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 奮死

安城內魯北德家中酒宴早已備好，那魯北德匆匆安頓急趕回相陪，又讓人拿出他珍藏多年的好酒款待。馬世龍沒別的愛好，就看到酒便如同看到最親的親人一般。酒壇打開，聞到酒香，臉上便已有些按捺不住……

起初倒還顧念著自己朝廷軍官的身份，多少總能克制，可幾碗酒下肚，哪里還會再去考慮什么，放開肚量，只管一碗接著一碗灌下。那魯北德一張嘴又最會說話，只揀好聽的奉承話說出，更樂得馬世龍恨不得把整個酒壇都吃進肚子里去。

一壇酒盡，倒有大半進了馬世龍的肚子里，到了這時候，他舌頭也大了，身子也晃悠了。魯北德見狀，拍了拍手，內室走出來一個美貌女人，沖著馬世龍微微一笑，把個山西總兵整個人都笑得骨酥腿軟。

“來，送大人前去就寢。”魯北德笑瞇瞇地說道。

在那女子的攙扶下，馬世龍勉強站了起來，直對魯北德豎起大拇指，舌頭打滾地道：“好，好，你會辦事，會辦事，本大人必然有賞，有賞……”

一進內室，馬世龍早已迫不及待的將那女人撲倒在床上，胡亂撕扯著衣服，兩個精光的身子翻來覆去，折騰了大半宿，馬世龍這才筋疲力盡，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忽然外面響起了急促慌亂地敲門聲，馬世龍爛醉如泥，哪里能夠聽到？身邊那女人推了好大一會，馬世龍這才迷迷糊糊醒來。大聲惱怒地呵斥道：

“混帳。什么人吵我好夢！”

“大人，大事不好，遷安城中各處俱都著火。城里殺聲一片！”

馬世龍一聽渾身冷汗冒出，什么酒勁都飛得無影無蹤，趕緊起身胡亂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外面站著的是他的親兵，他一把拉住親兵衣襟。厲聲道：“什么，你說什么！”

“總爺，我們上當啦，城里到處都是伏兵啊！”那親兵幾乎帶著哭腔說道。

馬世龍腦袋里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住，忽然想起一人，幾乎吼著說道：“魯北德呢，他地人在哪里？”

“跑了。早就跑了！現在這已經被圍了起來，兄弟們沖了幾次都沖不出去啊。外面地人也進不來，總爺，怎么辦啊！”

馬世龍面色一片慘白。跌跌撞撞的幾乎站立不住，回身一見同樣驚得花容失色的那個女子。惡向擔邊生，沖到床邊抽出寶劍，一下抽了出來，對著那女人赤裸地胸口，吼道：“魯北德出賣了我，你和他亦是同黨，同黨，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那女人放聲大哭，也不顧有外人在邊上，一個裸體“撲通”一聲在床上跪了下來，哭道：“爺，我本是青樓里的一個姑娘，名叫素熒，被魯北德花錢買做小妾，說是小妾，其實專陪那些女真將官，今夜魯北德只讓我陪著大人，他做的那些事，我真正一點也不知曉啊……”

馬世龍茫然失措，想要殺了這個禍水，可想到昨夜一夜恩情，終究又心下不忍，終于放下了寶劍，長長嘆了口氣：“走吧，穿好衣服走吧，今日我中了奸計，全怪我自己，殺你一個女人，又抵得什么用處……”

轉身咬牙切齒叫道：“把全部兄弟都給我叫來，咱們殺出一條血路！”

正想出去，身后素熒忽然道：“大人且慢，我知道魯北德在家中有條暗道，原是用來逃命用的，后來久未使用，爺若相信素熒，素熒情愿帶著你們前去！”

馬世龍猶豫了下，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容他多想，點了點頭，讓那親兵把全部衛隊召來。隨著素螢指點，果然在院子西南角找到那條暗道。

