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師 房間:女性力量的贊歌
世界上有多少女性碰過、碰到或將碰到這樣的命運?好端端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一個男人,被他用花言巧語哄騙,與之產生了關系,婚姻或不,但都停下、被困住,然后懷孕了,生下一個孩子。與這個男人破裂或不,但都要重歸社會,發現世界已經截然不同,感覺自己的一生毀了。
《房間》由編劇艾瑪多諾霍親自改編其同名小說而成,蘭納德阿伯拉罕森導演,講述喬伊(布麗拉爾森)在17歲時放學歸家路上,因為好心而遭鎮上鄰人老尼克的拐騙,被他囚禁在他家后園的小房間中充當奴隸已有7年,期間生下了已經5歲的兒子杰克(雅各布特瑞布雷)。隨著杰克足夠懂事,喬伊開始策劃又一次的逃跑,成敗與否全看杰克能不能完成他的任務。
影片以杰克的視點進行,開頭場景是新一天的清晨,醒來的杰克在小床上看著身旁的媽媽,他的畫外音訴說著他對房間世界和自己的誕生的童話見解。杰克還從來沒有踏出過房間半步,但有喬伊拼命的愛護和教導(與老尼克隔絕,晚上老尼克進房間時,他就被喬伊關進小衣柜里),他善良、乖巧、純潔、快樂。
據榮格的原型理論,男性的無意識中存有女性面(阿尼瑪),女性的無意識中則存有男性面(阿尼姆斯)。換句話說,無論女或男,陰陽是人的一體兩面。
杰克長得眉清目秀,留著長頭發。不管觀眾和片中的陌生人,任誰看見他都會下意識以為這是個小女孩。的確,這時候的杰克是個由陰性主導的“小女孩”。但天性注定了他的陽性在“可塑期”內能輕易戰勝陰性,所以當老尼克送了他一輛玩具車作生日禮物,他欣喜若狂,誠然老尼克問喬伊的話“杰克很喜歡吧?我懂小男孩。”
老尼克是一種最負面、原始、純粹的陽性,全由性本能驅動的雄性動物,沒有阿尼瑪的怪獸,弗洛伊德理論中的小男孩眼里的父親——爭奪和欺負母親的強大的危險人物。渴望著如杰克的建議“我們殺掉他”,卻無能為力。
動武是行不通的,即使打倒老尼克也沒有開門密碼,只能智取。喬伊的計劃是讓杰克裝病繼而裝死,再用地毯裹住他,老尼克會把他帶出去埋得遠遠的,期間杰克從地毯脫身、跳下小貨車,向看到的路人呼救。
據說女性的分娩是最大的生理痛苦,而嬰兒的出生則是最恐怖的遭遇:被迫與母親分離,強迫者恰是母親,在一片黑暗未知中,你被一陣陣巨力推出去,離開“房間”,被裹在襁褓之中,被一個稱為父親的陌生人所掌控,面對一個全新的世界、一群完全的陌生人,你除了哇哇大哭、瑟瑟發抖地尋找母親,還能怎么樣。
杰克的逃離過程就是這樣,他害怕、不解、痛苦,演練時甚至向喬伊大喊“我恨你”。但計劃好歹是成功了,杰克真正地“出生”了。他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湛藍的天空、綠色的樹、新鮮的空氣……
老尼克發現了杰克不是死尸。全片最令人緊張、忘記眨眼、寒毛直豎的序列到來:老尼克停車試圖控制杰克,而杰克跳車、試圖向路人呼救、軟弱無力地與父親對抗。這時支撐他的力量不是阿尼姆斯,而是阿尼瑪——他嘴巴含著母親的一顆蛀牙,他頭上留著母親那般的長發。“它是我的力量所在。”后來外婆提議給杰克剪掉長發,他如是拒絕。
杰克向一位路人喊出了“救命”,老尼克知道搞砸,連忙駕車逃竄去了。看似強大的男性力量竟然只適用于恃強凌弱。
片中對于女性力量的贊頌隨處可見,以至于到了一定程度的對男性加以貶損,這可謂是女性主義影片的慣例。當杰克被救上警車,一男一女兩名警察對其盤問情況,男警察表現得粗魯、毫無耐心、不負責任,想把沉默難語、言辭混亂的杰克送去兒童福利機構拉倒;女警察則溫柔、細致、聰明,通過杰克的三言兩語推斷出案件的性質,并鎖定房間的位置范圍,警方繼而救出了喬伊。這也是女權影片一向的女性結盟互助的設置。
不過《房間》并不是傳統女權影片,后者是一種“女性也有剛勁,女性能用阿尼姆斯戰勝男性”的意識形態,所以有那么多女性用武力以暴制暴的影片。設想一下,喬伊在密室里瘋狂地健身,如《終結者》里的莎拉康納,練出一身堪比施瓦辛格的肌肉,再像《殺死比爾》那樣拿把武士刀,把老尼克砍成幾截,帶著杰克逃出生天。又或者女警察及時趕到,砰砰幾槍打死老尼克,一腳踢開密室的鐵門,救出囚徒,如近年一系列的女特工、女超級英雄那般做派。那就是由阿尼姆斯主導的女性的樣子。
《房間》屬于阿尼瑪,解決問題的方式都屬于那些被傳統定義為女性特質的:靈慧、細致、忍耐、溫柔、愛。它提出兩個問題,一是男性有阿尼瑪和沒有阿尼瑪各是怎么樣的?
