戚,允文允武,朝野之間名聲頗正。他的妹子,掄起家教來定然是不錯的。連子寧也是個能打的,這會兒鎮守邊關,打仗的機會也多,武毅伯絕不是極限,以后說不定能封侯,到時候可就和爺爺一般了。他的妹子,倒也配得上你,”
“嗨,爺爺您說哪里話呀?整日價就知道給我說親,我才多大呀!”江魏衿不屑的一笑,輕蔑道:“那連子寧不過是區區一個剛進封的伯爵而已。在東北那破地界兒喝風,說不定哪一日便送了命,便是封了侯,又如何能與爺爺您相提并論?他的妹子不過是一介商賈而已,更是身為低微卑賤,孫兒豈能看得上她?跟爺爺您交個底兒吧!”
江魏衿嘿然一笑:“我看上的,是連記的錢。”
“連記的錢?”對于自己孫子的想法。江彬倒是沒什么反感的,說到底,他內心深處的想法和江魏衿是一般無二的。都沒把連子寧這個戰功赫赫。聲名遠揚的邊關大將放在眼里,在手握錦衣衛數十年的江彬眼中,連子寧不過是一個自己動動嘴就能捏死的小角色而已。
讓他比較忌憚的。反而是連子寧的岳丈戴章浦。
“不錯,爺爺您可能不知道連記有多有錢!”江魏衿眼中閃過一道貪婪:“孫兒買通了連氏財閥的一個掌柜,他傳出來的信兒,今年連氏財閥的凈利已經是到了這個數兒!”
江魏衿伸出三根手指頭:“三百萬兩!”
“三百萬兩?”這一瞬間江彬都是止不住有些怦然心動。他經營了四五十年的龐大勢力,每年上下其手的入賬,錦衣衛那邊兒的好處,收受的下官的孝敬,各色產業的入賬,一年加起來也不過是五十萬兩而已!
這可是整個忠誠侯府入賬的六倍!
“沒錯兒,就是三百萬兩!”江魏衿陰陰笑道:“孫兒已經打探過了。這連氏財閥的產業,卻是都掌握在連子寧兄妹手中,這一塊一直都是連氏在管著。那連氏,孫兒最多也不過是想把她納為侍妾而已,等她成了我的人。爺爺再尋個由頭兒把那連子寧扳倒,到時候她入了咱們府,還是要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那連氏財閥的入賬,可都是咱們的了!”
“這?”江彬凝神不語,胡子一陣輕微的抖動,但是眼中閃過的貪婪卻已然表明著他是動心了。
三百萬兩啊!這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忽略的數字。更何況,江彬的貪婪素來都是和他的武勇一樣著稱的!
當年統帥外四家軍征討劉六劉七的白袍軍逆賊的時候,大量的戰利品就都被他收入囊中,為此不少御史都是彈劾他,結果最后正德皇帝只是申斥一番了事兒。
而且每年都是三百萬兩。
江彬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狠戾:“乖孫,爺爺明白你的意思,這件事,你只管放手去做,至于連家的那小妮兒,隨你怎么處置,若是用強的,我便調集人手給你。反正只要是這小妞兒成了你的人,還能跑不成?”
江魏衿得了他的允許,頓時大喜,正待說話,房門便被輕輕的敲了兩下。
“誰啊?”正和自家孫兒吃飯,江彬心情大好,此時聽到敲門聲,被打擾了情致,一張臉頓時便拉了下來,頗有些不悅。
“老爺,前刑部侍郎孫言之大人的公子求見,說有要事,還帶了東西來。這事兒太大,小的住不了,老爺您要不去瞅瞅?”
江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是侯府的大管家,也是江彬心腹,在錦衣衛中還掛著一個指揮僉事的頭銜兒,為人囂張跋扈,手段狠辣,但是卻是極為精細。他說有要事,定然事兒是不小的。
江彬皺了皺眉,起身道:“你先吃著,我去見他一見。”
過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江彬便是回來了,臉上帶著淡淡喜意,江魏衿對他很是了解,一看就知道又有好事兒了,趕緊問道:“爺爺,那孫挺可是送好處來了?”
