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老虎 第五回辣椒巷
第五回辣椒巷
鳳娘的自由
酒也有很多種。
有一種顏色紅得像血一樣的,是波斯進貢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里更美,一種神秘而凄艷的美。
白衣人淺淺啜了一口,慘白的臉上仿佛也有了種神秘而凄艷的紅暈。
他慢慢的接著道:“我的行蹤雖然很秘密,可是近年來好像也漸漸泄漏了出去,我昔年仇家的門人子弟,已有人到九華山來尋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鳳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個人,就是我一個極厲害的仇家門下。”
鳳娘垂下頭,盡量不去想那個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這白衣人間的關系。
白衣人道:“我雖不怕他們,可是我的毒隨時都可能發作,那時我就難免要死在他們的手里。”
他臉上的紅暈漸漸消退,終于又轉臉凝視鳳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隨我的人,也必死無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慘。”
鳳娘沒有開口。她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他本不該把這些事告訴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訴你這些事,只因為我……我想要你在這里陪著我。”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來,鳳娘也吃了一驚。
白衣人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寂寞,從來沒有找到過一個合適的人能夠陪我說說話。”
像鳳娘這樣的女人世上的確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對你并沒有別的意思,你應該看得出我已是個廢人。”
他雖然也在盡量控制著自己,可是一種誰也無法控制的痛苦和悲傷,已經從他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里露了出來。
鳳娘沒有讓他再說下去,忽然道:“我答應你。”
白衣人仿佛也吃了一驚,道:“你……你答應我?”
鳳娘道:“我可以留在這里陪你。”
現在她還不能見到無忌,不管為了什么原因,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顧自己,絕不會為她傷心的。
她覺得自己現在惟一能做的事,就是讓這個又驕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憐的人,過幾天比較快樂的日子。
白衣人臉上又泛起了那種紅暈,道:“我并不勉強你。”
鳳娘道:“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愿做的事,誰也不能勉強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鳳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應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說。”
鳳娘道:“只要一有了無忌的消息,你就要讓我走。”
白衣人道:“你沒有別的條件?”
鳳娘道:“如果你還要答應我別的條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著她,慘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樹木忽然又有了生機。
對某種人來說,“賜予”遠比“奪取”更幸福快樂。
鳳娘無疑就是這種人。
瞎子遠遠的站在一旁,那雙看不見的眼睛里,卻又仿佛看到某種悲哀和不幸。
到了這里之后,鳳娘也沒有中斷她每天寫日記的習慣。
她是根據一個精確的“滴漏”來計算日期的,每個月相差不會在半個時辰以上。
那時的歷法,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單純而平淡,只要選出其中三天的記載,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幾個月之間的遭遇和經歷了。
這三天,當然是特別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變一個人一生命運的事,就是在這三天中發生的事。
這些事有的幸運,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的事,發生在九月二十三日。
九月二十三日,晴。
在這里雖然看不到天氣的陰晴,我卻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時候,衣服穿得很單薄,回來時身上和腳底都是干的。
他出去,是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這里一直都沒有看見過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讓我們相會。
“地藏”實在是個怪人,小雷也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
其實他們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從來沒有恨過他,他那樣對我,也許只因為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母愛——也許我長得像他母親。
在孩子們心目中,母親永遠都是天下最溫柔美麗的女人。
可是他為什么要出走呢?
我想問“地藏”,他的脾氣卻忽然變得很暴躁,對我也比平常兇惡。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為小雷的出走而生氣、傷心。
他對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們在找小雷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這地方一共間隔成了十六間房,后面還有個石門,平時總是關著的,我猜那一定是“地藏”一個秘密的寶庫。
今天他們什么地方都去找過,卻沒有到那里去,難道他們認為小雷絕不會躲在那里,只是因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
我忍不住偷偷的去問那位瞎先生,他聽了我的話,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話也不說就走了。
我從未見他這么害怕,他怕的是什么?
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來今天又應該是月圓的時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
月亮是否還像以前那么圓?
我已經在這里度過四個月圓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無忌,天天都在想,時時刻刻都在想,可是我從來沒有說起過他。
因為我知道說也沒有用。
無忌好像在一種很特別的情況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個時候,才能見到他。
我有這種感覺,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絕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他對我也很好,從來沒有對我“有別的意思”,這一點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從小雷出走了以后,他的脾氣越來越奇怪,常常一個人躺在棺材里,整天整晚的不說話,我也只有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
這種日子自然并不太好過,可是我總算已度過來了。
有人說我很軟弱,也有人說我像瓷器一樣,一碰就會碎。
我從來沒有反駁過。
人身上最軟的是頭發,最硬的是牙齒,可是一個人身上最容易壞,最容易脫落的卻是牙齒,等到人死了之后,全身上下都腐爛了,頭發卻還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眼睛卻不會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說話,用手不停的動,用腳不停的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堅硬”之間,也不是絕對可以分別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為了我。
原來他走的時候,還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幾句話:“我喜歡鳳娘,你搶走了鳳娘,我走,總有一天我會把她搶回來的。”
小雷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為什么會這樣對我。
每個月圓的時候,“地藏”就會變得特別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氣更壞,而且還喝了一點酒,所以才會把小雷這封信拿給我看。
現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為什么會有那種眼色。
他一定認為我來了之后,就會帶來災難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過是個例子而已。
我并沒有為小雷擔心,像他那樣的孩子,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吃虧的。
我只希望他不會走入歧途,因為他太聰明,劍法又那么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要天下大亂了。
我是八月十五那一天開始學劍的,到今天也有三個月了。
我連一點劍術的根基都沒有,除了小時候我從三叔那里學了一點內功吐納的方法之外,我根本連一點武功都不懂。
可是“地藏”偏偏說我可以學劍。
他說我也很古怪,說不定可以練成一種江湖中絕傳很久的“玉女劍法”,因為我的脾氣性格很適合練這種劍法。
我從來不知道練劍也要看一個人的性格和脾氣,我練了三個月,也不知道究竟練到怎么樣了。
只不過“地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說他以前“一劍縱橫,天下無敵”,好像并不是在吹噓。
他的劍法實在很驚人。
有一次他說,他可以從我頭上削斷一根頭發,只削斷一根,然后再把這一根頭發削斷,隨便我要他削成幾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頭發梳得很緊,只看見他手里的劍光一閃,我的頭發就被他削掉了一根,等到這根頭發落在地上時,已變成了十三段。
他的劍光只一閃,我的頭發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好斷成了十三段。
我雖然不懂劍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劍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為他出手實在太快,快得讓人沒法子相信。
他說我已經把“玉女劍法”中的訣竅全都學會了,只要以后能常常練,別人就算練過十年劍,也未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絕對是位名師,卻不能相信我會是個這么好的徒弟。
不管怎么樣,只要他一躺進棺材,我就會去找把劍來練。
我當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龕的那把劍,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碰過。
他常說,現在就連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劍,因為那把劍從未敗過,
現在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天下無敵的劍客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覺的,在這里已經過了快八個月了,今天已經到了無忌父親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無忌成親的日子,每個人都說那是個大吉大利的黃道吉日。
唉!那是個什么樣的黃道吉日?那一天發生的慘案,不但害了老爺子的命,毀了無忌一家人,也毀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爺子沒有死,今天我是個多么幸福,多么快樂的人,說不定我已有了無忌的孩子。
可是今天……
在“今天”這兩個字下面,有很多潮濕的痕跡,仿佛是淚痕。
難道今天發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還要悲慘可怕?
如果你能夠看到她這些秘密的記載,看到這里,你當然一定會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跡,遠比平常潦草得多。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來得比我還早,我起床時他已經在等著我,神情也好像跟平時不一樣。
他說在他這個洞府里,我只有一個地方還沒有去過,他要帶我去看看。
我當然很興奮,因為我已猜到他要帶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寶庫。
我猜得不錯。
他果然叫人打開了后面那個石門,我跟著他走進去后,才知道我還是有一點猜錯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個寶庫,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進去,就覺得有股惡臭撲鼻而來,就好像是豬窩里那種臭氣。
我雖然被臭得發暈,想吐,可是心里卻更好奇,還是硬著頭皮跟他走了進去。
里面也是間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來布置得好像也不錯,現在卻已經完全變了樣子,那些繡著金花的紅幔,幾乎已變成了烏黑的,痰盂,便桶,裝著剩菜剩飯的鍋碗,堆得到處都是。
墻壁上,地上,到處都鋪滿了上面畫著人形的劍譜,每張劍譜都很破舊。
一個披頭散發,又臟又臭的人,就坐在里面,看到這些劍譜,有時仿佛已看得出神,有時忽然跳起來,比劃幾下,誰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么招式。
他的人已經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至少已有幾個月沒洗過澡。一張又臟又瘦的臉上長滿了胡子,我簡直連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進來,連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忽然抓起一張劍譜抱在懷里放聲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來。
我看這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地藏”卻說他并沒有瘋,只不過癡了,因為他已經被這些劍譜迷住,迷得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么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瘋”和“癡”有什么分別。
不管他是瘋也好,是癡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這種地方。
“地藏”還在盯著他看,居然好像對這個人很感興趣。
我悄悄的溜了出去,因為我實在忍不住想吐,卻又不愿在他面前吐。
不管怎么樣,他到底總是個人。
我躲在屋里好好的吐了一場,喝了杯熱茶,“地藏”就來了。
他又盯著我看了半天才告訴我,現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藥的時候,這一次路程不近,要一個月左右才能回來。
他問我,是愿意跟他一起去?還是愿意留在這里?
我當然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經在這里憋得太久了,當然想到外面去看看。
到了外面,說不定就有了無忌的消息,何況我也想知道千千和曲平的情形。
我總覺得他們兩個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對,千千的脾氣不好,曲平一定會讓著她,千千到處惹麻煩,曲平定會替她解決。
只可惜千千對曲平總是冷冰冰的,從來也沒有給過他好的臉色看。
“地藏”聽到我愿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興,就倒了杯葡萄酒給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著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他的地底洞府。
我坐在一輛馬車上,全身披麻戴孝,幾個穿黑衣服的人,抬著“地藏”那口古銅棺材,跟在馬車后。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口棺材里,我這樣打扮,也是種掩護。
晚上我們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棧落腳,而且包下了一整個跨院。
客棧里的伙計,都以為我是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對我照顧得特別周到。
我一個人住一大房間,一直都沒有睡,因為我知道“地藏”一定會來的。
深夜時他果然來了,我陪他吃了一點清粥,他又在盯著我看,忽然問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話:“你真的不認得他了?”
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懂,后來我看到他那種奇怪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了種又瘋狂,又可怕的想法——
那個又臟又臭,我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難道就是我不惜犧牲,只想去看一眼的無忌?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跟我說:“你沒有想錯,他就是無忌。”
我簡直快瘋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
“地藏”并沒有失信,他遵守諾言,讓我看到了無忌。
他并沒有錯,錯的是我,他并不該死,該死的是我。
我竟不認得無忌了。
我日日夜夜的想見他,等我真的見到他時,竟不認得他了。
我還有什么話可說?
等我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后,“地藏”才告訴我,無忌是找他學劍的,他也認為無忌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們之間,有一項約定,在無忌劍術還沒有學成之前,絕不能會見任何人。
無忌也答應遵守這約定,所以我要見無忌的時候,他總說還沒有到時候。
“地藏”又說:“我們以一年為期,約定了今天我要去試他的劍,只要他能夠擊敗我,我就讓他走。”
他說出了這句話之后,我才知道他們之間的約定并不簡單。
我很了解無忌。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會傳他劍術的,一定用了種很特別的法子,逼著“地藏”不能不答應把劍術傳給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應這條件的時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可是他又怎么能擊敗“地藏”呢?他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地藏”顯然又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冷冷的對我說:“他并不是沒有機會,因為我的劍術也是從那些劍譜上學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說:“可是我見到你之后,我的想法就變了,我生怕他的劍術真的練成把你從我身旁奪走,我想殺了他,讓你永遠也見不到他。”
可是他并沒有這么做,因為他絕不是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
所以他心里也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氣才會變得那么暴躁古怪。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現在我才明白,為什么那個瞎子總認為我會為他們帶來不幸。
“地藏”又說:“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練劍會練得那么‘癡’,竟好像完全變了個人!”
也許就因為他知道無忌已變了個人,所以才讓我去見無忌。
“地藏”盯著我,又說:“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錯了,我本來已下了決心,要讓你回到無忌身邊去,因為我已看出你對他的真情,你發覺我不讓你們相見,一定會恨我一輩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輩子!”
他又說:“可是,現在他既然已變成了那樣子,你去見他,反而害了他,如果他劍術能夠練成,等到那一天,你們再相見也不遲。”
我沒有開口,因為我已發覺他說的并不完全是真心話。
我不怪他,每個人都難免有私心的,他畢竟也是個人。
要等到哪一天無忌的劍術才能練成?才能擊敗他?
那一天可能永遠也等不到了。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時候,那時候我就可以見到無忌了。
不管無忌是瘋了也好,是癡了也好,這一次,我再見到他,都不會離開他的。
鳳娘是三月二十八離開九華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們晚課后,忽然發現有個又臟又臭,瘦得已不成人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級上,看著滿天星光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星光一樣,竟似已看癡了。
四月初二,天氣晴朗。
在天氣特別好的日子里,廖八總是會覺得心情也特別好。
尤其是今天。
今天他一早起來,吃了頓很豐富的早點后,就去遛馬。
晚上他通常都要喝很多酒,有時甚至連午飯的時候都喝,所以他一向很注重這頓早點。
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一整只雞,用酒燒的雞,一條活鯉魚,紅燒的活鯉魚,和一大盤用蝦米炒的包心菜。
除了可以大把花的錢,漂亮的女人,和好酒之外,雞、鯉魚、包心菜,很可能就是這位廖八爺最喜歡的三種東西。
今天早上,他在半個時辰之內,就繞著城跑了一個來回。
這是他最快的記錄。
他當然不是用自己的兩條腿跑的,他是騎著馬跑的。
他騎的當然是匹快馬,就算不是天下最快的馬,至少也是附近十八個城里最快的一匹。
這匹馬本來并不是他的。
那天在“壽爾康”樓上,他眼看著無忌擊斃了唐家三兄弟之后,他就沒有一天能睡得安穩。
他也是江湖人,在江湖之間,這種仇恨是非報不可的。
如果無忌來報仇,他根本沒有抵抗之力。
所以他一方面托人到各地去尋訪高手來保護他,一方面也在暗中打聽無忌的行蹤。
等到他聽說無忌最后一次露面的是在九華山下“太白居”,他就立刻帶著人趕去,太白居的掌柜夫婦卻已在一夕間暴斃。
他只看見了一個叫小丁的伙計和這匹馬,趙無忌的馬。
他和趙無忌之間的梁子既然已結定了,又何妨再多加一樣?
