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 第三章 夜半歌聲
第三章夜半歌聲
竹葉青盛在綠瓷杯里,看來就像是一大塊透明的翡翠。
明月冰盤般高掛在天上,月已圓,人呢
風四娘臉紅紅的,似已有了酒意,月光自窗外照進來,她拾起頭望見了明月,心里驟然一驚。
"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過了今天,她可就要加一歲。
"三十四"!這是個多么可怕的數字。
她十五大歲的時候,曾經想:一個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再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殘菊,只有等著凋零。
可是她自己現在也不知覺到了三十四了,她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歲月為何如此無情?
墻角有面銅鏡,她癡癡的望著鏡中的人影。
鏡中的人看來還是那么年輕,甚至笑起來眼角都沒有皺紋,誰也不相信這已是三十四歲的女人。
可是,她雖能騙過別人的眼睛,卻騙不過自己。
她扭轉身,滿滿地倒了一杯酒,月光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她心里忽然想起了兩句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她以前從來也末感覺到這句詩意境的凄涼。
門外隱隱傳來孩子的哭聲。
以前她最討厭孩子的哭聲,可是現在她多么想要一個孩子!她多么希望聽到自己孩子的哭聲。
月光照著她的臉,她臉上哪里來的淚光
最近這些年來她曾經有幾次想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數男人都會覺得很惡心。
青春就這樣消逝,再過幾年,以前她覺得惡心的男人只怕也不會要她了,唉,三十四歲的女人門外又傳來一陣男人的大笑聲。笑聲很粗豪,還帶著醉意。
"這會是個怎么樣的男人"
這男人一定很粗魯、很丑、滿身都是酒臭。
但現在,這男人若是闖進來求她嫁給他,她說不定都會答應--一個女人到了三十四,對男人的選擇是不是就不會像二十歲時那么苛刻了風四娘在心里問著自己,嘴角不禁露出凄涼的微笑。
夜已漸深,門外各種聲音都已消寂。
遠處傳來零落的更鼓聲,聽來是那么的單調,但人的生命卻已在這種單調的更鼓聲中一分分消逝。
"該睡了。"
風四娘站了起來,剛想去掩窗子,晚風中突然飄來一陣歌聲,這凄涼而又悲壯的歌聲聽起來竟是那么熟悉。
蕭十一郎!
她記得每次見到蕭十一郎時,他嘴里都在低低哼著這相同的曲調,那時,他神情就會變得說不出的蕭索。
風四娘心里覺一陣熱意上涌,再也顧不得別的,手一按人已箭一般飛出窗外,向歌聲傳來的方向飛掠過去。
長街靜寂。
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攤攤己燒成灰的錫箔紙錢,一陣風吹過,灰煙隨風四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見的鬼魂正在等著攫取。
七月十五日,正是群鬼出關的時候。現在門已開了,天地間難道真的已充滿各式各樣的鬼魂
風四娘咬著牙,喃喃道:"蕭十一日郎,你也是個鬼,你出來呀!"但四下卻連個鬼影都沒有,連歌聲都消失了。
風四娘恨恨道:"這人真是鬼,既不愿見我,為何又要讓我聽到他的歌聲"她心情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落莫,全身再也提不起勁來,只想回去再喝幾杯,一覺睡到明天。明天也許什么事都改變了。
一個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許就因為永遠有個"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內的燈光她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種溫暖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已的家一樣。
"但這真是我的家么這不過是家客棧的屋子而已。"風四娘長嘆了口氣,她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個家,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屋于里有個人在慢聲長吟:"一出陽關三千里,從此蕭郎是路人——風四娘呀風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巳忘了我吧"風四始全身都驟然熱起來,翻身跳進屋子,大叫道:"你這鬼--你終于還是露面了!"桌子的酒樽已空了。