馬世龍持劍立在入口，只管讓部下先行下去，這時外面已經傳來了猛烈的撞擊聲音，馬世龍咬著牙齒，一直親眼看著最后一名士兵進入，這才翻身躍入暗道……

走了一段功夫，出了暗道，出口卻就靠近西面城門。此時整個遷安都已著火，城內火光沖天，到處都是哀號之聲，遠遠看到進城的明軍士兵慘呼奔跑，女真人狂笑著四處截殺，獻血和著大火，簡直把遷安地整個夜空都染得通紅……

“是我誤國，是我誤國！”馬世龍淚流滿面，捶胸頓足地道：“千余大明官兵，皆因我一念之差，陷身于這遷安，悔不該不停姜平之言，致有今日之敗！”

“總爺，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走吧，快走吧！”女真人顯然已經發現馬世龍逃走，幾十騎正狂呼小叫著沖來。馬世龍親兵一見，眼睛都急得紅了。

馬世龍雖然狂妄自大，又好酒又好女色，但對部下卻極好，眼見自己士兵陷入絕境之中，他焉肯拋下同伴獨自逃生。嘶聲叫道：“不，要死死在一塊，我不走，我不走！”

“爺，上馬！”一名十來歲的小親兵，也不知從哪牽來了一匹戰馬，和幾個同伴一起，不由分說的把馬世龍和素熒一起架到了馬上。小親兵大叫了聲：“爺，記得為我們報仇！”說著拔出一把小刀，在馬屁股上一捅，戰馬吃疼，飛也似的向外沖去。

女真人轉眼便圍了上來，馬世龍麾下的衛隊長，鎮標中軍龐任慘笑了下：“哥幾個，出不去了，咱山西人人人都是好漢子，今天就把命放在這吧！”

這些明軍士兵本來戰斗力就和女真有段距離，此時隨著馬世龍跑出來的，不過七人而已，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已幾乎被斬殺干凈。那幫馬世龍找道戰馬地小親兵，胸口中了十幾刀，倒在血泊之中，一時還沒有氣絕，睜在越來越暗淡的眼神，輕聲說道：“龐中軍。我好冷……好冷……我。我想我媽，我想回家……”

龐任就倒在他的身邊，他地一條腿也被砍斷了。可他地右手，卻還緊緊抓著戰刀。龐任竭盡全力，向小親兵身邊挪了幾步，左手抱住了小親兵，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地眼里流了出來：“兄弟，咱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聽哥地話，死得像條漢子一樣，別

女真狗看咱們的笑話，兄弟……”

“哥，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生的光芒正在從小親兵的臉上漸漸褪去，他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哥。我怕……我不要當好漢，我就想回到我媽地身邊去，哥，救我……”

他的手重重地落了下來。當他死的時候，一滴淚珠才從他的眼眶流了下來……

“啊！”龐任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吼聲。在這一刻，他只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助、無能。這小親兵是他一條村子里的，是自己把他帶到了軍中，不為別的，就為吃口飯，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現在，他卻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了自己地面前……

十幾個女真人就站在他的身邊，用冷漠的眼光看著他，沒有一絲同情，沒有一絲憐憫，這本來就是戰場，所有的人都早已見習慣了生與死地離別……

“我也不想死，我也怕死……”龐任喃喃地說道，他的聲音很輕很低，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接著，他把手里地戰刀，深深地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沒有真正不怕死的人，所有的人都想好好地活下去。可是當面對生存和死亡考驗的時候，人總會選擇不同的方式，比如龐任。可能他比誰都怕死，但是當面對即將可能成為異族敵人俘虜的這一時候，他選擇了一種軍人最榮耀，也是最慘烈的結局……

馬世龍沖出了遷安，這是用他兄弟的獻血和生命換來的，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個懦夫，真真正正的懦夫，他拋下了還在那浴血奮戰的部下，卻和一個女人一起跑了出來……

背后大隊大隊的敵人追了上來，箭枝不斷的在他耳邊飛過，“颼颼”的聲音，馬世龍卻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他不能死，他也不允許自己死，他還要留下這條命為自己的兄弟報仇！