所以這匹馬就變成了他的。
這一年來,他的日子過得很太平,趙無忌在他心里的陰影早巳淡了。
現在他惟一的煩惱,就是他用重金請來,一直供養在這里的三位高手。
他很想打發他們回去,卻又生怕得罪了他們,尤其是那位胡跛子,他實在得罪不起。
他決心要在這幾天內解決這件事,就算要再多花一筆,他也認了。
供養這三個人的花費,簡直比養三個姨太太還貴,他已感到有點吃不消了。
現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花錢的事并不是“快樂”,而是“仇恨”。為了這件事,他已花了三十多萬兩,再加上無忌贏走了那一票,現在他表面看來雖然過得風光,其實已只剩下個空架子。
幸好他的“場子”還在,過年前后又是旺季,所以他還可以撐得下去。
用冷水沖了個澡后,連這個問題好像也變得不是問題。
他換了套干凈的衣服,還準備抱著他新娶的小姨太再睡個回籠覺。
就在這時候,費老頭忽然來了。
費老頭是他場子里的管事,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狐貍,在賭這一行里,已經混了好幾十年,什么樣的花樣他都懂,什么樣的場面他都見過。
可是今天他卻顯得是有點驚慌的樣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過來,幾乎被門檻絆得摔一跤。
廖八笑罵道:“看你急成這樣子,是不是你老婆又偷人了!”
費老頭嘆了口氣,苦著臉道:“我老婆偷人不稀奇,今天這件事才稀奇。”
廖八皺了皺眉,道:“難道今天場子里面又出了事?”
費老頭道:“出的事還不小。”
做場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忽然憑空來了個手氣特別好的大贏家,就好像去年來的那個“行運豹子”一樣。
可是像“行運豹子”這種人,一輩子也難得碰到一個的。
廖八道:“你先喘口氣,坐下慢慢說,就算天塌下來,咱們也撐得住,你急個鳥。”
費老頭卻好像連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場子里又來了個高手,狠狠的勾了咱們一票。”
“勾”的意思,就是贏了。
廖八什么都不問,先問:“這個人現在走了沒有?”
費老頭道:“還沒有。”
廖八冷笑道:“只要人還沒走,咱們就有法子對付他。”
有賭不算輸,像費老頭這樣的大行家,當然應該明白這道理。
可是今天他卻不這么想:“就因為他還沒有走,所以才麻煩。”
廖八道:“為什么?”
費老頭道:“因為他還要賭,而且看樣子還要再贏下去。”
廖八道:“你看得出?”
費老頭道:“他只帶了十兩銀子本錢,現在已贏了十四把。”
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費老頭說道:“十六萬三千八百四十兩。”
廖八臉色變了,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會讓他連贏十四把!”
費老頭道:“我一點法子都沒有,因為他把把擲出來的都是三個六。”
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變色道:“是不是那個行運豹子又來了?”
費老頭道:“我本來也懷疑是他,可是他們的樣子卻長得一點都不像。”
他想了想,又道:“那個行運豹子,是個長相很好的年輕小伙子,這個人看起來卻像是個癆病兒。”
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哪一路的手法?”
費老頭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來:“他連擲十四把豹子,你連他用的是什么手法都看不出!”
費老頭道:“他好像沒有用手法?”
其實他心里也知道,天下絕沒有運氣這么好的,能連擲十四把三個六。
費老頭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場子里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所以我也不敢動他,只有先把他穩住在那里。”
他愁眉苦臉的接著說:“現在場子里根本已沒有錢賠給他了,他不但等著拿錢,而且還要賭,八爺你看怎么辦?”
廖八冷笑,道:“難道你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費老頭道:“可是他既然敢來吃咱們,就一定有點來頭。”
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么來頭,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說。”
費老頭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賭注賠給他!”
這是做場子的規矩,規矩一壞,下次還有誰敢來賭?
這一點廖八也不是不明白,只可惜他根本已沒有錢可賠了。
“你再去把那小子穩住,我去想法子。”
他惟一能夠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賈六哥,可是他也知道這條路未必會走得通。
他們早已疏遠了,自從他把賈六投資在他場子里的二十萬兩銀子,也算成是輸給行運豹子之后,他們就已經疏遠了。
賈六的答復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緊,我正在想找你去調動。”
所以他只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遠不必把賭注賠給一個死人。
這雖然不是做場子的規矩,卻絕對是無論誰都不能爭辯的事實。
一個人到了沒有錢的時候,就會把現實看得比規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比規矩重要得多。
胡跛子不但有一條腿跛得很厲害,身上其他的部分長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禿頭,鼻子有點歪,耳朵缺了一個角,不但其貌不揚,而且臟得要命,看起來實在不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這個人惟一的好處就是不太喜歡說話。
他來的時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兩位被廖八重金禮聘來的好手更沒有把他看在眼里,甚至不愿跟他同桌吃飯。
這兩人以前據說都是遼北地道上的綠林好漢,“丁剛”,“屠強”,顯然都不是他們的真名實姓。
丁剛使雁翎刀,屠強用喪門劍,兩個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們當然不屑與這個其貌不揚的跛子為伍,決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訓一頓,讓他知難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們喝了幾杯之后,就找胡跛子到后面的暗巷去“談談話”。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發現他們對胡跛子的態度已完全改變了,不但變得極恭敬客氣,而且簡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并不笨,當然可以猜得到他們的態度是為什么改變的。
所以他對胡跛子態度立刻也改變了。
胡跛子卻一點都沒有變,隨便別人怎么樣對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就算你打了他兩個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這里來了一個月之后,有個既輸了錢,又喝了酒的鏢師,真的打了他兩耳光。
這位鏢師當天晚上就“失蹤”了。
廖八本來以為胡跛子未必肯管這件事的,這種事有屠強和丁剛去解決已足夠。
想不到胡跛子卻自動要去看看,因為他想去看看那雙能連擲十四把三個六的手。
無忌看看自己的手。
這雙手雖然并沒有變,可是他知道他的樣子一定已改變了許多。
這地方居然沒有一個人認得出他了。只不過短短的十個多月,一個人怎么會變得這么多?
他照過鏡子,幾乎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他的臉已因長久不見陽光而變得蒼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腦過度和缺乏睡眠而變得深深陷落,甚至連頭發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反而長得特別快,有時甚至可以蓋住他臉上的疤。
在熱水里泡了整整一個時辰后,他總算把身上的臭氣洗掉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永遠無法再恢復以前的樣子。
無論誰過了三百天那樣的生活之后,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他能夠支持下去,只因為他對自己還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著走出那地方。
因為他知道那個僵尸在每年的四月之前,都要離開那里去求解藥。
只要能夠讓那僵尸相信他已“癡”了,他就一定有機會逃脫。
這一點他無疑做得很成功。
所以他贏了。
他明知自己就算再練十年,也絕沒有擊敗那僵尸的機會,他把自己一生的自由都押了上去,來賭這一把!
他非贏不可。
現在他又連贏了十四把,贏得輕松痛快。
場子里所有的賭臺都已停了下來,但卻沒有一個人肯走。
大家都在等著看這場好戲。
無忌也在等。
他一點都不著急,他比誰都沉得住氣,屠強和丁剛一走進來,他就知道是唱戲的來了。
丁剛走進來的時候,只覺得小腹下仿佛有一團火苗在燃燒。
每次要殺人之前,他都有這種感覺。
他一眼就看到了無忌。
廖八已經將這個人描述得很詳細。
“你們要去殺他,只因為他跟你們有仇,并不是我叫你們殺他的,這一點你們一定要記住。”
丁剛當然明白廖八的意思。
他們既然是為了尋仇而殺人的,就跟這場子完全沒有關系了,所以誰也不能說廖八破壞了做場子的規矩。
這個人看起來并不像很扎手的樣子。
他只希望能趕快解決這件事,讓他能趕快去找個女人,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屠強想得更周到。
這個人是不是還有別的幫手?場子里會不會有人伸手來管他們的閑事?
場子里比較惹眼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人身長玉立,相貌堂堂,服飾也極華麗,年紀雖然最多只有三十左右,氣派卻很大,看起來不但一定很有錢,而且很有權力。
幸好一個人如果身家太大,通常都不大愿意去管別人的閑事的。
而且他看起來也絕不像是無忌的朋友,所以屠強已不再顧忌他。
另外一個人,長得更美,不笑的時候,也可以看得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一雙大眼睛明亮靈活,無論在看什么,都會露出很好奇的樣子。
如果他真的是個男人,顯然是個很少見的美男子,但嫌太娘娘腔一點。
幸好她不是。
像屠強這樣的老江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裝的。
對于女人的看法屠強也和丁剛一樣。
——女人的可怕之處是在枕頭上,不是在拳頭上。
所以丁剛用一個箭步竄到無忌面前時,他也立刻跟了過去,冷笑道:“原來是你。”
無忌笑了。
這兩個人果然是唱戲的,他早就算準了他們要來唱的是出什么樣的戲。
丁剛沉著臉道:“我們找了你五年,今天總算找到了你,你還有什么話說?”
無忌微笑道:“你們找我,是不是因為跟我有仇?”
他問的這句話,恰巧正好是他們準備要說的。
丁剛立刻接道:“當然有仇,仇深如海。”
無忌道:“所以你們今天一定要殺了我?”
丁剛道:“非殺不可。”
無忌道:“我能不能還手?”
丁剛冷笑,道:“只要你有本事,也可以殺了我們。”
無忌道:“真的?”
丁剛已懶得再跟他噦嗦了,腰邊的精鋼雁翎刀已出鞘。
屠強也拔出了他的喪門劍。
他并不像丁剛那么喜歡殺人,只不過這件事總是越快解決越好。
無忌道:“你們又有刀,又有劍,絕不能讓我空著手吧。”
他四面看看。“各位有沒有帶著劍來的?能不能借給我用一用?”
當然有人帶劍來,卻沒有人愿意惹這種麻煩。
屠強道:“你也會使劍?”
無忌道:“會一點。”
屠強冷笑道:“我手里就有劍,只要你有本事,就可以拿去。”
無忌道:“好。”
這個字說出口,屠強的劍已經在他手里,他的手一轉,劍光匹練般飛出。
丁剛和屠強就倒了下去。
丁剛和屠強并不是容易倒下去的人。
在遼北,他們都是有名的“硬把子”,因為他們手底下的確都有真功夫。
可是現在他們非但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機會,他們甚至連對方的出手還沒有看清楚,就已經像兩塊忽然被人劈開的木頭一樣倒下去。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每個人都已被刺了兩劍,正好刺在讓他們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方。
他們倒下去之后,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無忌幾乎也不能相信。
他本來并不想用劍的,可是他實在忍不住想試一試。
試一試他的劍。
他付出了代價,他有權知道他得到的是什么。
現在他知道了。
廖八的心已經開始在往下沉,卻還沒有完全沉下去,因為他還有希望。
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胡跛子。
胡跛子忽然道:“我好像是去年七月二十三到這里來的?”
廖八道:“好像不錯。”
胡跛子緩緩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么我已經在這里呆了兩百五十天。”
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兩頓,連飯帶酒,至少也要三兩銀子。”
廖八道:“我沒有算過。”
胡跛子道:“我算過,你前后一共給了我八萬七千兩銀子,再加上七百五十兩飯錢,一共是八萬七千七百五十兩。”
他忽然從身上掏出疊銀票,往廖八面前一擺:“這里是整整十萬兩,就算我還給你的,連本帶利都夠了。”
善財難舍,十萬并不是小數目。
廖八當然覺得很驚奇:“你為什么要還給我?”
胡跛子的回答很干脆:“因為我怕死。”
看了無忌一眼,他又解釋:“我不還給你,就要替你去殺人,那么我就是去送死。”
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誰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臉色變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經五十歲了,我本來是準備用這十萬兩銀子去買塊地,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好好的過下半輩子。”他嘆了口氣:“可是現在我情愿還給你,因為我實在怕得要命。”
廖八看得出他說的不是假話,幸好他拿出來的銀票也不假。
對一個已經快要垮了的人來說,十萬兩銀子當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這十萬兩銀票,就好像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頭。
場子里的本錢應該還有七八萬兩。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無忌面前大聲道:“這一注我賠給你,我們再賭一把。”
下一把他又輸了。
他搶著先擲,很想擲出個“豹子”來,只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又太緊張。
他擲出的是兩個六,一個五。
五點也不小。
無忌卻又隨隨便便的就擲出了三個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沒有假。
他押的賠注更不假:“這一次你要賠我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兩。”
廖八的人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卻冒了出來。
無忌道:“你要再賭,就得先把這一注賠給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賭,好歹也得把這一注賠給我。”
廖八在擦汗。越沒有錢的人,汗反而越多,錢既然賠不出,汗也擦不干。
廖八終于咬了咬牙,說道:“我賠不出。”
無忌好像覺得很意外,道:“連三十多萬兩你都賠不出?”
廖八道:“連三萬我都賠不出。”
無忌道:“明知道賠不出,為什么還要賭?”
廖八道:“因為我想翻本。”
這是句老實話。
輸了錢的人,誰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誰能不輸?
無忌道:“現在你想怎么辦?”
廖八道:“我想不出。”
無忌道:“你為什么不去借?”
廖八道:“找誰去借?”
無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卻像是在哭:“一個人已經垮了,哪里還有兄弟?哪里還有朋友?”
這是他親身體驗到的慘痛教訓,他本來并不想說出來的。
現在他說出來,只因為他實在已心灰意冷。
別的人也都認為他實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個人忽然道:“你錯了。”
你錯了
“你錯了!”說話的這個人口音很特別,口氣也很特別。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澀,就算是浪跡四海的老江湖,也聽不出他是哪一省來的。
他的口氣中好像總帶著要強迫別人接受他的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連你自己都會覺得自己一定是錯了。
這一點正和他那種高貴的氣派,華麗的服飾完全配合。
他以前絕對沒有到這地方來過,以前絕對沒有人見過他。
廖八也不認得他:“你說我錯了?”
這個異鄉來的陌生人道:“你并不是沒有朋友,你至少還有一個朋友。”
廖八道:“誰是我的朋友?”
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過來,兩邊的人立刻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
他走到無忌面前,只說了一句話:“我替他還你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兩。”
說完了這句話,銀票就已擺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說話一樣,簡單、干脆,絕不拖泥帶水。
廖八怔住。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窮途末路的時候,來交他這個朋友,而且隨隨便便就拿出這么大一筆錢來幫助他。
廖八并不是容易被感動的人,現在卻忽然覺得眼睛有點發濕,喉頭有點堵塞,忍不住道:“我們真的是朋友?”