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頭蓋著臉。
他穿著套藍布衣裳,卻己洗得發白。腰間隨隨便便地系著根布帶,腰帶上隨隨便便的插著把刀。
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經非常陳舊,但卻還是比他那雙靴子新些。
他的腳翹得很高,鞋底上有兩個大洞。
風四娘飛起一腳,踢在鞋子上,板著臉道:"懶鬼,又懶又臟,誰叫你睡在我床上的"床上的人嘆了口氣,喃喃道:"我上個月才洗澡,這女人居然說我臟--"風四娘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但立刻又板起了臉,把將他頭上的枕頭甩得遠遠的,道:"快起來,讓我看看你這幾年究竟變多丑了"枕頭雖巳被甩開,床上的入卻已用手遮住了臉。
風四娘道:"你難道真的已不敢見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開兩根手指,指縫間就露出了一雙發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滿了笑意,帶著笑道:"好兇的女人,難怪嫁不出去,看來除了我之外,再也沒人敢娶你--"話未說完風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來。
床上的人身一縮,整個突然貼到墻上去了,就像是個紙人似的貼在增上,偏偏不會掉下來。
他發亮的跟晴里仍充滿了笑意,他濃眉很濃,鼻于很直,還留著很濃的胡子,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臉。
這人長得并不算英俊瀟灑,但是這雙眼睛、這份笑意,卻使他看來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風四娘輕輕嘆息了一聲,搖著頭道:"蕭十一郎,你還是沒有變,簡直連一點也沒有變--你還是不折不扣、活脫脫的一個大混蛋。"蕭十一郎笑道:"我一直還以為你很想嫁給我這混蛋哩,看來我只怕表錯了情。"風四娘漲紅了臉,大聲道:"嫁給你我會嫁給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蕭十一郎長長吐出口氣,道"那么我就放心了!"他身子從墻上滑下,"噗通"坐到床上,笑著說道:"老實說,聽到你找我,我本來真有點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親,出得找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像你這種老太婆呀……"風四娘跳了起來,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說--""嗆"的勉已自衣袖中拔出了柄短劍。
一眨眼間她己向蕭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劍。
蕭十一郎早已又滑到墻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頂,就像個大壁虎似的貼在屋頂上,搖著手道:"千萬莫要動手,我只不過是說著玩的,其實你一點也不老,看起來最多也不過只有四十多歲。"風四娘拼命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又"噗哧"笑了,搖頭道:"幸好我不常見著你,否則不被你活活氣死才怪。"蕭十一郎笑道:"拍你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個人氣氣你,豈非也很新鮮有趣"他人已飄落下來,眼睛一直盯著風四娘手里的劍。
那是柄一尺多長的小短劍,劍鋒奇薄,發著青中帶藍的光,這種劍最適女子使用,唐代最負盛名的女劍客公孫大娘,用的就是這種劍,連大詩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長歌贊美她的劍法:"昔日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成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公孫大娘雖然身在教坊,其劍術之高妙,看了這幾句詩也可見一斑了。但她身子卻很單薄,用的若非這種短劍,也難如此輕捷。
蕭十一郎在凝視著這柄劍,風四娘卻在凝視著蕭十一郎的眼睛,突然反手一劍,向桌上的酒杯削了過去。
只聽"嗆"的一聲。那只綠瓷杯竟被削成兩半。
蕭十一郎脫口贊道:"好劍!"
