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軍 第十節危機與變局二
陸軍部收到孟恩遠的電報并未當回事。那天鐵良不在部里,去宮里奏事了。其實,調兵的事陸軍部也做不了主,需要軍機處的批準。陸軍部的人員便將那份電報作為一般性的電文歸檔了。
等外務部接到美國公使的抗議,說清廷不得侵犯美國的資產,要求確保美利堅合眾國在華投資的安全。一頭霧水的外務部當然將事情踢回了陸軍部。涉外均是大事,鐵良找來那份電報,才曉得事情的原委。而楊士驤與白瑞庭等幾位大員聯名的電報也到了,要求陸軍部召回孟恩遠并承諾不派兵進山東。
“還真是反應激烈呢。這個孟恩遠真不會辦事,不行我去趟山東,第五鎮絕不能放回山東。”良弼對鐵良說。
“看來山東真要當回事了。”鐵良沉吟道。本來只是試探,現在卻遇到了預想之外的強烈反應。
“我看未嘗不可,”說話的溥偉,“第六鎮就在衡水,距山東咫尺之遙,可以派第六鎮進山東。馮國璋當初被龍謙擠出山東,正憋著一口子呢。這個命令他絕對樂意執行。濟南的軍工廠必須接管,這個可不能退讓。”這幾個人是滿洲貴族集團主抓軍事的核心人物,凡事總從軍事上著眼。
“如果沒有洋人參與其中還好辦些……不過,現在真是個機會。”良弼有些意動,覺得這未嘗不是一個順勢接收山東的好機會。
“還是要取得太后的同意方好。”鐵良比那兩位沉穩,“不要急。讓我想一想。”
鐵良尚未想好如何說服慈禧,陸軍部便收到密報,說山東巡防軍已開始調動,德州駐軍已經集結,更多的部隊正在從濟南府各地北上德州。
“這真是反了!”溥偉是少壯派,聞訊大叫大嚷,“我們正找不到理由呢。瞌睡給了個枕頭……”
“先問問山東巡防軍為何調動?他們的反應也太快了些……”良弼比溥偉要穩重些。
山東的回電很快到了,說是巡防軍預定的演習,并無他意。
“這就是造反!千萬不能輕易放過這次機會……”溥偉興奮不已。
“山東巡防軍有多少兵力?裝備訓練如何?山東之前的奏報查一查。”
這個不需要查,良弼都記在腦子里了。“之前他們曾申請將山東巡防營合編為鎮。據我所知。山東巡防軍總兵力超過了萬人,編了兩個旅,駐守德州的是第一旅,由葉延冰統領。此人之前曾任第五鎮標統。對了。他還是龍謙的連襟。”
沒想到派了個孟恩遠。捅出了一連串的事情。說實話,鐵良并無派兵接收山東的計劃,山東當然要“收復”。但那是在將北洋四鎮徹底收編整頓之后了,“給衡水十一協發個電報,要他們加強戒備。我要先進宮一趟。”
鐵良尚未動身,宮內派出的太監先來了,說太后有急事召見鐵良。于是鐵良先進宮去了,他以為還是廣東局勢讓太后心焦,卻沒想到山東鬧出了大動靜。
前幾rì已經接到廣東巡撫衙門奏報,說孫文革命黨鬧事。黃崗與惠州兩地一前一后發生了大規模的暴動,廣東的奏報肯定了暴動是孫文策動的,目前局勢極為緊張,廣州已經戒嚴,嚴查從香港過來的生人,唯恐革命黨在廣州舉事。
慈禧現在最怕聽到的就是革命黨三個字,一聽就緊張萬分。這就跟宋高宗怕提金兵一樣,據說那位終生無子的南宋“開國”皇帝就是被金兵給嚇廢了,男事不舉,自然不會有兒子。剛剛平息了湘贛的暴亂,廣東又鬧騰起來了,而廣東又是與他處不同的省份,在朝廷看來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別的地方還好,動亂發生于廣東,性質就完全不同,因為孫文就是廣東人,他手下的主要干部,大多出自廣東。昔rì廣東便屢有奏報,說當地民心浮動,不太安靜。特別是湘贛舉事期間,該地官府至為緊張,生怕革命黨在廣東舉事響應。