這陌生人看著他,緩緩道:“一年前,我有個朋友在這里輸得精光,還欠了你的債,可是你并沒有逼他,還給了他盤纏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從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只不過是一件小事。”
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為那個人是我的朋友。”
只要一說到朋友這兩個字,他的口氣就會變得充滿尊敬。
他不但尊敬這兩個字中包含的意義,而且把這兩個字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們走。”
廖八道:“走?為什么要走?”
陌生人道·:“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應抬起頭走出去,再重新奮斗。”
廖八抬起頭道:“是,我們走。”
無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如刀鋒般掃了過來,冷冷道:“你還要賭?”
無忌笑了笑,道:“我本來的確還要賭的,因為只有賭,才能讓人家破人亡,一輩子抬不起頭。”
他一笑起來,臉上的疤痕仿佛就變成了一個陰沉奇特的笑靨,顯得說不出的冷酷。
他慢慢的接著道:“我本來已決心要他賭得家破人亡為止。”
陌生人并沒有問:“為什么?”
他知道無忌自己一定會解釋:“因為一年前,有個人幾乎死在他手里,那個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無忌淡淡的接著道:“他幫助過你的朋友,所以你幫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當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這種報復雖然野蠻而殘酷,但是江湖人之間的仇恨,卻只有用這種方法解決。
陌生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道:“現在你想怎么樣?”
無忌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個好朋友,能夠交到你這種朋友的人,多少總有點可愛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銀票都推出去。“所以現在我只要你們把這些東西也帶走。”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天氣晴朗,風和日麗。
無忌深深吸了口氣,心情忽然覺得很愉快,很久以來都沒有這么愉快過。
他一向是個有原則的人。
他從不愿勉強別人,也不愿別人勉強他,他從不喜歡欠別人的,也不喜歡別人欠他的。
這就是他的原則。
就像是大多數有原則的人一樣,了清一件債務后,他總是會覺得特別輕松。
何況他已試過了他的劍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滿意。
這是條偏僻無人的長巷,快走到巷口時,就聽到旁邊屋脊上有衣袂帶風的聲音,很輕很快,顯見是個輕功很不錯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時,這個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楊樹下等著他,居然就是那個不笑時也有兩個酒窩的姑娘。
現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拎著根烏梢馬鞭,看著無忌直笑。
無忌沒有笑,也沒有望著她。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前面有這么樣一個人一樣,就往她面前走了過去。
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實在不想再惹麻煩。
麻煩通常是跟著女人一起來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裝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這種別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裝,她自己卻偏偏以為別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這種女人手里拎著鞭子,那么你只要一看見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趕快溜之大吉。
無忌選擇了最好的一種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時也不靈的。
他才走出幾步,忽然間人影一閃,一個人右手拎著根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兩步,就可能碰到這個人的鼻子。
不管這個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她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這位女扮男裝的大姑娘,用一雙靈活明亮的眼睛瞪著他,忽然道:“我是不是個看不見的隱形人?”
她當然不是。
無忌搖頭。
她又問:“你是不是個瞎子?”
無忌當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還在盯著他,道:“那你為什么不望我?”
無忌終于開口:“因我不認得你。”
這理由實在再好也沒有了,無論誰碰了這么樣一個大釘子后都應該掉頭就走。
這位大姑娘卻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認得有什么關系?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認得的,你用不著不好意思,我絕不會怪你。”
無忌只有閉上嘴。
他忽然發現,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說不清的。
大姑娘用馬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姓連,叫連一蓮,就是一朵蓮花的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為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錯了,從前江湖中有位有名的好漢,就叫做‘一朵蓮花’劉德泰。”
無忌閉著嘴。
這位連一蓮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說完了,你為什么還不說?”
無忌道:“我只想說兩個字。”
連一蓮道:“哪兩個字?”
無忌道:“再見。”
“再見”的意思,通常就是說不再見了。
他說了再見,就真的要“再見”,誰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見了。
這位大姑娘雖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輕功絕對是一等的。
無忌剛轉身,她已經在前面等著他,板著臉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的臉雖然板起來,兩個酒窩還是很深。
無忌絕不去看她的酒窩,也板起臉道:“我什么意思都沒有,只想趕快再見。”
連一蓮道:“我們現在豈非不是又再見了么?”
說著說著,她居然又笑:“你想趕快再見,我就跟你趕快再見,這還不好?”
無忌傻了。
他實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這種人。
連一蓮道:“現在我們既然又再見了,就算已經認得了,你就應該告訴我,你姓什么?劍法是從哪里學來的?”
原來她并不是真的不講理,也不是真的臉皮厚,她只不過想問出無忌的劍法和來歷。
無忌當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慮,考慮了很久,才說:“我也很想告訴你,可惜我又怕。”
連一蓮道:“怕什么?”
無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連一蓮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個,你只管說,我不笑你。”
無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說。”
連一蓮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我一向聽我老婆的話,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不準我干什么,我就絕不去干那個什么。”
他不但忽然變得話多了,而且簡直說得有點語無倫次,夾纏不清。
連一蓮道:“難道她不準你說話?”
無忌道:“她準我說話,可是她不準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裝的人打交道。”
連一蓮不笑了,臉已氣得發紅,忽然跳起來,冷笑道:“你不說,難道我就看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話沒有說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雖然甜,出手卻很兇。如果在一年前,無忌就算能躲過這一鞭,也未必能躲過第二鞭。
她一鞭接著一鞭抽過來,出手又快又兇,如果是在一年前,無忌很可能已挨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現在已不是一年前。
她的鞭子快,無忌躲得更快,這根毒蛇般的鞭子,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還手。
她想看出他的劍法來歷,他也一樣想看看她的武功來歷。
可惜他也看不出,這位大姑娘的武功居然很雜。
也許就因為她學得太雜,所以功力難免不純,無忌已聽出她的喘息漸漸急促,臉色也漸漸發白,忽然站住不動了。
無忌當然也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還沒有走,只因為這位大姑娘忽然拋下手里的鞭子,用兩只手捧住心窩,喘息越來越急,臉色也越來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傷。
可是無忌自己知道,連一根小指頭都沒有碰到她。
連一蓮盯著他,好像想說什么,可是連一個字都還沒有說出來,就忽然倒下去,躺在地上不動了。
無忌怔住。
他并不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別小心一點。
——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戲?
他不想上她的當,又覺得如果就這么一走了之,未免也有點不像話。
——如果她不是做戲?又怎么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他連碰都沒有碰到她,就算她有舊傷復發,也不至于這么嚴重。
何況她剛才看起來健康得就像是個剛摘下來的草莓一樣,又鮮,又紅,而且長滿了刺。
無忌準備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頭去看她時,反而被她摑個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遠,她還是躺在那里沒有動。
能小心謹慎些雖然總是好的,見死不救的事他卻做不出。
——就算上當,好歹也得上這么一次。
他立刻走回來,遠比他走出去時快得多。
他先彎下腰,聽了聽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角。
額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連指尖都是冰冷的,脈搏已弱得幾乎沒有了。
無忌也著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還跳不跳?
想到這一點,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沒有那么多顧忌,因為他心里沒有那么多鬼蜮。
就在他手擺到她胸口上的那一瞬間,他已經證明了兩件事。
——她的心還在跳。
——她是個女人,活女人。
可是這個剛才還新鮮得像草莓一樣的活女人,現在卻已變得像是風干了的硬殼果了。
他應該怎么辦?
他當然應該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他也不能把她帶回自己住的地方。
這兩天他住在客棧里,抱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棧,好像也不像樣子。
如果把她拋在這里不管,那就更不像話了。
無忌嘆了口氣,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準備先找個大夫看看她的病。
這時候居然有輛空馬車出現了。
看到這輛馬車,無忌簡直就好像一個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一條船那么高興。
他趕過去攔住馬車:“你知不知道這附近哪里有會治病的大夫?”
趕車的老頭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對人了!”
趕車的老頭子看來雖然老弱無力,卻將一輛烏篷馬車趕得飛快。
草莓般的大姑娘,還是像硬殼果一樣,又干又冷,全沒有半點生氣。
無忌忽然想到,他本來應該帶她去找喬穩的。
大風堂在這里也有分舵,喬穩就是這分舵的舵主,他的人如其名,是個四平八穩的人,處理這種事正是最恰當的人選。
可是他后來又想,萬一喬穩也誤會了他跟這大姑娘的關系,豈非更麻煩?
一個人遇見這種事,看來也只有自認倒霉了。
他才剛在心里嘆了口氣,馬車已停下,停在一個荒涼的河彎旁,非但看不見會治病的大夫,連一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趕車的那老頭子,難道還是位“上線開扒”的綠林好漢?
只見他把手里的馬鞭“劈啪”一抖,大喝道:“帶來肥羊兩口,一公一母,一死一活。”
河彎里立刻有人回應。
“收到——”
蘆花還沒有白,光禿禿的蘆葦中,忽然蕩出了一葉輕舟。
一個蓑衣笠帽的漁翁,手里長篙一點,輕舟就筆直蕩了過來。
他的笠帽戴得很低,無忌看不到他的臉。
無忌也不認得漁翁。
他居然沒有問那趕車的老頭子,他要找的明明是大夫,為什么把他帶到漁翁這里來。
他也沒有問這漁翁是什么人。
漁翁只說了一句話:“上船來。”
無忌就真的抱起那大姑娘,跳上了漁舟。
一個剛才還事事謹慎的人,現在怎么會忽然粗心大意起來?
漁翁手里的長篙又一點,輕舟就蕩開了。
趕車的老頭子也打馬而去,嘴里還在大聲吆喝!
“肥羊帶到,老酒幾時拿來?”
漁翁也大聲回答:“老酒四壇,明日送上,一壇不少。”
車馬急行,轉眼間就已經絕塵而去,輕舟也已蕩入了河心。
無忌剛把連大姑娘放在船艙里,那漁翁居然就放下長篙走過來!
輕舟在河上打轉。
漁翁看著無忌,微微冷笑,忽然問道:“你會不會游水?”
無忌道:“會一點。”
漁翁道:“會一點是什么意思?”
無忌道:“會一點的意思,就是說我到了水里雖然沉不下去,可是如果有人拉我的腿,我想不沉不去都不行了。”
漁翁道:“想不到,你倒是個老實人。”
無忌道:“我本來就是。”
漁翁道:“可是有時候老實人也不該說老實話的!”
漁翁道:“因為說了老實話,就要破財。”
無忌道:“好好的怎么會破財?”
漁翁冷笑,道:“你少裝糊涂,我問你,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無忌道:“我兩樣都要。”
漁翁道:“你不怕我先把你弄到水里去,再拉你的腿?”
無忌道:“我怕。”
漁翁道:“那么你最好就乖乖的把銀子拿出來,我知道今天你在廖八爺那里刮了不少。”
無忌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漁翁厲聲道:“你拿不拿出來?”
無忌道:“不拿。”
漁翁道:“你想死?”
無忌道:“不想。”
漁翁好像有點奇怪了,忍不住問道:“你想怎么樣?”
無忌悠然道:“我只想你把那四壇老酒拿出來,請我好好喝一頓。”
漁翁怔住。
這才叫強盜遇見打劫的。
漁翁又忍不住問:“你這人是不是有點毛病?”
無忌道:“我一點毛病也沒有。”
漁翁道:“那你憑什么認為我非但不要你的銀子,還要請你喝酒?”
無忌又笑了笑,道:“你憑什么認為我是個笨蛋?”
漁翁道:“誰說你是笨蛋?”
無忌道:“我若不是笨蛋,怎么會隨隨便便的就上你的船?”
漁翁怔了怔,道:“難道你早就認出了我?”
無忌道:“當然。”
漁翁道:“我是誰?”
無忌道:“你就是那個輸遍天下無敵手的倒霉賭鬼。”
漁翁傻了。
無忌大笑,就在他笑得最愉快的時候,忽然聽得“啪”的一聲響。
響聲是從他臉上發出來的,他的臉上已挨了一個又香又脆的大耳光。
無忌也傻了。
那位連大姑娘居然已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站了起來,正用一雙大眼睛瞪著他,冷笑道:“你憑什么又摸我,又抱我?我不打你耳光,打誰的耳光?”
無忌沒有爭辯。
她自己應該知道,他摸她,只不過因為要救她。
跟這種不講理的女人,還有什么道理好講?
漁翁還沒有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忽然又聽到“啪”的一聲響。
這次響聲不是從無忌臉上發出來的,是從大姑娘臉上發出來的。
她也挨了一個大耳光。
她也被打傻了,吃驚的看著無忌,道:“你……你敢打人?”
無忌說道:“你敢打,我為什么不敢打?”
連大姑娘道:“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
連大姑娘道:“因為……因為……”她急得直跺腳,道:“你明明知道我是個女人。”
無忌道:“女人是不是人?”
連一蓮道:“當然是。”
無忌道:“那么女人既然可以打男人,男人也一樣可以打女人。”
連一蓮又急,又氣,偏偏又說不過別人。
女人說不過別人時,通常都會用一種法子——撒野。
她忽然跳起來,恨聲說道:“你摸我,抱我,還要打我,我不想活,我死給你看!”
她忽然沖出去,“噗通”一聲,跳下了水。
蓮花有刺
水流很急!
她一跳下去,就沒有再浮上來過。
無忌忍不住問道:“這里的水,深不深?”
漁翁道:“也不算太深,只不過,要淹死幾個像她那樣的大姑娘,還不成問題。”
無忌冷笑,道:“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關系?”
漁翁道:“沒有關系,一點關系都沒有。”
無忌道:“何況,像她這種不講理的女人,死了反倒好。”
漁翁說道:“好,好極了,好得不得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無忌也“噗通”一聲,跳下了水。
水很清,而且不太冷。
在這樣的天氣里,能夠在小河里游游水,也是件樂事。
可惜無忌一點都不樂。
他一跳下來,就發現有人在拉他的腿,他一下子就喝了好幾口水。
河水雖然又清又涼,這么樣喝下去,還是不太好受的。
尤其是喝到嘴里之后,又從鼻子里冒出來的時候,那種滋味更要命。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有多少灌進肚子,有多少從鼻子里冒了出來。
現在他才知道,不管多冷靜沉著的人,只要一掉下河,被灌了一口水,立刻就會變暈了,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南北。
好不容易他手里總算抓到一樣東西,好像是一根竹篙,他的頭也總算冒出了水面。
那位大姑娘卻已經在岸上了,他好像聽見她在笑,在罵!
“在地上,我打不過你,只有在水里給你點小教訓,看你以后還敢亂打女人?”
等他完全清醒時,大姑娘已不見了,那漁翁卻在看著他直笑。
“原來你也是個倒霉鬼,我若是個倒霉賭鬼,你就是個倒霉色鬼,看樣子你比我還倒霉。”
這個倒霉的賭鬼,當然就是軒轅一光了。
無忌承認倒霉。
可是他并不生氣。
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有時候倒霉,有時候幸運。
幸運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太得意,倒霉的時候也絕不會太生氣。
軒轅一光笑嘻嘻的看著他,道:“一個人的霉運,通常都是自己找來的。”
無忌道:“我的不是。”
軒轅一光道:“人家一個大姑娘,難道還會無緣無故的找上你?”