風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這柄劍雖然不能真的削鐵如泥,卻也差不多了,逍遙侯一向將它珍如拱璧,連看都舍不得給別人看一眼。"蕭十一郎眨了眨眼晴,笑問道:"但他卻將這柄劍送給了你,是么"風四娘昂起了頭,道:"一點也不錯。"
蕭十一郎道:"如此說來,他是看上了你了。"風四損冷冷地笑道:"難道他就不能看上我我難道就真的那么老"蕭十一郎望了風四娘一眼,嘆了口氣,道:"能被逍遙侯那樣的人看上,可真不容易,卻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幾房小老婆"風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劍又揚起,蕭十一郎又縮起了腦袋。風四娘的劍卻又緩緩落了下來,用眼角瞅著他,道:"你既然這么能干,總該知道這柄劍的來歷吧'蕭十一郎道:"看來這好像是公孫大娘首徒申若關所用的'藍玉'。"風四娘點了點頭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蕭十一郎道:"但這'藍玉'卻是柄雌劍,你既有了'藍玉',便該有'赤霞'才是,除非……"風四娘道:"除非怎樣"
蕭十一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遙侯舍不得將兩柄劍都送給你。"風四娘瞪眼道:"莫說這兩柄刻,我就算要他的腦袋,他也會雙手捧上來的。"蕭十一郎笑道:"如此說來,那柄'赤霞'現在在哪里呢"風四娘道:"就讓你開開眼界也無妨。"
蕭十一郎道:"其實我也并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你又要生氣了。"他笑嘻嘻接著道:"你可記得那年十月,天氣還熱得很,你卻穿了件貂襲來見我;雖然熱得直冒汗,還要硬說自已著了涼,要穿暖些……"風四娘笑罵道:"放你的屁,你以為我要在你面前獻寶"蕭十一郎笑道:"有寶可獻,總是好的,像我這樣無寶可獻,就只好獻獻現世寶了。"風四娘笑啐道:"你真是個活寶。"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劍,劍鞘上鑲著淡紅的寶玉。
蕭十一郎接了過來,搖頭笑道:"女人用的東西果然都擺脫不了脂粉氣。"他嘴里說著話,手已在拔劍。
這柄"赤霞"竟是柄斷劍!
風四娘卻是神色不變,靜靜地看著他,道:"你奇怪嗎"蕭十一郎道:"如此利器,怎么會斷的"
風四娘道:"是被一把刀削斷的!"
蕭十一郎動容道:"是什么刀怎會如此鋒利"風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聽見有好刀,心就癢了,但是這次我就偏偏不告訴你,也免得你說我獻寶。"蕭十一郎眼珠于一轉,突然站起來,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餓了,走,我請你吃宵夜去。"長街的盡頭,有個小小的面攤子。據說這面攤子十幾年前就在這里,而且不論刮風下雨,不論過年過節,這面攤從未休息過一天。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很,因為就算回家老婆不開門,至少還可在老張的面攤子上吃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老張的確已很老了,須發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著頭喝面湯,掛在攤頭的紙燈籠已被油煙熏得又黑又黃,就像是他的臉。
到這里來的老主顧都知道他臉上永遠全無表情,除了要帳外,也很少有人聽到他說一句別的話。
蕭十一郎笑道:"就在這里吃怎樣"
風四娘皺了皺眉,道:"好吧"
蕭十一郎道:"你不必皺眉,這里的牛肉面,包你從來沒有吃到過。"他就在面攤旁那張搖搖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來,大聲道:"老張,今天我有貴客,來些好吃的。"老張頭也沒有拾,只朝他翻了個白眼,好像在說:"你急什么,先等我喝完了這碗湯再說。"蕭十一郎搖了搖頭,悄聲道:"這老頭子是個怪物,咱們別惹他。"名震天下的蕭十一郎,竟不敢惹一個賣面的老頭子,這話說出來有誰相信風四娘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過了很久,老張才端了兩盤菜、一壺酒過來,"砰"的擺在桌子上,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風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帳么"
蕭十一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來欠他一吊錢,但前天巳還清了。"風四娘望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道:"江湖中人都說蕭十一郎是五百年來出手最干凈利落、眼光最準的大盜,又有誰知道蕭十一郎只請得起別人吃牛肉面,而且說不定還要賒賬。"蕭十一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這還不夠嗎……來喝一杯。"蕭十一郎就是這么樣一個人,有人罵他、有人恨他、也有人愛他,但卻很少有人了解他。
他也并不希望別人了解,他從未替自已打算過。
你若是風四娘,你愛不愛他
風四娘有樣最妙的長處。別人喝多了,就會醉眼乜斜,兩眼變得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
但她酒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誰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她酒量其實并不大,但卻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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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十一郎 第三章 夜半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