忽然，身后的素熒悶低聲說道：“爺，我今年才十九歲，算命的說，我能活到七十歲。爺的部下都是好樣的，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兵……素熒十一歲就被賣到了青樓，沒人瞧得起我，現在他們居然讓我和爺您一起走，素熒知足了，什么都知足了……這馬馱著我們兩個跑不快，爺，閑下來的時候，千萬要想起素熒啊……”

箍在馬世龍腰間的兩條手臂松開了，馬世龍只覺得身后一輕，回頭看去，素熒已經跌落在了身后的地上，戰馬奔得太快，素熒摔得太猛，倒在地上，嘴里不斷吐出獻血，卻還依然微笑著向馬世龍揮了揮手……

馬世龍發出了狼嚎一樣的吼聲，發瘋地抽動著戰馬。自己算是什么將軍，算是什么男人，既保護不了部下，現在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

那戰馬跑得累了，漸漸的，身后的女真追兵越來越近，馬世龍“嚯”的一下拉住了戰馬，撥轉馬頭，慢慢從腰間抽出了寶劍，既然跑不掉了，那就死在這吧！

“總鎮，姜平在此！”就在女真人即將沖到面前的時候，呼啦啦從后面上來三百明軍士兵，領頭的正是駐扎在城外的姜平：“總鎮，恕末將救援來遲，末將見遷安城內起火，情知必是金虜詭計，奈何不知城內虛實，不敢貿然進去。天見可憐，終于在這等到將軍！”

一見到自己這名部下，馬世龍臉一下就紅了，要是聽了他的意見，又何嘗會有今日之敗？

“總鎮，你帶著大部先走，我帶五十人留下為總鎮斷后！”只聽姜平叫道。

“我在遷安已經跑了一次，難道這次還跑嗎？”馬世龍吸了口氣：“我就和你們一起作戰，就算死，也痛痛快快的死在這兒！”

“糊涂！”姜平急了起來，也不管這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大吼道：“都死在這，誰去向帥爺報告這的戰況……”

猛然發現自己的態度過火，姜平定了下心，說道：“總爺，帥爺可以沒有我這個副將，可卻不能沒有你這個總兵，走吧，記得給兄弟們上個墳就可以了！”

看著千般不愿意的馬世龍帶著大部兄弟離去，姜平笑了，沒有什么可以顧忌的了，這次戰敗，總得有個人來承擔責任，也許帥爺為了保護總鎮，會將全部的責任都推到自己頭上，可是沒有什么，一個死人是不會在乎這些的……

“殺！”姜平發出了一聲暴吼，自己一馬當先，向著蜂擁而來的女真士兵瘋狂地沖去。

“殺！”五十名明軍士兵緊緊跟在他的身后，明知必死而死，這是軍人的歸宿。大明也一樣有不怕死的軍官也一樣有不怕死的士兵！

都倒下了，五十名大明忠勇的士兵全都倒下了，姜平環顧了下左右，只剩了下自己一個人，若不是這些金虜想抓個活的，只怕自己也會和兄弟們一樣了……

“南人，你很勇敢，和我們女真勇士一樣勇敢！”巴都禮緩緩策馬走了上來：“不必再打了，投降吧，你在大明當的什么官，我就保薦你當什么官。”

姜平擦抹了下嘴角的血跡，笑了：“我生是大明忠臣，死是大明忠魂。堂堂天朝上邦之將，焉會向你們這些蠻夷投降？你且不要殺我，寬我一寬！”

說著他將槍插在地上，從馬上跳下。巴都禮揮手制止住向前的士兵，默默地注視這個大明軍官，他很好奇，這個不怕死的漢人，卻想要做些什么？

只見姜平朝著京城的方向跪下，用力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的時候已是雙眼通紅：“圣上，臣姜平不能，不能再盡忠報國，陛下保重，臣去了！”

他反手抽出寶劍，看也不看，就對著自己脖子一抹……

“誰說南人怕死？南人多忠臣啊……”巴都禮嘆息著說道：“不光是只有我們女真勇士，這些南人的軍官士兵，何其英勇？只可惜，他們為之效忠的朝廷卻從根子上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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