事實就是這樣子的,那位大姑娘硬是無緣無故就找上了他。
可是無忌不想再討論這問題:“你為什么不問我,我怎么會認出你的?”
軒轅一光道:“我正想問。”
他把那頂戴得很低的笠帽摘下來,無忌才看出他的臉也完全變了樣子,變得陰慘慘的,死眉死眼。
無忌道:“你這副尊容看起來也不怎么樣,不如還是戴上帽子的好。”
軒轅一光道:“但是我這副尊容卻比原來那副尊容值錢得多。”
無忌道:“哦?”
軒轅一光道:“難道你看不出我臉上戴著人皮面具?”
他笑笑又道:“這只怕是天下最貴的面具了,據說還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炮制的,你看怎么樣?”
無忌道:“很好。”
這張面具的確很精巧,如果他自己不說,縱然是在日光下,別人也很難看得出來。
軒轅一光道:“但是你還沒有上船,就已經認出了我。”
無忌道:“我用不著看到你的人。”
軒轅一光說道:“你能聽得出我的聲音?”
無忌道:“對了。”
軒轅一光道:“我們已經快一年不見了,剛才我只說了一句話,你就能聽出我是誰?”
無忌道:“就算十年不見,我也一樣能聽得出。”
軒轅一光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本事非但很不小,而且花樣也很不少。”
無忌道:“我的樣子,是不是也變了?”
軒轅一光道:“變得很多。”
無忌說道:“是你叫那輛馬車去接我的?”
軒轅一光道:“不錯。”
無忌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難道有人能認出我是趙無忌?”
軒轅一光道:“別的地方我不知道,這附近好像只有一個人。”
無忌道:“誰?”
軒轅一光道:“我。”他笑道:“你的樣子雖然變了,可是你臉上這個疤的樣子卻沒有變,這是我親手留下的記號,我怎么會認不出?”
無忌臉上被毒砂刮破,的確是他親手為無忌割下那一片有毒的血肉,留下這一條仿佛笑靨般的疤痕。
這一點無忌當然永生不會忘記。
軒轅一光又道:“你既然記得我輸錢的本事天下第一,就不應該忘記我找人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連蕭東樓我都能找得到,怎么會找不到你!”
無忌道:“今年你又去找過他?”
軒轅一光道:“今年沒有。”
軒轅一光道:“因為我不想把麻煩帶到他那里去,他的麻煩已夠多了。”
無忌道:“所以你也沒有到梅夫人那里去?”
軒轅一光道:“我更不能替她惹來麻煩。”
無忌道:“究竟是什么麻煩?”
軒轅一光先不回答,卻從身上拿出個油紙小包。
他打開外面的油紙,里面還包著兩層粗布,再打開這兩層布,才露出一枚閃閃發光的暗器,赫然正是蜀中唐家那名震天下的毒蒺藜。
日色西沉。
在夕陽下看來,這枚毒蒺藜竟是用十三枚細小的鐵片組合成的,不但手工精細奇巧,而且每一枚鐵片上閃動的光彩都不同,看來就像是一朵魔花,雖然很美,卻美得妖異而可怕。
這枚暗器軒轅一光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可是現在他看著它時,還是不禁看得出神。
這種暗器的本身,就仿佛帶著可以懾人魂魄的魔力。
他伸出手,仿佛想去摸它一下,可是他的指尖還沒有觸及那些細小的花瓣,就忽然觸電般縮了回去。
他終于嘆了口氣,苦笑道:“這就是我的麻煩。”
無忌道:“唐家也有人找上你了?”
軒轅一光道:“不是他們要找我,是我去找他們的。”
無忌道:“你到唐家去過?”
軒轅一光說道:“我去過,他們也來了。”
無忌動容道:“唐家有人來了?”
軒轅一光道:“這一路上最少有三個人在盯著我,從蜀中一直盯到這里。”
夕陽仍未消沉,他手里的毒蒺藜仍在閃閃發光。
十三片花瓣,十三種光彩,仿佛每一瞬間都在流動變幻。
軒轅一光道:“這是唐門暗器中的精品,只有唐家直系子弟中的高手,才能分配到這種暗器。”
他嘆了口氣:“在西蜀邊境的一家小客棧里,這東西幾乎要了我的命。”
無忌道:“這么說來,盯著你的那三個人之中,至少有一個是唐家直系子弟中的高手。”
軒轅一光道:“說不定三個都是。”
無忌道:“你沒有看見他們?”
軒轅一光道:“那三個小王八蛋不但都有兩條兔子一樣的快腿,獵狗一樣的鼻子,居然還懂得一點易容術,這一路上三個人最少變了四十六種樣子,有一次甚至扮成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
他大笑又道:“幸好我恰巧正是這一行的老祖宗,不管他們怎么樣變,我都能看得出他們的狐貍尾巴來。”
其實這一路上他自己也改扮過十八次,有一次甚至扮成了一個大腳村姑。
可是不管他怎么變,人家也一樣能看得出他的狐貍尾巴來。
易容術本就不是魔法,絕對沒法子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無忌道:“唐家的直系子弟,人丁一向不旺,這一輩的祖孫三代,成年的一共只有三十多個人,男的好像只有二十個左右。”
對于蜀中唐家,他也了解得不少。
對于任何一個能給大風堂一點威脅的門戶和家族,他都了解得不少。
軒轅一光道:“他們的人丁雖然不旺,可是十個人中,至少有七個高手。”
無忌目光閃動,道:“你看他們這次來的三個人之中,會不會有唐傲和唐玉在內?”
聽見“唐傲”這名字,軒轅一光好像嚇了一跳:“你也知道唐家有這么樣兩個人?”
無忌道:“我聽說過。”
軒轅一光道:“這次他們沒有來。”
無忌道:“怎么知道?”
軒轅一光道:“如果他們來了,我還能活到現在?”
無忌眼睛里又閃出了光,道:“他們真的有這么厲害?”
軒轅一光的回答很干脆:“真的。”
無忌沉思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如果他們真的是這么厲害,你認為他沒有來的時候,他說不定就已經來了。”
——你能夠活到現在,也許只因為他們的目標并不是你。
這句話無忌沒有說出來。
他忽然冷笑,道:“不管他們來的是哪三個,既然到了這里,我總不能讓他們空手而回。”
軒轅一光道:“你想要他們怎么回去?”
無忌道:“要他們提著腦袋回去。”
軒轅一光道:“提著誰的腦袋?”
無忌道:“他們自己的!”
軒轅一光吃驚的看著他,忽然用力地拍一巴掌,大笑道:“好,好小子,有志氣!”
無忌道:“現在他們三個人呢?”
軒轅一光道:“昨天我總算把他們甩掉了。”
無忌道:“可是,他們一定還留在附近。”
軒轅一光道:“很可能。”
無忌道:“只要你一露面,他們就會找來的。”
軒轅一光好像又吃了一驚:“你是不是想用我來釣魚?”
無忌回答很干脆:“是的。”
軒轅一光道:“以前我有個朋友也喜歡釣魚,有一次他釣到了一條大魚。”他瞪著無忌:“結果你猜怎么樣?”
無忌道:“結果他反而被那條大魚吞了下去。”
軒轅一光道:“一點也不錯。”
他嘆著氣:“我們要釣的那三條魚不但是大,而且有毒,毒得要命。”
無忌道:“你害怕?”
軒轅一光道:“我當然害怕。”
無忌道:“你不敢去?”
軒轅一光又嘆了口氣:“怕雖然怕,去還是要去的。”
無忌精神一振,道:“現在我還有兩件事要問你。”
軒轅一光道:“你問。”
無忌道:“剛才趕車的那老頭子,是你的什么人?”
軒轅一光道:“是我的好朋友。”
無忌道:“他是不是可靠?”
軒轅一光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只說出了那老頭子的名字。
“他姓喬,叫喬穩。”
“大風堂的喬穩?”
“是的!”
無忌追問:“你沒有告訴他我是什么人?”
軒轅一光道:“我只告訴他,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債主。”
無忌道:“所以除了你之外,這里沒有人知道我就是趙無忌?”
軒轅一光道:“大概沒有。”
無忌長長吐出口氣,眼睛盯著軒轅一光。
現在他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要問了,最后一件事,通常也是最重要的。
他終于問:“你到唐家去,是不是為了找上官刃?他是不是躲在那里?”
這條巷子很深,很長。
根據衙門最近的統計,這條巷子里一共住了一百三十九戶人家。
這一百三十九戶人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這里每家人都喜愛吃辣椒。
所以這條巷子就叫做辣椒巷。
有人說,貧苦的人家都喜歡吃辣椒,因為他們買不起別的菜,只有用辣椒下飯,這條巷子里的人們,都喜歡吃辣椒,因為他們都很窮。
有人說,滇、桂、蜀一帶的人都喜歡吃辣椒,因為那一帶的濕氣和瘴氣太重,這條巷子的人喜歡吃辣椒,因為他們都是從那一帶遷移過來的。
這條巷子里的人究竟為什么喜歡吃辣椒,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條巷子叫辣椒巷。
傍晚的時候,胡跛子一跛一跛的走進了辣椒巷。
丁剛和屠強一跛一跛的跟著他走,甚至比他跛得還厲害。
因為他們腿上都受了傷,傷在兩邊膝蓋內側的軟筋上。
他們跟著胡跛子到這里來,并不是因為他們想吃辣椒,而是因為他們想出這口氣,他們認為只有胡跛子才能替他出這口氣。
因為他們親眼看見過胡跛子的功夫。
那天晚上,他們把他叫出去“談談”的時候,胡跛子雖然沒有給他們吃苦,卻露了手很厲害的功夫給他們看。
他們相信胡跛子的功夫絕不在那個連擲十四把三個六的癆病鬼之下。
他寧愿退還十萬兩銀子也不肯出手,一定是另有用意。
所以他們一直跟著他。
開始的時候,胡跛子還在裝糊涂,到最后終于答應。
“好,我可以替你們報仇,我甚至可以替你們打斷那小子的兩條腿,但是我有個條件。”
他的條件是:
“不管我要你們做什么,你們都得閉上嘴去做。”
閉上嘴的意思,就是不準發問。
這條件聽來有點苛刻,但他們還是答應了,他們絕不能讓一個無名小卒在他們腿上刺了兩劍之后就揚長而去。
胡跛子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道:“現在你們應該先請我吃頓飯,我想吃豆瓣鯉魚,和辣子雞丁。”
他又問他們:“你們倆喜不喜歡吃辣的?”
丁剛搶著道:“我們喜歡。”
胡跛子笑道:“那就好極了,我知道有個地方炒的辣子雞丁,可以把你辣得滿臉眼淚,滿身冷汗。”
所以他們就到了辣椒巷。
辣椒店
傍晚的時候,正是晚飯的時候,辣椒巷里充滿了辣椒的香氣,家家戶戶菜鍋里都在炒著辣椒。
在這些人眼中看來,吃飯時候如果沒有辣椒,簡直就好像走到路上不穿褲子,一樣不可思議。
如果你從來不吃辣椒,最好就不要走進這條巷子,否則你的眼淚立刻就會被辣出來。
屠強正在偷偷的擦眼淚。
他猜不出胡跛子要帶他們到什么地方去吃飯,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這條巷子里會有飯館。
他簡直不能想像有人會到這種地方的飯館子里來吃飯。
但是這時候他已經看見了一家飯館。
一家很小的飯館,門口掛著十來串鮮紅的辣椒,當做招牌。
所以這家飯館就叫做“辣椒店”。
辣椒店的掌柜,是個矮小臃腫的胖子,姓朱,天生的好脾氣。
就算有人當著他的面前叫他“豬八戒”,他也不會生氣。
如果你一年前曾經到過城里最貴的那家大酒樓“壽爾康”去過,你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因為這家辣椒店的掌柜,正是當年“壽爾康”的大老板。
據他自己說,他垮得這么快,就是因為去年四月間發生的那件慘案。
三個專程從蜀中趕來替他“幫忙”的老鄉,忽然同時慘死在他們樓上的雅座里。
自從那次之后,客人就很少上門了,“壽爾康”也就關門大吉。
所以他只好到這里來開一家小小的辣椒店。
這辣椒店生意居然還不壞,七八張桌子,居然有一半上了座。
丁剛覺得最奇怪的是,那位一向講究飲食的賭場大老板賈六居然也來了。
他們剛坐下還沒有多久,賈六就來了,是一個瘦小枯干,長得像猴子一樣的年輕人陪他來的。
他和胡跛子都見過這位賈老板,賈六卻裝作不認得他們。
那個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也叫了一樣豆瓣鯉魚,一樣辣子雞丁。
賈六正低著頭吃,辣得他滿臉眼淚,滿身大汗。
丁剛被辣得更慘。
他實在想不通,這些人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辣成這樣子才覺得過癮,更想不到胡跛子為什么一定要把他們帶到這種地方來。
可是他不敢問。
因為這是他們和胡跛子早已約定好的條件。
胡跛子真不怕辣,不但每樣菜都是特別“加重紅”的,而且還吃生辣椒,喝燒刀子,臉上連一粒汗珠子都沒有。
可是丁剛卻發現店里居然另外還有個人比他更不怕辣。
這人是個老頭子,腰身特別長,腰板挺著筆直,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腰帶上插著根很長的旱煙袋。
跟他同桌的一個小伙子,卻連一口辣椒都不吃,只吃了碗用清湯煮的陽春面。
他們就坐在丁剛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丁剛的座位,正面對著這個小伙子。
他年紀看起來最多也只有二十左右,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里透紅,簡直就像是個大姑娘,而且比大姑娘還害羞。
別人只要看他兩眼,他的臉就紅了,若不是因為丁剛早巳注意到他的胸膛很平坦,也沒有用布條纏緊,幾乎要認為他是女扮男裝的。
現在他們已經吃完了,那老頭子已經在抽他的旱煙。
客人也都在陸陸續續的結賬,店里已經只剩下三桌人。
除了他們這兩桌外,賈六和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也沒有走。
和氣生財的朱老板,當然也沒有催他們,卻將門板上了起來。
店已經打烊了,客人為什么還不走呢?
丁剛又在奇怪。
店里忽然變得很靜,只有那老頭子在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抽著旱煙。
賈六還是在不停的流汗,擦汗。
丁剛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感覺,只覺得這又小又破的辣椒店,忽然變得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仿佛很快就要有大禍臨頭似的。
就在這時候,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忽然輕輕叫了聲:“賈老板。”
賈六好像嚇了一跳,立刻站了起來,賠笑道:“有何吩咐?”