黃崗并不是縣城,是一個大鎮,隸屬于潮州府饒平縣,雖小,卻是個兵家要地,因為正處福建與廣東間的必經孔道。黃崗被義軍占領后,當地的巡防營派兵去剿,卻被以會黨為主的義軍設伏擊敗,巡防營死了七人,其余都逃散了。而隨后不久,惠州府的歸善和博羅兩縣間也鬧起暴亂,一個叫鄧子瑜的香港商人奉了孫文的命令組織當地的會黨起事,與惠州巡防營很是打了幾仗,互有勝負。有消息說孫文已化妝潛回廣州,正策劃在廣州舉事,廣東官府一面急電京師,一面將靠得住的部隊收回廣州,生怕廣州出了亂子。
革命黨舉事的時機極妙,作風強硬的兩廣總督岑chūn煊剛奉調進京,兩廣正處于一個權力真空期。
軍機處接到廣東急電,自然不敢怠慢,立即上奏慈禧,慈禧連續召集軍機們商議應對之策,慈禧在兵事上甚為倚重鐵良,總是召鐵良垂詢軍事。所以,鐵良對廣東局勢很是清楚。
鐵良在進宮的大轎中,品味出自己的失策了。山東這塊“潰瘍”不該此時捅破,因為朝廷目前根本無力再開戰場了,內部剛剛結束了一場大紛爭,外部又有革命黨舉事。現在動山東,真的不明智了。
清廷確實處于一場危機中。
慶親王、軍機領班奕劻的兒子載振在zhōngyāng官制改革中受惠,出任農工商部尚書,剛讓奕劻高興了沒幾天便中了人家暗算。載振與徐世昌赴天津公干時,迷上一個叫楊翠喜的女伶,時任巡jǐng總辦的段祺瑞花了十萬兩銀子將楊翠喜贖身,這件事徐世昌不僅不吱聲,又花了十萬兩銀子給奕劻賀壽。徐世昌和段祺瑞跟袁世凱的關系盡人皆知。于是慶王父子更徹底地成為了袁世凱的掌上玩物,對袁世凱的要求自當凜尊。
事情的起因還是北洋軍的指揮權歸屬。
鐵良利用官制改革,在慈禧的支持下入主陸軍部,借以控制北洋全軍。在世人眼里,被鐵良以zhōngyāng大義擠兌住了的袁世凱有些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了。但袁世凱畢竟是一代梟雄,很快就有了對策,在另一盤棋上與鐵良(背后是滿洲權貴)展開了博弈。
袁世凱收回兵權的計劃是利用zhōngyāng官制改革已告一段落,地方官制改革即將啟幕,建議從東三省入手。先將徐世昌這位契兄推上東三省總督的寶座。再以邊防吃緊為名,調北洋軍大舉出關,這樣一來,被鐵良收走的兵權自然而然就回來了。
早在1903年。慈禧就聽從了袁世凱的意見。對關外三省做了不徹底的改制。廢奉天、吉林及黑龍江三將軍,各省設巡撫,再上面設東三省總督統攬軍事。當時推薦的就是袁世凱的最鐵桿密友徐世昌。但此事沒有成功。袁世凱的干將唐紹儀做了奉天巡撫,東三省總督卻長期懸著,徐世昌并未就任。蓋因朝廷滿族貴族一派深恐袁世凱尾大不掉,不能再增其勢力了。恰逢rì俄在關東開戰,朝廷搞出局部中立這樣屈辱可笑的對策,東三省總督在那種情況下有同于無,袁世凱也就放下此事了。現在局勢大變,袁世凱認為收回兵權的最好方法就是做東北這篇大文章,于是下重注在奕劻身上,而奕劻也真不辱使命,憑著他軍機領班的地位,奏明慈禧,現rì俄戰爭已了,關外須派一名重臣鎮之,方能統攝各方。慈禧問誰去合適,奕劻便按照袁世凱的意見推薦了徐世昌。慈禧說,剛任命徐世昌為民政部尚書,這還沒幾個月呢。奕劻說,民政部誰都可以,滿洲非徐世昌不可。慈禧本來對徐世昌印象就很好,曾夸贊過他是李鴻章第二,立即同意了徐世昌的任命。