江彬擺擺手,那些侍女便是紛紛下去。
待門掩上,江彬快意的哈哈大笑,把手中的一個錦盒往桌子上重重一拍,笑道:“說什么便是來什么,有這些東西在手,還怕那連子寧不就范?這下爺爺要讓他乖乖的把自家妹子送到我乖孫的床上來!”
“這是?”江魏衿打開了錦盒,從里面捧出來一摞紙,大約有十幾張。
“八月至臘月,京南鈔關一月收益不止五萬兩,然該年連員共計向兵部納銀一萬三千兩。余者盡數收入私囊。”
“,朝廷調撥于武毅軍之銀兩軍餉與京衛同例。合計不過五萬兩,該年武毅軍之花費總計十五萬三千五百兩,連員以私款養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連員私設軍器局,招募洋人鐵匠,制造槍炮,現武毅軍槍炮無數。然朝廷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藏神器于私而不思報效朝廷。眼中可有君父在上?”
“連員率兵遠征東瀛,攻破東瀛諸侯山城無數,掠奪極重。然只以極小報效君父,余者盡數貪墨。”
“連員……”
江魏衿輕聲念著,他越看臉上的笑意越是濃厚。
紙條足有十幾張,上面一樁樁列舉的都是連子寧的罪名,有中飽私囊,有驕奢淫欲,當然,最惡劣的一條就是以私款養軍!
看的江魏衿也是心驚肉跳,他可不是什么屁都不懂的貴公子,他很清楚。這里面的罪名,一旦屬實的話,會造成多大的后果。尤其是以私款養軍這一條,如果真的是如此,那么就足以抄家滅族!
對于一個王朝來說。軍隊是必須要掌握在國家朝廷手中的,而一旦出現了軍隊私有化這種傾向,無論那個將軍是出于何等目的,哪怕是為了維護朝廷,那也是絕對不可原諒的行為!
其實他還不知道,如果真用大明的標準來衡量的話。那么連子寧的所作所為,確實已經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亂臣賊子了!殺錦衣衛,設立私軍,私殺朝廷命官,等等等等,無一不是誅滅九族的罪名!而這紙條上面羅列的連子寧的罪名,只怕還不到連子寧所有罪名的一成。這些都是孫挺花費重金買通一些人得到的消息,不過以他的能力和財力,以他能夠接觸的人的層次,打探到這些消息已經很是不易了。
由于連子寧對于消息的嚴厲封鎖,現在朝廷能看到的,能聽到的,甚至能了解到的,就只有連子寧在東北的連戰連捷,攻城略地,但是對他在東北的具體所作所為,卻是絲毫不知。
不得不說,東北實在是個得天獨厚的所在,幾位將軍的轄地之間隔著大片的森林沼澤山脈,想要打探消息也很困難,連子寧只需要守住松花江河谷的一系列必經之地,那就不虞有消息泄露之危險。
“爺爺,這些東西,可是能置人于死地!”江魏衿抖著這些紙道。
“不錯,我即刻就要進宮,向皇上稟明此事。”江彬淡淡一笑,卻只是從那十幾張紙里面挑出四五張不怎么嚴重,并不會構成死罪的罪狀拿在手中。
“爺爺,您的意思是?”江魏衿若有所思。
“這些罪行輕一些的,交上去,罪行重一些的,咱們自己留下。連子寧那邊,我會著人與他傳訊,他的這些罪名足以致死,留在咱們手中,不怕他不就范!”江彬冷冷一笑:“連子寧現在是魚肉,咱們是刀俎!孫兒,你且看爺爺的手段,我不但要讓他把妹子乖乖兒送上你的床,更要讓他變成我門下一條狗!他這條狗,可是管用的很吶!”
“說來也是奇怪。”江彬神色有些驚疑,自言自語了一句:“這么久了,方守年那邊兒怎么還沒消息傳過來?”
江魏衿更關心的卻是另外一點:“爺爺,這些罪證若是假的怎么辦?”