這位平日眼睛總是在長在頭頂上的賭場大亨,對這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居然特別客氣。
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道:“我把你請到這里來,只想問你幾句話。”
賈六道:“請問。”
這年輕人道:“去年的四月,你是不是和趙無忌一起到壽爾康去的?”
賈六臉色變了,道:“可是我……”
這年輕人冷冷道:“我只問你是不是,別的你都用不著解釋。”
這年輕人道:“那天你是和趙無忌一起走的?”
這年輕人道:“你是不是親眼看見他殺死那三個人的?”
這年輕人道:“事后他自己有沒有受傷?”
賈六道:“好像沒有。”
這年輕人道:“你真能確定他沒有受傷?”
賈六道:“我……我不能確定。”
這年輕人道:“你們就站在那里,看著他揚長而去,因為他就算受了傷,你們也不敢出手對付他?”
賈六道:“我們那時……”
這年輕人沉下了臉,厲聲道:“我只問你是不是?”
這年輕人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緩緩道:“本來是你們想殺他的,可是,你們看著他走了,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他忽然嘆了口氣,揮手道:“我的話已問完了,你走吧。”
賈六好像想不到自己這么容易就能脫身似的,顯得又驚又喜,站起來就走。
朱掌柜笑瞇瞇的看著他,忽然道:“賈老板是不是還忘了一件事?”
賈六道:“什么事?”
朱掌柜道:“你是不是忘了付錢?”
賈六賠笑道:“是是是,我付,一共是多少?”
朱掌柜緩緩道:“今天這一筆賬,再加上去年的那一筆,一共是兩錢銀子,加一條命。”
賈六臉色又變了,道:“一條命,誰的命?”
朱掌柜道:“你的。”
他笑瞇瞇的伸出手:“兩錢銀子請先付。”
賈六臉發青,立刻掏出錠銀子,用力往朱掌柜臉上擲過去,大喝道:“不必找了。”
喝聲中,他的身形已撲起,想從旁邊的一扇窗子沖出去。
可是,本來坐在柜臺后那矮小臃腫的朱掌柜,忽然間就已擋住了窗口,笑瞇瞇的看著他,道:“剩下的銀子是不是都算小賬?”
朱掌柜笑著道:“小賬九兩八錢,謝了。”
賈六一步步向后退,忽然間仰天倒了下去,無緣無故的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后,身子還在地上彈了彈,就不動了。
再看他的臉,已經變得烏黑,舌頭伸出,眼珠凸起,就好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勒斷了脖子。
小店里又變得很靜。
又矮又胖的朱掌柜,已坐回柜臺,老頭子還在一口一口的抽著旱煙。
丁剛和屠強也沒有動,兩個人都已嚇得連腿都軟了。
他們一直都張大了眼睛在看,卻看不出賈六是怎么死的。
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慢慢的站起來,手里拿著雙筷子,走到賈六面前,忽然伸出筷子,往賈六咽喉上一夾,夾起了一根針。
一根比繡花針還小的針,針尖上帶著一點血絲。
賈六的咽喉上也沁出了一滴血珠。
一根針,一滴血,一條命!
好厲害的毒針,好快的出手!
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看著筷子里夾著的毒針,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慢慢的走回去,把這根針在酒杯里洗了洗,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巾來擦干凈,再用這塊布把這根針包起來,放進懷里。
他連看都沒有再看賈六一眼。
他可惜的是這根針,不是賈六的這條命。
丁剛和屠強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實在很想趕快離開這里。
胡跛子卻偏偏連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神態居然還好像很悠閑。
抽旱煙的老頭子,忽然把煙管交給了他。
胡跛子也不說話,接過來抽了一口,又遞了回去。
老頭子接過來,抽了一口,又再交給了他。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抽著這桿旱煙,煙斗里的火光明滅,吐出來的煙霧越來越濃,兩個人好像都在等著對方開口。
胡跛子終于道:“我等的人已經出現了。”
老頭子道:“很好。”
胡跛子道:“今年他又一連擲出了十四把三個六。”
老頭子道:“想不到今年他的手氣還是和去年一樣好。”
胡跛子道:“是的。”
老頭子道:“只可惜他永遠不會再有這么好的手氣了。”
他接著旱煙,抽了一口,又遞給胡跛子:“因為現在他當然已經是個死人,死人當然絕不會再有好手氣。”
胡跛子道:“他還沒有死!”
老頭子道:“你沒有殺他?”
胡跛子道:“我沒有。”
老頭子道:“為什么?”
胡跛子道:“因為我沒有把握確定他是不是去年那個人。”
老頭子道:“你沒有把握?”
胡跛子道:“他的樣子已變了,連廖八都已認不出他。”
老頭子道:“一個人的樣子,本來就時常會改變的。”
胡跛子道:“他的武功也變了。”
老頭子道:“你怎么知道他的武功變了?”
胡跛子道:“我去看過唐洪他們的尸身,從他們致命的傷口上,就可以看得出那個人的出手雖然狠,力量卻不夠足,力量不足,當然就不會太快。”
老頭子道:“今年這個人呢?”
胡跛子不回答,卻轉向丁剛、屠強:“你們站起來,讓這位老人家看看你們的傷口。”
傷口并不深,所以他們很快就能夠起來走動,而且走到了這里。可是在當時那一瞬間他們卻非倒下去不可,因為那一劍正好刺在要他們非倒下不可的地方,非但分毫不差,力量也用得恰恰是要他們非倒下去不可的程度,一分也不輕,一分也不重。
旱煙袋卻已滅了。老頭子凝視著他們的傷口,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慢慢的打出火,燃起一根紙煤,點著了旱煙,才慢慢的問道:“當時你們是不是空著手的?”
丁剛道:“不是。”
屠強道:“我帶著喪門劍,他帶著雁翎刀。”
老頭子道:“你們沒有出手?”
丁苦笑著道:“我們根本來不及出手。”
老頭子道:“先中劍的是誰?”
丁剛看看屠強,兩個人同時搖頭,道:“我們已記不清了。”
老頭子道:“是記不清,還是根本分不出?”
屠強看看丁剛,兩個人都只有承認。
他們并不是記不清,而是根本分不出,那一劍實在太快,他們就像是同時中劍的。
他們甚至哪條腿先中劍都分不出。
老頭子忽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好劍法!”
他又把旱煙遞給了胡跛子:“你看出了他用的是什么劍法?”
胡跛子搖搖頭,道:“我只看出他用的既不是趙簡的回風舞柳劍,也不是司空曉風的十字慧劍。”
老頭子道:“所以你就斷定他不是趙無忌?”
胡跛子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回答:“我不能斷定。”
老頭子沒有再說話。
旱煙袋在他們之間默默的傳遞著,吐出來的煙霧更濃。
在一陣陣閃動明滅的火光中,胡跛子額上仿佛已有了汗珠。
又過了很久,老頭子才緩緩道:“廖八你好像也沒有帶來?”
胡跛子道:“我不能帶他來。”
老頭子道:“為什么?”
胡跛子道:“因為他已經被一個朋友帶走了。”
老頭子道:“他那朋友是誰?”
胡跛子道:“是南海張七兄弟中的‘玉面小孟嘗’張有雄張二哥。”
老頭子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可是聽見這名字時,眼角卻在跳動。
南海七兄弟的俠蹤雖然很少出現江湖,可是他們的俠義、富貴、權勢和武功,江湖中卻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是這位張二哥,仗義疏財,千金一諾,無論誰,都會認為他是個值得交的朋友。
沒有人愿意得罪這位朋友。
老頭子緩緩道:“你到這里已經快一年了,應該做的事,連一件都沒有做。”
胡跛子道:“我不能做。”
老頭子又閉上了嘴。
旱煙袋已經傳到他手里很久,可是這一次他并沒有再交給胡跛子。
丁剛手里已經在為胡跛子捏著一把冷汗。
他看過這胡跛子的武功,他相信胡跛子絕對可以算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辣椒店里的這些人,每個人都仿佛有一種神秘而邪惡的力量,可以隨他們的意思來主宰別人的生死。
他們好像隨時都可以要一個人倒下去似的。
夜已很深了。
朱掌柜忽然站起來,清了清喉嚨,道:“我不知道跛哥今天看見的那個人是不是趙無忌,可是,我知道那天他一定受了傷。”
抽旱煙的老頭子不開口。
瘦猴一樣的年輕人也不開口。
那個很害羞的漂亮少俠當然更不會開口了。
胡跛子看看他們,再看看朱掌柜,問道:“你有把握?”
朱掌柜道:“有。”
胡跛子道:“可是,當時你并不在樓上。”
朱掌柜道:“當然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可是我有把握斷定他一定受了傷!”
胡跛子道:“你憑哪一點斷定?”
朱掌柜道:“唐洪來的時候,我查過他的票布,他出門的前一天,才領到二十三枚毒蒺藜,和十兩三錢斷魂砂。”
他又補充道:“他領到的兩種都是第九品的,是缺哥發給他的票布。”
胡跛子道:“不錯。”
朱掌柜道:“他跟上官刃到了和風山莊后,為了殺一個趙家的家丁滅口,已經用了一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沒有把那枚毒蒺藜拔出來帶走?”
朱掌柜道:“據他說,那時時間緊迫,他已沒有機會。”
胡跛子道:“他殺的只不過是個家丁而已,為什么要動用本門暗器?”
朱掌柜道:“所以我已按家規處理過他,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
胡跛子道:“好,說下去。”
朱掌柜道:“除了那一枚之外,他身上只剩下二十二枚毒蒺藜,十兩三錢毒砂還是原封不動。”
胡跛子道:“不錯。”
朱掌柜道:“事發前一天晚上,他要我們找人去趕制兩個鹿皮手套,給老奶媽那一房的兩個兄弟用。”
胡跛子道:“你答應了他?”
朱掌柜點點頭,道:“因為他說他要對付的人,是趙簡的兒子趙無忌。”
胡跛子道:“老奶媽那一房的人,怎會有本門暗器?”
朱掌柜道:“他把自己的毒蒺藜,分了十六枚給他們,要他們跟他前后夾擊,一下子就把趙無忌置之于死地。”
胡跛子道:“后來呢?”
朱掌柜道:“他們失手之后,我立刻封閉了那地方,一共找回了十五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們發出的一共是十六枚?”
朱掌柜道:“不錯。”
胡跛子道:“賈六和廖八當時也在場,是不是他們帶走的?”
朱掌柜道:“絕對不是,他們根本連碰都不敢去碰。”
胡跛子道:“所以你們判定少掉的那一枚毒蒺藜,一定打在趙無忌身上了?”
朱掌柜道:“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有人看見他一走出去后,腳步就走不穩了,還有人說他眼睛已發直。”
他想了想,又道:“奇怪的是,幾天之后,又有人在九華山下的太白居看見了他,后來力哥和猛哥到那里去找,竟然一去就沒有再回來。”
胡跛子道:“他既然已中了本門暗器,為什么還沒有死?”
朱掌柜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
現在丁剛和屠強當然都已明白,這辣椒店里的人,除了他們兩個人,都是一家的。
胡跛子既不姓胡,朱掌柜也不姓未,顯然都是蜀中唐家的人。
蜀中唐家的毒藥暗器,他們當然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們卻想不到唐家的組織也如此嚴密,派出來的每個人好像都很不簡單,所有的行動都能配合一致。
那瘦猴子般年輕人的出手,已令他們吃驚,這位朱掌柜的仔細,更加使他們佩服。
一直在抽旱煙的那個老頭子,一直安坐不動,穩如泰山,就憑這一點穩定的功夫,已經可以看出這個人一定更不簡單。
除了那個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外,現在每個人都已把自己的任務交代清楚。
胡跛子的任務是監視廖八,等那行運豹子再次出現。
瘦猴年輕人的任務是對付賈六。
朱掌柜的任務,是潛伏在這里留守聯絡。
他們有的能達成使命,有的卻失敗了,不論是成是敗,都要作一個報告總結。
作結論的人,應該就是那位一直在抽旱煙的老頭子,但是他也沒有開口。
難道他也在等人?
他等的是誰?
丁剛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老頭子并不是真正的主宰。
真正的主宰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他們看不見的人。
只有這個人,才是真正能決定別人生死命運的人!
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在控制著這里所有的一切。
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行動報告給這個人,再等他裁決。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他們一直都看不見他?
丁剛的心在跳。他已隱隱感覺到,這個人現在就要出現了。
夜更深,外面忽然刮起了風,風吹著破舊的窗紙,“噗落噗落”的響。
老頭子還在一口一口的抽著旱煙,一閃一閃的火光,照著他棺材板一樣的臉。
風吹不進窗戶,煙也散不出去。
辣椒店里的煙霧更濃了。
煙霧迷漫。
丁剛看見那個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好像已經有點忍受不了的樣子,忍不住要哼哼。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吃辣椒。
難道他也不是唐家的人?奇怪的是,他剛剛一開始咳嗽,這個煙癮奇大的老頭子立刻就放下了旱煙,而且用大拇指蘸了點口水,把煙斗里的火也沖滅了。
漂亮的小伙子看著他一笑,道:“謝謝。”
他說話也是輕言細語,而且一口純粹的京片子,絲毫不帶川音。
他掏出塊雪白的絲巾,擦了擦手。
他的手修長柔軟,動作更是溫柔如處子。
丁剛看著他,幾乎看呆了。
丁剛并不是那種對男人也有興趣的男人。
可是看見這么樣一個美男子,連他都有點心動。
這漂亮小伙子居然也看著他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也不吃辣的,剛才一定沒有吃飽。”
丁剛既不敢承認,又不能否認。
漂亮的小伙子道:“我請朱掌柜炒幾樣不辣的菜來,你們先在這里慢慢的吃,等我先跟他們說幾句話,再來陪你們好不好?”
他的聲音是那么溫柔,態度是那么誠懇,對一個陌生的人,也這么體貼。
丁剛怎么能拒絕?
掌柜已經叫人去準備不辣的菜了,但這漂亮的小伙子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真不懂,為什么我們每天都有人做錯事呢?”
這句話他說得還是同樣的溫柔,可是朱掌柜聽了,臉上立刻有了恐懼之色。
胡跛子額上的汗珠也更大更多了。
這漂亮小伙子看著朱掌柜,道:“那天趙無忌出門之后,是往哪邊走的?”
朱掌柜道:“往右邊走的。”
漂亮小伙子道:“你右邊一共還有幾家店面?”
朱掌柜怔了怔,道:“這個我沒有算過。”
漂亮小伙子道:“我算過。”
他連想都沒有想:“你右首第一家是雜貨店,第二家是當鋪,第三家是賣古玩字畫的……”
他一路說下去,一直說到:“最后一家是棺材店,大小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家店面。”
朱掌柜面上也冒汗了。
他到本地,已經有一年多了,這小伙子才來兩天,對本地的事,卻已比他更清楚。
漂亮小伙子又道:“那天趙無忌走出壽爾康的時候,午時才過,每一家店面都是開著的,每一家店里都有人,你有沒有問過他們?”