但任命尚未公布,《京報》便爆出了段祺瑞色賄載振的丑聞,細節之細膩,直如一部艷情小說了。自《京報》開頭,京師的報紙一時間都盯住了這個案子,袁世凱等人想壓也壓不下了。
任何一個專職政權都不能與輿論zìyóu并存,這就是東風西風的現實版故事。《京報》之所以敢對準尚書級別的大人物開火,是因為其主筆汪康年是大人物的門生。這個大人物就是特立獨行的軍機大臣瞿鴻禨。
有新聞界的火力在前,加上背后有一個渾不怕事的軍機大臣瞿鴻禨,一場政爭風波愈演愈烈。誰都知道段祺瑞、徐世昌和袁世凱的關系,一時間,包括關注于軍權的鐵良,都對瞿鴻禨的倒奕之舉推波助瀾。
瞿鴻禨1901年入軍機,深得慈禧信任。信任的緣故不獨其干練,更主要的是其清廉,在晚清渾濁不堪的官場上成為一個異類。
滿清仿明制,官員的俸祿極低,少有哪個官吏不是靠賄賂過rì子,尤其是京官,更是如此。瞿鴻禨的不受賄卻堅持了一生,在其進入軍機處后,他就是事實上的宰相了,不知道有多少官員希望給他送禮以建立關系,都被他堅辭,包括當上了直隸總督的袁世凱,借瞿鴻禨的兒子成親之機送了一個八百兩的紅包,本是投石問路之舉,沒想到瞿鴻禨硬是不給這個炙手可熱的疆臣之首面子,紅包被退了回來,由此埋下了兩人間的芥蒂。
瞿鴻禨對于袁世凱借東三省改官制而大做文章培植親信的做法洞若觀火。因為其不受賄,所以不怕事。在《京報》刊登了段祺瑞拿女伶賄賂載振的丑聞后,瞿鴻禨抓住機會,在慈禧面前大肆攻擊奕劻賣官鬻爵。恰好另一位慈禧所信任的疆臣岑chūn煊進京,這也是個不怕事的,在面奏慈禧時,將這些年奕劻的種種丑聞講了個夠,有名有姓有事實,讓慈禧大吃一驚。
岑chūn煊在兩廣總督任上時間未久,但卻以肅貪著稱,也是個難得的清官。或許本人出身富豪之家,本就不缺錢。所以,借楊翠喜一案,講了如今官場的種種積弊,將官員貪腐上升到危及朝廷統治的高度。讓慈禧感到驚心不已,連說萬萬沒有想到吏治崩壞到如此地步,連連對岑chūn煊說,“你說的是。”
本來,慈禧準備將岑平調至云貴總督的位子上。就清廷八大總督而言,云貴總督的重要性不僅無法比兩江、湖光及兩廣,甚至連陜甘總督也比不上。岑chūn煊最近一直受到攻訐,總有人在慈禧面前說他的壞話。慈禧則感念當初岑chūn煊千里赴援的恩義,只是準備給他動一動地方,沒想著將他免職或者降職。現在看來。岑chūn煊不受人待見。關鍵是他太清廉了。清水池塘不養魚,廣州如今是最繁華的商埠,你斷了人家財路,人家自然要反擊。
岑chūn煊本來大獲全勝。但他將話說過頭了。他不獨說袁世凱與奕劻表里為jiān。也講到了龍謙,說龍謙就是通過給奕劻送重禮而當上提督統領一軍的,此人狡詐異常。萬萬不可重用。朝廷應將龍謙與袁世凱一體免職,深查治罪。
慈禧卻不愛聽這句話。岑chūn煊有些說過頭了。當初庚子年慈禧蒙難出京,最先趕到救駕的就是龍謙,岑chūn煊晚到了一步,光彩就差了許多。因為岑chūn煊之父便是總督級別的高官,官場人脈比龍謙強了不知多少倍,而本人當初已經是按察使的高位,所以,慈禧到太原后,立即委任岑chūn煊署理山西巡撫,從而步步高升,沒幾年就登上了兩廣總督的高位。比起岑chūn煊,慈禧甚至覺得龍謙有些虧了,岑chūn煊已經是一方總督,但連立大功的龍謙卻依舊是個提督。現在岑chūn煊攻擊奕劻與袁世凱,連自己一手提拔重用的龍謙也不放過,讓慈禧冷靜下來,覺得岑chūn煊或者與瞿鴻禨結黨了,不然何以步調如此一致?慈禧跟無數帝王一樣,可以容忍臣子貪污,卻不容忍下面拉幫結派。所以,本來準備嚴懲奕劻載振父子進而處理袁世凱的心思又擱下了。