江彬緩緩搖頭:“不太可能是假的,再說了,到了咱們錦衣衛的手里,什么假的也都變成真的了。”
是夜,江彬星夜入宮,本來宮門都已經關閉,守門太監見是江彬,趕緊稟報了上頭,這才開門。
江彬在乾清宮東暖閣見到了皇帝。
東暖閣內,燈火通明,太監宮女都被屏退,只有林雄奇在一邊伺候著。正德坐在御座后面,翻來覆去的把手里的幾張紙看完,臉色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表情,花白的胡子眉毛卻是一陣陣的抖動。林雄奇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低著頭宛如老僧入定,眼角余光瞥過正德手中那幾張紙,眼中卻是閃過一道凌厲。
江彬半邊屁股挨著錦墩兒坐了,仔細的觀察著皇帝的表情,看到素來喜歡易怒的正德卻出奇的沒有發怒,頓時心里一喜。
以正德的性格,出現這種情況,那就代表已經是憤怒到了一定程度。
正德的鼻息咻咻的,變得粗重起來,一雙眼睛中也泛出了血絲,甚至就連手,都在輕輕的顫抖。以江彬對他的了解,現在皇帝之所以如此憤怒,多半是因為他向來對連子寧很賞識。而昔日賞識信任的人現在卻出現這種情況,頓時讓他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盡管他已經強抑怒火,但是江彬還是能看得出來。
他現在就像是一座要爆發的火山一般。
今上從來不是什么藏得住脾氣的人。
屋子里安靜的幾乎讓人窒息,林雄奇心里一抖,身子凝住了,絲毫不敢動彈。若是剛入宮未久的小太監宮女,只怕這會兒已經嚇得站不住了。
“老江,這份東西,你看過了?”正德終于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靜。
江彬卻是一愣,按照他對正德過往處理這種事兒的經驗,正德應該是大發雷霆,然后自己等他發完了火兒之后,才上去勸誡——卻沒想到,皇上竟是先問自己的意見。
他只是片刻疑惑之后便立即恍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嫉妒來,看來皇帝對連子寧的賞識確實是不一般,現在讓他先說,而不是自己先表明立場,顯然是留了回環之意,免得待會兒下不來臺。看這個意思,皇帝還是不想處置連子寧。
江彬點點頭:“臣看過了。”
“說說你的想法。”
“這個?”江彬沉吟片刻,嘿嘿一笑:“皇上,臣是武將,這會兒卻有個從文官兒那聽來的說法,您要不聽聽?”
“你這個老江啊!有屁快放!”正德被他這么一鬧,心情卻是輕松了些,怒火也消了點兒,笑罵道。
“那些文官兒們常說什么瑕不掩瑜,臣看這話,是極有道理的。武毅伯允文允武,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現在在東北,幾乎可以說是他以一己之力在維持大局,若不是去歲他在喜申衛那一場大戰,只怕東北局勢已經糜爛不堪,前一陣子不是又傳來戰報,說是和女真又開戰了么?所以,臣以為,懲罰,是一定要懲罰的,否則的話,國朝綱紀法度何在?只是,不要太重,畢竟正是多事之秋。武毅伯是識大體的,皇上您如此寬厚,他定然感激涕零,又畏懼皇恩,以后也不敢再犯!”
正德不斷點頭,顯然江彬這番話甚是合他的意。
他眼中忽然又閃過一道陰霾,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狠狠的一拍桌子,怒道:“這個狗東西,朕如此信任與他,器重與他,他卻是屢屢惹事,當真是讓人恨不得打殺了他!”
江彬嚇得一哆嗦,趕緊站起來,見正德的殺氣也不是裝的,心里一凜,暗想道果真是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皇帝根本就不需要考慮別人的想法,我想饒你,便饒了,我想殺你,也就殺你!何須管你愿不愿意死?
正德殺意一閃而逝,狠狠道:“下旨,連子寧貪污受賄,罔顧君恩,遣使嚴詞訓斥,仗二十,并將武毅軍削減為八個衛,以儆效尤。”
林雄奇趕緊應了。
“對了,你說這些消息是怎么來的?”正德忽然又問道。
“是前刑部侍郎孫言之的公子孫挺查出來,送到錦衣衛衙門的。”江彬一愣,答道。
“孫言之?”正德沉默片刻額,道:“他在臨安府呆了也有兩年了,朕聽說跟沐國公還挺不對付,不錯,是個忠君愛國的。這樣,傳旨,調他回來,去都察院做個御史。另外……”
他冷笑一聲:“孫挺一舉人而已,竟敢私自調查朝廷大員,傳旨,削去功名,永不錄用!”
正德五十年 四六六 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