朱掌柜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道:“沒有。”
漂亮小伙子道:“我問過。”
他慢慢的接著道:“趙無忌走到第十八家胭脂鋪的時候,已經快要倒下去了,那胭脂鋪老板娘親眼看見的,她常常坐在柜臺后面看外面的男人,因為她的丈夫另外還有三個小老婆。”
連這種事他居然也調查得很清楚,朱掌柜又吃驚,又佩服。
漂亮小伙子又道:“那時候正是春天,好像每個人都不愿死在春天里,所以那一陣子棺材店的生意很不好,伙計和木匠都在店里玩紙牌,有個小木匠輸光了,正站在門口生悶氣,正好看見趙無忌從門口走過去。”
——那個小木匠姓于,那天一共輸了三錢五分銀子。
——那天他們的店東正好出門,所以他們一吃過飯就開始玩牌。
——據那姓于的小木匠說,趙無忌一轉過街角,就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個人身材很高大,長得很兇猛,不但認得趙無忌,而且好像還是特地來找他的,立刻叫了一輛馬車,把趙無忌帶走了。
每一個細節,他都調查得很清楚,最后還下了兩點結論:
——趙無忌確實中了我們一枚毒蒺藜,一走出壽爾康毒性就已發作。
——把他救走了的人,就是我們從川中一路盯下來的那個人。
現在惟一的問題是:
——中了唐家暗器的人,一個對時內必死無疑,趙無忌為什么還能到九華山去?為什么還沒有死?
說完了這些話,這漂亮小伙子就看著朱掌柜,等著他表示意見。
朱掌柜卻已聽得滿身冷汗,連丁剛和屠強都聽呆了。
他們本來一直覺得朱掌柜已經是個做事很仔細的人,但是現在和這漂亮小伙子一比,朱掌柜就真的像是個豬八戒了。
不辣的菜已經擺了出來,這家辣椒店里,不辣的菜居然也炒得不錯。
可惜,丁剛和屠強已經吃不下去,就是吃下去,也吃不出一點味道來。
因為這時候朱掌柜已經躲在一個角落里,偷偷的去嘔吐。
他實在太害怕,怕得連苦水都已吐出來。
抽旱煙的老頭子遲疑著,終于道:“他的子女很多,家累很重,還有一個老母親。”
漂亮小伙子道:“我知道。”
老頭子道:“他雖然笨了一點,辦事總算也已盡了心。”
漂亮小伙子道:“我知道。”
老頭子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漂亮小伙子忽然說道:“小猴,你過來。”
那瘦猴般的年輕人立刻走過來,畢恭畢敬的站在他面前。
漂亮小伙子道:“賈六是不是這里的名人?”
唐猴道:“是。”
漂亮小伙子道:“如果他忽然失蹤了,是不是有很多人要找他?”
唐猴道:“是。”
漂亮小伙子道:“你帶他到這里來的時候,路上有沒有被人看見?”
唐猴道:“當然有。”
賈六既然是名人,認得他的人當然不少。
漂亮小伙子道:“除了用暗器外,你還能不能用別的法子殺他?”
唐猴道:“能。”
漂亮小伙子道:“那么你為什么一定要用本門的暗器?你是不是要讓別人知道,本門已經有人到了這里?而且就在辣椒巷?”
唐猴說不出話來了,一張瘦猴般的臉已因恐懼而扭曲。
這漂亮小伙子根本沒有說要對他們怎么樣,他和朱掌柜已經怕得這么厲害。
現在丁剛和屠強當然已知道,誰是這里真正的主宰了。
他們本來連作夢都想不到是這漂亮小伙子。
丁剛那顆本來已經在“動”的心,現在當然早已死了。
漂亮小伙子卻又對他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害怕?”
丁剛搖頭。
漂亮小伙子道:“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也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微笑著又道:“我想你一定看不出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丁剛承認。
漂亮小伙子道:“以前有人曾經送了我十二個字評語:心狠手辣,翻臉無情,六親不認。”
他笑得居然很愉快,接道:“那個人實在很了解我,用這十二個字來形容我,真是好極了。”
丁剛吃驚的看著他,怎么看都看不出這個人有他自己說的那么可怕。
漂亮小伙子道:“你不信?”
丁剛搖頭。
漂亮小伙子笑道:“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信。”
他忽然改變話題:“這些菜都不辣,兩位為什么不多吃一點?”
屠強道:“我們都吃飽了。”
漂亮小伙子道:“真的吃飽了?”
屠強道:“真的。”
漂亮小伙子嘆了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我總認為讓一個人餓著肚子去死,是件很殘忍的事,而且很失禮。”
他輕輕的嘆息著,忽然伸出三根手指,用指尖在屠強喉結上一點。
丁剛立刻聽見一聲很清脆的骨碎裂聲,同時也看見屠強的眼珠突然彈出,呼吸突然停頓,整個人突然僵硬。
然后,他就嗅到一陣令人作嘔的臭氣。
漂亮小伙子又在看著他微笑,道:“現在你信不信?”
丁剛仿佛也已僵硬。
他終于明白朱掌柜剛才為什么會嘔吐,現在他也想吐。
恐懼就像是雙看不見的大手,把他的腸子和胃都揉成了一團。
漂亮小伙子那三根修長柔軟的手指,也已到了他的咽喉。
他忽然用盡了全身力氣,大聲吼叫道:“你是誰?”
一個人明知自己免不了一死時,總希望知道自己是死在誰的手里。
這是種很可笑的心理,愚蠢而可笑,可以讓人笑得把膽汁、苦水、眼淚一起流出來。
漂亮小伙子道:“我就是唐玉。”
唐玉!
聽見了這兩個字,丁剛就從碎裂的咽喉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氣,好像覺得自己死得并不冤枉。
一個人遇見了唐玉,當然要死在唐玉的手里,那本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
唐玉又在用那塊雪白的絲巾擦手,就好像一個謹慎的收藏家在擦拭一件精致的瓷器。
他的手看來的確就像是件精致的瓷器,光潤、柔軟、脆弱。
可是誰也猜不到他這雙手在下一瞬間會戳斷哪個人的咽喉。
唐猴忽然道:“你快動手吧,是我自己做錯了事,我不怪你。”
唐玉道:“你做錯了什么事?我怎么連一點也想不起來?”
唐猴吃驚的看著他,道:“你……”
唐玉微笑道:“有些事我很快就會忘記,如果沒有人提醒我,我一輩子都不會想起來。”
唐猴的驚訝立刻就變作了歡喜。
唐玉又問朱掌柜:“你記不記得你剛才做了什么事?”
朱掌柜立刻搖頭,道:“我不記得,連一點都不記得。”
唐玉拍了拍胡跛子的肩,道:“至于你,你根本就沒有錯,我若是你,也會這么做的,因為我也不愿得罪張二公子,更不愿死在別人的劍下。”
胡跛子看著他,眼中充滿了感激和尊敬。
他殺的雖然是別人,卻同樣讓朱掌柜和唐猴得到了永生難忘的教訓。
現在他正需要人手,他們都是他的兄弟,隨時都會為他去拼命。
他做事的方法雖然很邪異奇特,卻同樣能達到目的,而且比任何別的方法都有效。
唐玉對這些人表現出的尊敬顯然很滿意。
尊敬的意思,通常就是服從和忠心。
他需要別人對他忠心,因為他知道,如果他想取代他垂老的父親成為唐家的宗主,還得從很多對他忠心的人頭上爬過去。
他最大的阻礙并不是唐傲。
唐傲太驕傲,驕傲得連爭都不會跟他爭。
他真正擔心的是另外一個人,想到了那個人,連他心里都會覺得有點發冷。
可是他偏偏又忍不住要去想!
“如果唐缺在這里,他會怎么樣處理這件事?怎么樣對付趙無忌?”
抽旱煙的老頭子看著他,眼睛里好像又出現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這老人一向不喜歡唐玉,卻不能不贊同他做事的方法。
因為唐玉做事的方法,幾乎和唐缺是完全一樣的。
他記得有人說過:“唐玉的樣子,就好像是個縮小了的唐缺,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正如唐紫檀和他的二哥一樣。”
唐紫檀就是這抽旱煙的老頭,他的二哥就是名滿江湖的唐二先生。
老人心里在苦笑。
他的確一直都在模仿他的二哥,可是他知道自己永遠也比不上他二哥的。
如果唐二先生在這里,唐玉就絕不敢這么樣跋扈囂張。
老人心里雖然覺得自憐而悲傷,臉上卻一點都沒有露出來。
他的臉永遠都像棺材板一樣,所以他才叫做唐紫檀。
做棺材用的木頭,最好的一種就是紫檀。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是不是能有一口用紫檀木做的棺材。
這問題他已在心里想過很多遍。
如果是唐二先生在抽旱煙,唐玉絕不會咳嗽的,就算真的咳嗽,也會忍住。
唐紫檀又點起了他的旱煙。
他不愿得罪唐玉。
一個六親不認,翻臉無情的人,誰也不愿意得罪的。
可是他也不愿讓唐玉認為他真的是個完全不值得尊敬的老頭子。
一個垂暮的老人,在唐玉這種光芒四射的年輕人面前,心里總難免充滿著矛盾和悲哀。
這次唐玉非但沒有咳嗽,反而替他拿著紙煤,點著了煙。
唐紫檀心里總算比較舒服一點。
于是唐玉才開口:“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能確定趙無忌那天的確中了本門的暗器?”
為了表示對這老人的尊重,這句話當然是問他的。
唐紫檀道:“是的。”
唐玉道:“可是我們也已經能確定,趙無忌沒有死。”
唐玉道:“我們從川中一路盯下來的人,輕功極高,而且精通易容術,有時連身材的高矮都能改變,顯然還精通軟骨中最難的縮骨功。”
唐玉道:“這個人一定很好賭,雖然明知道我們在盯著他,還是要偷偷的溜去賭,而且是每賭必輸,輸得連盤纏都要去偷。”
唐紫檀道:“像他這樣的賭鬼的確少得很。”
唐玉道:“能完全具備他這些條件的賭鬼,好像只有一個。”
唐紫檀眼睛亮了:“你說的是軒轅一光?”
唐玉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
唐紫檀道:“這個人和我們有沒有什么過節?”
唐玉道:“沒有過節,他到唐家堡去,只不過為了要替趙無忌找一個人。”
唐紫檀道:“他要找的人是不是上官刃?”
唐玉道:“是的。”
唐紫檀道:“所以你認為那天救了趙無忌的人也是他?”
唐玉道:“絕對是他。”
現在他們已經把第一個扣子扣緊了,扣上一個扣子的時候,也解開了一個結。
現在他們準備解第二個結。
唐玉提出了問題的關鍵:“這里既沒有軒轅一光的朋友,也沒有可以讓他躲避的地方,他為什么要逃到這里來?”
這問題看來簡單,其實卻很費解。
唐紫檀畢竟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江湖,立刻就說出了答案!
“因為趙無忌在這里等他。”
他又解釋:“他是替趙無忌打聽消息去的,當然要回來把結果告訴趙無忌,說不定他們本來就約好在這里見面。”
唐玉眼中露出了贊賞之色:“完全正確。”
唐紫檀道:“反過來說,他既然到這里來了,趙無忌就一定在這里。”
唐紫檀道:“跛子今天遇見的那個人,樣子雖然變了,但是也沒有人能斷定他并不是趙無忌!”
胡跛子同意這一點。
唐紫檀道:“如果他是趙無忌,就一定會想法子去和軒轅一光見面。”
他想了想,又道:“反過來說,如果他們已經見面了,他就一定是趙無忌。”
唐紫檀道:“所以……”
所以怎么樣,他已接不下去。
這是種非常精密的分析和推理,他日漸衰老的頭腦,已不足應付這些問題。
唐玉替他說下去:“所以我們只要能找到他,就能找到趙無忌。”
唐紫檀道:“我們還能找得到他?”
唐玉笑了笑,道:“就算我們找不到,他也會讓我們找到的。”
這一點唐紫檀就不懂了。
唐玉道:“我故意讓他把我們甩脫,就是為了要查出他到唐家堡去的真正目的,讓他和趙無忌見面。”
唐紫檀還是不懂:“為什么?”
唐玉道:“因為他們見面后,趙無忌就會知道唐家已經有三個人盯著他到了這里。”
唐玉道:“你若是趙無忌,知道唐家已經有三個人到了大風堂的地盤里,你會不會再讓這三個人活著回去?”
唐紫檀道:“不會。”
唐玉道:“他也不會,可是他如果想殺我們,就一定要先找到我們。”
唐紫檀道:“他也未必一定能找到我們。”
唐玉道:“所以他一定會用軒轅一光做魚餌,來釣我們這三條大魚。”
唐紫檀恍然道:“所以我們就算找不到軒轅一光,他也會讓我們找到的!”
唐玉微笑道:“所以我們只要找到軒轅一光,就可以找到趙無忌!”
現在第二個結也已解開了,第二個扣子也扣緊。
唐玉道:“在這種情況下,趙無忌一定會安排一個陷阱,讓我們上鉤的!”
唐玉道:“他一定會躲在黑暗中,等軒轅一光把我們引出來后,他就在暗中突擊,只要能一擊命中,先殺了我們一個人,剩下的兩個,以他們的武功就可以應付裕如了。何況他們還可以找這里大風堂分舵的人做幫手。”
唐紫檀冷笑,道:“這是他的如意算盤?”
唐玉道:“對他來說,這算盤并沒有打錯,因為他絕不會想到我們已算出他在這里。”
唐紫檀道:“這一點很重要。”
唐玉道:“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完全不知道我們的虛實。”
唐紫檀道:“他至少知道我們有三個人來了。”
唐玉道:“但他卻不知道這三個人是誰,也算不出我們的實力。”
唐紫檀淡淡道:“他們當然更想不到唐玉也來了。”
唐玉好像根本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諷,道:“我在川西那小客棧里,故意出手不中,非但讓他逃走,還讓他帶走一枚毒蒺藜,就是為了要讓他低估我們的實力,讓他以為那種毒蒺藜已經是我們最厲害的暗器。”
他微笑,慢慢的接著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他若低估了我們,就是自找死路!”
唐紫檀輕輕吐出口氣,道:“所以這一戰他們必敗無疑?”
唐玉道:“但是他們也并不是沒有對他們有利的條件。”
唐紫檀道:“什么條件?”
唐玉道:“這里是大風堂的地盤,他們至少已占了地利。”
唐紫檀承認。
唐玉道:“他們對唐家的暗器,當然還有點顧慮,所以他們一定會找個對他們最有利的地方,來布下這個陷阱。”
唐紫檀道:“什么樣的地方對他們最有利?”