事情還沒有完。奕劻在指使御史趙啟霖上奏,揭露奕劻受賄賣官及楊翠喜一案的真相。御史的職責便是彈劾官員,慈禧不能無動于衷了,于是,罷載振與段祺瑞,命載灃與孫家鼐徹查此事。慈禧表示,如果查出奕劻貪腐賣官的實據,就讓他休息。至于袁世凱,當然也要嚴肅處理。
岌岌可危的袁世凱反擊了,反擊就必須瞿鴻禨和岑chūn煊于死地。
瞿鴻禨的把柄很快被抓到了。不貪污并非沒有失誤,瞿鴻禨不該將慈禧對瞿鴻禨單獨講的話告訴夫人,而她夫人更不該將這樣機密的消息轉告了《京報》主編汪康年的夫人——她們是手帕交,無話不談。而汪康年又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泰晤士報》的莫里循,莫里循則報告了英國公使。在慈禧主持的一次招待外國使節的宴會上,英國公使朱爾典婉轉地表示,不希望慶親王倒臺,這會影響本來良好的中英關系。
慈禧大為震驚,因為這個話,她只對瞿鴻禨一人講過。她對瞿鴻禨的信任由此動搖了。
袁世凱和奕劻密謀后,采取了更為卑劣的手段。他們也是從御史發動,重金收買了一個叫惲毓鼎的御史,讓這個人彈劾瞿鴻禨“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布黨羽”。然后,奕劻密奏慈禧,岑chūn煊早在戊戌年間就結交康梁,圖謀不軌。慈禧驚愕萬分,問奕劻可有證據,奕劻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一件足以置岑chūn煊死地的鐵證!
那是一張岑chūn煊與康有為的合影,說是最近兩人在廣州見面所照。
那張照片當然是偽造的,是照相館的人將兩人做了技術處理的結果。
慈禧呆了,拿著那張照片竟然流了淚!如果數慈禧一生中痛恨的人,康有為肯定上榜了。現在,她最信任的大臣竟然做出了這等事!
想了數rì,重感情的慈禧實在不忍對瞿鴻禨和岑chūn煊下手,命令將瞿、岑二人革回原籍,永不敘用!她可以容忍大臣貪污玩女人養戲子,但絕不能容忍大臣對她的政權不忠。
瞿鴻禨作為軍機處dúlì的存在結束了。慈禧再三考慮,將袁世凱調入軍機處,兼任外務部大臣。同時下旨調老資格的總督張之洞入軍機處以牽制袁世凱。這樣,在廣東亂局未平,山東亂局又起的當口,清廷中樞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權力調整。調整后的軍機處為四滿三漢:奕劻、那桐、世續、載灃、鹿傳霖及袁世凱。
這是清廷最晚期的一次大政爭。結果以瞿鴻禨與岑chūn煊的失敗而告終。親手干著“倒清”的奕劻與他的盟友袁世凱順利度過了一次大危機。從朝廷的角度看,瞿鴻禨和岑chūn煊都是應當重用的人才,這樣的人方是維持朝廷岌岌可危的統治所必須。但就如劣幣總是驅逐良幣一樣,在某種體制下,清官總是斗不過貪官。瞿鴻禨、岑chūn煊與奕劻、袁世凱的斗法,不過是再次證明這一真理的并不特別的案例罷了。(
蒙山軍 第十節危機與變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