唐玉道:“第一,那地方一定要很空闊,讓他們可以有閃避的余地。”
唐玉道:“第二,那地方一定要有很多可以讓他們躲避的掩護。”
他接著又解釋道:“樹木,就是種很好的掩護,如果樹木濃密,暗器就很難命中。”
唐玉道:“第三,那地方一定要在他們的地盤里,他們就可以把那地方全都埋伏下他們自己的人,譬如說,那地方如果是個酒店,他們就可以把店里的掌柜和伙計全都換上大風堂的子弟。”
唐玉道:“可是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他們這樣做也有壞處。”
唐紫檀又不懂了:“什么壞處?”
唐玉道:“像這樣的地方一定不會太多,如果我們能猜到他們選中的地方是哪里,正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在那里布下埋伏。”
朱掌柜忽然道:“我知道這么樣一個地方。”
唐玉微笑道:“我正在等著你說。”
朱掌柜道:“城南有個獅子林,地方很空闊,樹木很多,有個露天的酒館,那地方的老板,正好是喬穩的老朋友。”
他又說明:“喬穩就是大風堂留駐在這里的分舵主。”
唐玉笑道:“對他們來說,這地方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朱掌柜好像很想戴罪立功,有所表現,所以顯得很熱心,很賣力,搶著問道:“現在我們應該怎么樣布置人手?”
唐玉道:“我要先到那里去看看才能決定。”
朱掌柜道:“什么時候去看?”
唐玉道:“我想他們一定會選在明天黃昏前后發動這件事,所以我們也用不著太急。”
他笑了笑又道:“從現在到明天黃昏,還有差不多十個時辰,十個時辰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了。”
十個時辰的確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他們準備做些什么事?
唐玉道:“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大風堂的心腹地區里正式行動,所以我們不動則已,一動就要驚人,要殺盡他們的鋒芒銳氣。”
他那雙本來很溫柔嫵媚的眼里,已變得刀鋒般銳利。
他淡淡的接著道:“這一次我們不但殺軒轅一光,殺趙無忌,殺喬穩,還要殺盡大風堂留駐在這里的人……”
他一連說了四個“殺”字,臉上卻又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這時候風更大了,夜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
唐玉聲色不動,微笑著道:“這一次我們要把大風堂從這里連根拔掉!”
這時候軒轅一光已經給了趙無忌一個很明確的回答。
“不錯,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針鋒相對
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無忌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船頭,傾盆的大雨,很快就打得他全身濕透。
他從小討厭下雨,下雨天就要被關在房里,讀那些直到現在還不能完全了解的經書。
可是現在他并不討厭這場雨,雨水至少可以讓他頭腦冷靜。
“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現在他已知道了仇人的下落,他應該怎么樣去復仇?
“唐家堡的范圍很大,我不能確定他究竟在哪里,只不過聽說他已經和堡主一個孀居的妹妹訂了親,而且成了唐家內部幾個很重要部門的主管之一。”
上官刃早年喪妻。
唐家對外的政策,又正好和漢朝一樣,很喜歡用“和親”來做結交的手段。上官刃的這段婚姻,正好作為他和唐家之間的保證。
“近年來唐家人丁旺盛,高手輩出,和霹靂堂聯盟后,勢力更大,唐二先生和唐傲、唐玉兄弟,在江湖中的名氣雖然比較大,可是唐家堡還有些無名的高手,說不定比他們更可怕。”
其實這些事根本用不著軒轅一光說出來,無忌也早已了解。
經過了這一年艱苦的磨練后,他已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成熟得多。
軒轅一光已躲到船篷里,他不想淋雨,可是他也不反對別人淋雨。
無忌終于抬起頭,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軒轅一光道:“哦?”
無忌笑著道:“你怕我到唐家堡去送死!”
軒轅一光承認。
無忌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經不是那種兩眼發直,楞頭楞腦,一心只想去找仇人拼命的小伙子了,我絕不會痛哭流涕,紅著眼睛,就這么樣沖到唐家堡去找上官刃的。”
他的態度沉著冷靜,“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痛苦和沖動根本不能解決任何事,你越痛苦,你的仇人越愉快,你越沖動,你的仇人越高興。”
軒轅一光笑了。“我早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種故作孝子狀的小王八蛋。”
無忌道:“你剛才看到我又上了當,可是我保證那絕對是最后一次。”
軒轅一光微笑道:“希望那是最后一次。”
無忌道:“我也可以保證我絕不會平白去送死,只要上官刃活著,我就不會死。”
他并沒有咬牙切齒,錐心泣血的發誓,這種冷靜的態度,反而更顯出了他的決心。
無忌道:“一路盯著你到這里來的那三個人,我也絕不會讓他們活著回去。”
軒轅一光道:“你準備怎么做?”
無忌沉思著,沒有回答。
軒轅一光道:“要釣魚也得選個好地方,我知道有個獅子林,地方很大,有很多樹……”
無忌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那地方,我去過。”
軒轅一光道:“空闊的地方,容易閃避暗器,樹多的地方,容易找到掩護。”
無忌道:“可是空闊的地方,也容易被他們逃脫,而且他們又在暗處,我們的人手卻不夠。”
軒轅一光說道:“你認為那個地方不好?”
無忌道:“不好。”
軒轅一光道:“那么你——”
無忌又打斷了他的話,忽然問道:“你是怎么混進唐家堡的?”
軒轅一光道:“從表面上看來,唐家堡就像是個繁榮的市鎮一樣,里面有幾條街,幾十家店鋪,只要你說得出來的,那里都有。”
無忌道:“既然有店鋪,當然就難免要和外面的生意人來往。”
軒轅一光笑道:“一點都不錯,所以我就扮成了一個從遼東來的大商人,帶了一大批長白參和一大批皮貨,大搖大擺的進了唐家堡。”
無忌道:“后來他們怎么看出了你這位大老板是冒充的?”
軒轅一光道:“唐家有個小王八蛋,賭錢的時候跟我做手腳,被我痛打了一頓,后來——”
他沒有說下去。
在那種時候還要賭錢,還要揍人,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無忌微笑道:“我記得賭徒們有句老話。”
軒轅一光道:“老話通常都是好話,多少總有點道理。”
無忌道:“有時候,道理還不止一點。”
軒轅一光道:“你那句老話是怎么說的?”
無忌道:“從賭上輸出去的,只有從賭上才能撈得回來。”
軒轅一光笑道:“有道理,實在有道理。”
無忌道:“上次他們從賭上抓住了你的尾巴,這次你不妨再讓他們抓一次。”
軒轅一光道:“只要有得賭,我總是贊成的。”
無忌道:“樹木雖然是種很好的掩護,可是還有種掩護比樹更好。”
軒轅一光道:“那是什么?”
無忌道:“人。”
有賭的地方,當然有人,只要賭得熱鬧,人就絕不會少。
有軒轅一光在,當然不會不熱鬧。
軒轅一光忽然搖頭,道:“這法子不好。”
無忌道:“為什么不好?”
軒轅一光道:“唐家的暗器又沒有長眼睛,若是打在別人身上,那些人豈非死得冤枉?”
無忌道:“唐家堡不是烏合之眾,他們也是武林世家,也有他們的家規,他們的暗器更珍貴,絕不會亂放暗器,傷及無辜的。”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人越多,越亂,他們越不敢隨意發暗器。”
軒轅一光道:“可是在混亂之中,我們豈非也一樣找不到他們?”
無忌道:“我們可以找得到。”
軒轅一光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大風堂在這里有個分舵,分舵里至少總有幾十個兄弟。”
軒轅一光總算明白了:“所以跟我賭錢的,都是大風堂的兄弟?”
無忌道:“每一個都是。”
軒轅一光道:“你要我先把他們每個人的樣子都看清楚?”
無忌道:“我們甚至可以在他們身上做一點我們自己能看得出,別人看不出的標記,唐家的人若是來了,那就……”
軒轅一光搶著道:“就好像三粒老鼠屎掉進了白米堆里,連瞎子都能把它們摸出來!”
無忌笑道:“一點也不錯。”
軒轅一光忽又搖頭道:“這法子不好,至少有一點不好。”
無忌道:“哪一點?”
軒轅一光大笑道:“跟我賭錢的,既然都是自己兄弟,我就不好意思贏他們的錢了。”
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喬穩站在窗口,看見窗外珠簾般的大雨,他本來想關起窗子的,卻不知不覺看出了神。
這里是個干燥的地方,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雨了。
他還記得上一次暴雨來臨時,是在去年的九月底。
他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那天晚上來了兩位稀客,一位是曲平,一位是趙家的大小姐趙千千。
那天正是個標準的秋老虎天氣,白天熱得要命,晚上這場暴雨,正好洗清了白天的燥熱,他準備了一點酒菜瓜果,正想喝兩杯。
就在那時候,曲平和千千來了,樣子看來好像是很狼狽。
后來他才知道,他們已經在九華山上住了兩個月,為的是要去找無忌,誰知非但沒有找到無忌,鳳娘反而失蹤了。
那位大小姐的脾氣很壞,對曲平總是呼來叱去,很不留面子。
曲平卻一點都不生氣。
鳳娘失蹤了之后,他們孤男寡女在深山里,發生了些什么事?
喬穩當然沒有問,也不敢問。他一向是一個很穩重,很本分的人,雖然沒有做過什么大事,卻也沒有犯過大錯。
他雖然覺得曲平未免有點勢利,可是也不討厭這個肯上進的年輕人,如果曲平能夠娶到這位大小姐,他也很高興。
所以,他又叫人加酒,加菜,準備客房。
趙大小姐卻堅持當天晚上就要走,他們到這里來,只不過是為了找他要盤纏路費,要三千兩。
三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可以走很遠的路了,這位大小姐準備到哪里去?
喬穩也沒有問。
多做多錯,多言買禍,知道的事越多,煩惱也就越多。
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則。
就因為他一直把握這原則,所以他能在這職位上一待二十年,過了二十年太平日子。
去年,“行運豹子”那件事,他并不是沒有聽到風聲,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那個“行運豹子”就是趙二爺的大公子。
可是無忌既然沒有找上他,他就不妨裝糊涂。
今天軒轅一光叫他去接的人是誰?他心里多少也有點數。
可是人家既然不說,他又何必多事?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一個六十多歲的人,難道還想出什么大風頭?難道還想往上爬,去做堂主?
現在他已經有了點積蓄,在城外有了幾畝田,分租給幾個老實的佃戶,每年按時收租。
自從他的妻子得了喘病后,他們就分了房,可是他從來沒有再娶小老婆的意思,家里的丫頭們,他更連碰都不碰。
大風堂的規矩很嚴,他不能讓人說閑話。
可是城里“留春院”如果來了新鮮干凈的小姑娘,總會派人來通知他,他偶爾也會安排一個穩秘的地方,去享受半個晚上。
那是銀貨兩訖,彼此都不吃虧的交易,他既不必為此羞愧,也不怕惹上無謂的麻煩。
何況,在他這種年紀,居然還能有“余勇”來做這種事,他心里多少總有點沾沾自喜,每次事后,都會覺得精神特別振奮,活力特別充沛。
對于這種生活,他已經覺得很滿足。
天氣又開始有點涼了,他想叫保福去準備點酒菜,下大雨的晚上,他總是喜歡喝兩杯。
保福是他的忠仆,已經跟了他二十多年,平時總是不離他左右。
可是,今天他叫了兩聲,居然沒有回應。
保福的年紀也不小,耳朵也沒有以前那么靈了。再過一陣,也該讓他享幾年清福。
保福,保福,一個人要知道怎么保住自己的福氣,才真正的有福氣。
喬穩心里嘆息著,慢慢的走到門口,又大聲叫了兩遍。
外面果然有了回應。
“來了。”
他剛聽見這兩個字,就有個人飛了起來。
不是走進來,也不是跑進來,是飛進來的,就像是根木頭一樣,斜斜的飛了起來,然后又像一根木頭般“叭噠”一聲,落在地上;
這個人的確是保福,只不過已經沒有氣了,因為他的脖子已經被人扭斷。
喬穩全身冰冷,就好像一下子掉進冰窖里。
又是一聲霹靂,閃電一擊。
他看見了一個人,手里撐著把油紙傘,站在對面的屋檐下。
可是等到第二聲霹靂響起時,這個人忽然就已到了他面前。
一個很年輕的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膚白里透紅,看起來就像是個女孩子。
他當然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唐家子弟之中,心最狠、手最辣的唐玉。
可是以他多年來的經驗,他已感覺到這個人一來,他平靜的生活就要結束。
他看著這個人慢慢的收起油紙傘,放在門后,他一直在盡力控制著自己,盡量保持鎮定。
唐玉終于抬起頭,看著他笑了笑,道:“保福已經來了,你還要找誰?”
他笑得很愉快:“你分舵里四十三位兄弟都已經來了,都在外面院子里等著,你一叫就到,只不過他們當然都不會自己走進來了。”
喬穩的心沉了下去。
這個人雖然笑容滿面,輕言細語,卻帶著種刺骨的殺氣。
這種人如果說他已經殺了四十三個人,就絕對有四十三個人的尸體躺在院子里,絕不會少一個。
喬穩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冒著冷汗,甚至連臉上肌肉都無法控制。
四十三個人,四十三條命,都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兄弟。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
唐玉微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什么人的,因為我手上沒有戴那種又笨又重的鹿皮手套,我的暗器也不會放在那種該死的皮囊里,我不想讓人一眼就看得出我的來歷。”
喬穩道:“你是唐家的人?”
唐玉道:“我就是唐玉。”
喬穩聽過這個名字,聽過不止一次。
據說這個人曾經創下過一夜間殺人最多的記錄——盤踞在川東多年的“斧頭幫”中一百零三個兄弟,一夜間全都死在他手里。
喬穩忽然問道:“你真的在一夜間殺過一百零三個人?”
唐玉道:“那是假話。”
他淡淡的接著道:“我只殺了九十九個,還有四個是自己嚇死的。”
喬穩嘆了口氣,道:“看來我好像也不是你的對手。”
唐玉道:“你絕不是。”
喬穩道:“你準備什么時候殺我?”
唐玉道:“我并不一定要殺你。”
喬穩道:“我這個人是不是對你還有點用?”
唐玉道:“有一點。”
喬穩道:“我要替你做什么,你才會饒我這條命?”
唐玉道:“你能為我做什么?”
喬穩道:“大風堂的人都很信任我,現在我的兄弟雖然都死了,可是我只要編個故事,他們還是不會懷疑我的,所以我還是可以在這里做這個分舵的舵主,可以把大風堂機密供應給你們,你們有人來了,我也可以想法子照應。”
唐玉道:“太好了。”
喬穩道:“我甚至可以替你們把趙無忌誘到這里來,我知道你們一定很想殺了他,斬草除根。”
喬穩道:“我雖然已經是個老人,可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唐玉道:“我了解。”
喬穩道:“我很喜歡過現在這種日子,實在舍不得死,所以,閑時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遇到今天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辦?”
唐玉道:“你說呢?”
喬穩道:“我的武功久已荒廢,就算跟你動手,也是自取其辱。”
唐玉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喬穩道:“所以我早就決定,如果遇見這種情況,我只有出賣大風堂,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慢慢的接著道:“一個人只有一條性命,無論什么事,都不如自己的性命珍貴。”
喬穩道:“所以,一個人如果為了別的事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這人一定是個笨蛋。”
唐玉微笑道:“你當然不是笨蛋。”
喬穩道:“我是的。”
唐玉顯然很意外:“你是笨蛋?”
喬穩道:“直到今天,我真的遇見了這種情況時,我才知道一個人的死并不是最重要的,有時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唐玉道:“難道你情愿做個笨蛋?”
喬穩道:“我情愿。”
喬穩已撲上去,用盡全身的力量撲上去,揮拳痛擊唐玉的臉。
能夠獨當一面,主持大風堂的分舵,當然絕不是太無用的人。
他也曾苦練過武功,他的“大洪拳”練得很不錯,近年雖然已很少出手,可是出手仍然很快,這一拳他用盡全力,拳勢更猛烈。
他是在拼命!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唐玉。
他的拳頭揮出時,唐玉的手指戳斷他的喉結。
他慢慢的向后退了兩步,慢慢的倒了下去,就好像一個疲倦的人睡到床上去一樣,顯得出奇的平靜。
在臨死前的這一瞬間,這個怕死的人竟完全沒有一點恐懼。
因為他求仁得仁,現在,終于如愿以償。
他自覺已對得起大風堂,對得起院子里那四十三個兄弟。
他也已對得起自己。
看著這個自己情愿做笨蛋的人倒下去,唐玉心里怎么想?
他殺人時總是帶著微笑,可是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殺人后總覺得有種殘酷的滿足和興奮。
這次他卻覺得很空虛。
他甚至覺得自己很無趣。
現在他才明白,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有勇氣,平時是看不出來的。
平時懦弱無用的人,面臨生死關頭時,往往會顯出過人的勇氣來,慷慨赴死。
平時總是拍著胸脯說不怕死的人,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會臨陣脫逃了。
唐玉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我是喬穩,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我會怎么做?”
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很快的大步走了出去。
如果喬穩真的不惜出賣朋友來保全自己的性命,唐玉還是一樣會殺了他的。
那時唐玉殺人后的心情就不同了。
他會覺得很愉快,因為他又把“人性”玩弄了一次。
可是現在他已明白,人性中也有尊嚴的一面,任何人都不能輕侮否認。
這使得他對“人”也生出了一點尊敬——至少在他走出去的時候,他的感覺是這樣子的。
四月初三,晴。
唐紫檀一夜都沒有睡好,醒來時只覺得腰麻骨痛,心情煩躁,很后悔這次跟唐玉一起出來,做這件他并不喜歡做的事。
他出門時一向都住在最高昂舒服的客棧里,這次唐玉卻堅決反對。
所以他們只好在這又臟又破的辣椒店后面,那間已被煙熏黑的小木屋里,搭了三張床鋪。
唐玉的床好像一夜都是空著的,長得像猴子一樣的唐猴,睡著時卻會像豬一樣打鼾。
隔壁房里的朱掌柜和胡跛子,也一直都在翻來覆去,顯然也沒有睡好。
直到快天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下,起來時唐玉已經在吃早點了。
一大鍋油油的蛋炒飯,已經被他吃了一大半。
他的食欲好像經常都很旺盛,總是吃得很多,卻從不選擇食物。
一向講究飲食的唐缺,曾經說過:“你就算把一塊木頭煮熟,他也一樣能吃得下去。”
唐傲的說法有點不同。
“就算沒有煮熟,他也吃得下去。”
唐家并不是暴發戶,唐家的子弟,對衣著飲食都很考究。
惟一的例外就是唐玉。
唐紫檀常常覺得奇怪,這個人是為什么活著的?難道就為了要殺人?
他知道唐玉昨天晚上一定又殺人了,殺人后他的胃口總是特別好。
唐猴和胡跛子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吃完第七碗。
他總算放下了筷子,看著他們微笑道:“這鍋飯是我自己炒的,用了半斤豬油,十個雞蛋,味道還不壞,你們有沒有興趣吃兩碗?”
一大早起來,誰吃得下這么油膩的蛋炒飯?唐紫檀忽然問道:“昨天晚上你殺的是什么人?”
唐玉笑了:“你看得出我殺過人?”
唐紫檀道:“但是我卻想不出這地方有什么人值得你連夜去殺的?”
唐玉道:“這地方該殺的人并不少,可惜我只殺了四十四個。”
朱掌柜剛喝了一口茶,聽見這句話,嚇得一口茶都從鼻子里嗆了出來。
唐紫檀卻好像已司空見慣,只問了句:“哪四十四個?”
唐玉道:“喬穩和他那分舵里的四十三個兄弟。”
唐紫檀臉色也變了:“你不能等到殺了趙無忌之后再殺他們?”
唐玉道:“不能。”
唐紫檀道:“你不怕打草驚蛇?”
唐玉道:“不怕。”
唐紫檀不說話了,也已無話可說。唐玉自己倒了杯熱茶,慢慢的喝下去,才微笑著說道:“昨天晚上,我本來已決定要好好睡一覺的,我也不想冒著那么大的雨去殺人。”
唐紫檀忍不住問道:“后來你為什么改變了主意?”
唐玉道:“因為,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唐紫檀道:“什么事?”
唐玉道:“我忽然想到,樹木并不是最好的掩飾,還有一種更好的。”
唐紫檀道:“哪一種?”
唐玉道:“人。”
唐紫檀顯然還沒有聽懂。
唐玉道:“如果趙無忌夠聰明,就一定會想到我們絕不會把比黃金還珍貴的本門暗器,浪費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唐紫檀道:“本門的暗器,不到必要時,本來就不能隨意出手。”
唐玉道:“如果趙無忌夠聰明,就會叫大風堂的子弟,扮成些不相干的人,他和軒轅一光就可以混在那些人里面,讓我們不敢發暗器。”
唐紫檀嘴里雖然沒有說話,心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想得很周到。
唐玉道:“那些人,都是他們的自己人,我們一去就好像三條黃鼠狼走進了一群老母雞里去,他們一眼就看得出來。”
他嘆了口氣,又道:“那時候我們非但不能用暗器打他們,反而要變成他們的箭靶子。”
唐紫檀也嘆了口氣,終于承認:“如果趙無忌夠聰明,一定會這么做的。”
唐玉道:“看起來他不像是一個笨人。”
唐紫檀道:“的確不像。”
唐玉道:“所以我只好冒著大雨,連夜趕去殺人了。”
唐紫檀想了想,又忍不住要問:“現在他們豈非還是一樣可以混在人叢里?”
唐玉道:“不一樣。”
唐紫檀道:“為什么?”
唐玉道:“因為這些人只要不是他們的自己人,他們可以混進去,我們也一樣可以混進去,他們認不出我們,我們卻認得出他們。”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趙無忌夠聰明,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
想到要這么做的人,當然就不夠聰明了。
唐紫檀并不是聽不懂他的意思,棺材板一樣的臉上卻是全無表情,只淡淡的問道:“你想他會怎么做?”
唐玉道:“我們殺了喬穩后,他一定更想殺我們!”
唐紫檀道:“當然。”
唐玉道:“所以最遲今天晚上,軒轅一光就會露面的。”
唐紫檀道:“他會在哪里露面?”
唐玉道:“獅子林。”
唐紫檀道:“還是獅子林?”
唐玉道:“說不定他也認為這地方不理想,可是他絕對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朱掌柜忍不住插口,道:“獅子林的地方很大……”
唐玉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立刻道:“今天早上我去過,現在剛回來。”
朱掌柜閉上了嘴。
唐玉道:“獅子林一共有三個門,我想他一定經過最熱鬧的幾條街,從人最多的一道門走進去,因為他本來就是要我們發現他。”
唐紫檀道:“進去之后呢?”
唐玉道:“我想他一定會在‘花月軒’的茶座里找個位子坐下。”
唐紫檀道:“為什么?”
唐玉道:“因為那里背面臨水,左右兩面都是花圃,所以雖然是個四面敞開的竹柵,卻只有正面可以出入,我們一走進去,他就可以看見。”
他又道:“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本事,不管我們怎么改扮,他總是一眼就能夠看穿。”
唐紫檀道:“多年前我就聽說過他這個人,據說他是花五姑的門下,暗器、易容、和軟功都是一流好手。”
唐玉道:“那時候趙無忌很可能已躲在附近,說不定已經在茶座里。”
胡跛子也忍不住要插口,道:“我可以認得出他來。”
唐玉道:“如果趙無忌不是你昨天見到的那個人呢?”
胡跛子也閉上了嘴。
唐玉道:“就算他是的,經過易容改扮后,你也未必認得出。”
胡跛子不敢辯駁。
唐玉道:“那地方的人很雜,經常有各式各樣的小販走動,要飯的乞丐也不少,每個人都可能是趙無忌,所以我們一定要讓他先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出手,他的真面目就要當場現形了。”
唐紫檀沉吟著,道:“從那兩個人的傷口上看來,他的劍法不但極快,而且極準,如果讓他先出手,豈非太危險?”
唐玉又淡淡的笑了笑,道:“連切肉都有危險,何況是去殺人。”
唐紫檀拿出了火鐮火石,準備點他的旱煙了。
唐玉道:“他知道我們有三個人,我們就要讓他看見三個人。”
這句話,誰都聽不懂,但是誰也沒有問。
唐玉又道:“軒轅一光坐下,檀叔,小猴,和老朱就去把他圍住,甚至可以把身份亮出來,讓他知道,是唐家的人來了。”
朱掌柜又忍不住問道:“我也去?”
唐玉道:“趙無忌見過跛哥,所以只有你去。”
朱掌柜道:“可是我……”
唐玉道:“我知道你是臨時被拉去充數的,趙無忌卻不知道,他只知道唐家來三個人,現在既然看見有三個人露了面,而且隨時都可能要軒轅一光的命,他當然就會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那時候我當然早已到了那里,只要趙無忌一出手,他就死定了!”
這計劃的確很周密,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他都算得極準,而且說得很詳細。
只有一件事,一個細節,他沒有說出來。
——唐紫檀、唐猴、朱掌柜這三個中,很可能有一個人要死在趙無忌劍下。
以趙無忌的劍法和速度,這種可能性很大。
對他來說,這只是個不足輕重的細節而已,只要他能手刃趙無忌,別的事都無關緊要,別人的死活他更不會放在心上。
他知道唐紫檀他們很可能也想到了這一點,只可惜他們根本別無選擇的余地。
因為他們絕對想不出更好的計劃來。
因為他比他們都聰明。
知道自己比別人聰明,無疑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唐玉愉快的舒了口氣,道:“吃過飯之后,你們就可以開始準備行動了。”
唐紫檀道:“你呢?”
唐玉道:“現在,我要去睡一覺,可是,你們到花月軒的時候,我一定已經在那里。”
他又笑了笑,道:“可是你們如果看不見我,也不必擔心。”
唐紫檀道:“為什么?”
唐玉道:“因為我一定會盡量扮得讓你們認不出來。”
唐紫檀又問:“為什么?”
唐玉道:“你們如果認得出我,看到我的時候,神色總難免會有點不同,說不定就會被趙無忌看出破綻來。”
他微笑著又道:“趙無忌是個聰明人,很可能比我們都聰明。”
他嘴里雖然這么樣說,心里當然不是這么樣想的。
他當然比趙無忌聰明,比任何人都聰明。
他對自己絕對有信心。
看到喬穩的尸體時,趙無忌既沒有流淚,也沒有嘔吐。
悲傷使人流淚,恐懼使人嘔吐。
他心里只有憤怒。
他并不是不知道憤怒最容易使人造成錯誤,可是每個人都有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
軒轅一光輕輕撫著喬穩破碎的喉結,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內力中有種陰勁?”
無忌知道。
陰勁是內力中最難練的一種,也是最可怕的一種。
軒轅一光道:“殺喬穩的這個人,用的就是陰勁。”
無忌道:“我看得出來。”
軒轅一光道:“這種功夫雖然厲害,可是誰都不愿意練它。”
軒轅一光道:“因為,練陰勁的人,通常會把自己練得陰陽怪氣,不男不女的。”
無忌道:“你是不是想到了這么樣一個人?”
軒轅一光道:“我聽說過。”
無忌道:“誰?”
軒轅一光道:“唐玉。”
無忌的雙掌握緊,道:“我倒希望他也來了。”
軒轅一光道:“你是不是還想要我把他找出來?”
無忌道:“是的。”
軒轅一光道:“什么時候?”
無忌道:“今天。”
軒轅一光道:“什么地方?”
無忌道:“獅子林。”
軒轅一光道:“還是獅子林?”
無忌道:“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
他笑著,慢慢的接著道:“我記得那里有座茶座,叫花月軒。”
軒轅一光道:“那是個好地方。”
無忌道:“今天下午,你先在大街上兜兩下圈子,然后就到那里去等魚上鉤,我不露面,他們絕不會出手的。”
軒轅一光道:“你呢?”
無忌道:“我先到那里去等。”
喬穩的房里掛著一柄劍,雖然是裝飾避邪用的,劍鋒還是很利。
無忌解下來,輕撫著冷澀的劍鋒。
鮮花需要水露的滋潤,劍也一樣,要飲過血之后,才會變得更有光澤,更為鋒利。
無忌緩緩道:“今日我借你一用,一定讓你痛飲仇人的鮮血,你也不要辜負了我。”
他以指彈劍,劍作龍吟。
只可惜縱然劍能通靈,也不能作人語,否則就一定會告訴他:“我雖然不會辜負你,怎奈你的計劃每一步都落入別人計算中,你已死定了!”
日落之前,正是陽光最燦爛的時候。
陽光把唐紫檀,朱掌柜,和唐猴三個人的影子長長的拖至地上,長而彎曲,就像三條鬼魂。
胡跛子看著他們三個人走出去,那眼色也像是看著三個死人一樣。
他相信趙無忌這次死定了,可是這三個人也未必能活著回來。
幸好他不必為自己擔心,他的任務很輕松,唐玉只不過要他在附近照顧一下而已,而且距離花月軒越遠越好。
這種任務是絕不會有危險的。
于是他微笑著,一跛一跛的走出了這條辣椒巷。
白玉老虎 第五回辣椒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