“分娩/出生”后,喬伊重見天日,杰克初見人世,要融入社會都如此之難,哪怕是他們的家庭。喬伊的父母羅伯特和南希已經離婚,當初喬伊失蹤,他們都陷入痛苦,吵架、分離,羅伯特搬到了遠方的另一個城市。
羅伯特是片中另一個喪失阿尼瑪的男人,他無法接受杰克這個“外孫”,甚至無法直視他。羅伯特受困于心中的悲痛和仇恨,這種情緒源于阿尼姆斯的尊嚴的種種對立,作為男人他沒有保護好女兒、失去妻子,“我是個男人”,這也正是他使家庭破裂的原因。
而南希現在同居的青梅竹馬男友里奧與之相反,一個阿尼瑪更明顯的暖男大叔。正因為他溫柔、細心的照顧和指導,杰克才從一開始的無從適應,慢慢地成長起來;南希和喬伊的母女矛盾也才得以調和下來。所以可以看到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前者是惹人討厭的大男人,后者是善解人意的好男人。
第二個問題是當女性被阿尼姆斯占據,那么女性是什么?
喬伊母子的事件轟動傳媒,電視臺爭相出重酬想做專訪。為了生活費,喬伊接受了其中一個。記者是個典型的現代女強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學識廣博、事業有成、精明強干,并且自以為是、傲慢無禮、沒有陰性。為了搞個大新聞,她問喬伊的問題都極力挖其傷疤,你有感覺上帝拋棄你了嗎?杰克出生之初,你有沒有想過讓老尼克把他送走?“比如放在一家醫院門口,那樣他就可以自由了,這是一種終極的犧牲。”她以說教的語氣說。
聽著這些話,喬伊倔強而彷徨的神情就像說:你懂些什么呢?你是母親嗎?
不過現代女權運動(尤其是激進派)已經使社會形成這樣的一個價值觀,當一位傳統的家庭主婦和一位女強人放在一起比較,家庭主婦是受困的失敗者,女強人是自由的成功者。這是毫無爭議的。
強大的女記者滿不在乎地傷害喬伊,喬伊被徹底擊潰了,作為一個24歲的現代女性,她除了一個由罪惡而生的孩子,她一無所有。而且“我是個好媽媽”這條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斷了,她似乎不是個好母親,未能提供給孩子足夠好的東西。
這就像一個沒文憑、沒工作、沒錢、婚姻破裂、沒朋友、帶著個拖油瓶的單身女人在刷社交網絡,看著昔日的小伙伴們曬旅游照、曬精致餐照、曬帥哥照時的心境。既然這是個視女性的陰性為草芥的世界,那她的那一點點驕傲算是什么?猶如一個母親休完產假/脫離孩子后要回歸社會,結果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廢柴”。外面的世界對女人的要求和評判,幾乎全看著她的阿尼姆斯。
絕望之下,喬伊在衛生間試圖自殺。但是被杰克發現并呼救,送院搶救下來。
這樣的世界是怎么形成的呢?又或者其實從來如此?無論如何,現代女權運動的不平衡發展恰恰使很大一部分現代女性喪失了女性力量。這些女人變為了擁著與臭男人一樣的性情、行為和價值觀,之如逃避責任、漠視親緣、遺忘本性,以虛假的“自由”掩蓋一切,當天性部分的陰性驟然爆發,便崩潰痛哭,自覺一生已經虛度;又或面臨重創,無力為繼,阿尼姆斯面得不到滿足,阿尼瑪面被拋棄,不知道自己為何物,便自殺拉倒。
為了鼓勵落入黑暗的媽媽,杰克讓外婆剪下他的長頭發給予媽媽。——那正是他的力量,在小男孩身上顯得過多的女性力量。這段日子里,杰克已經漸漸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小男孩了,他現在喜歡和朋友踢球,而不是看《愛探險的朵拉》。
杰克不再需要長頭發了。但這一股孩子的愛,讓喬伊重拾女性力量,她恢復了過來。喬伊向杰克道歉,說她是個“不夠好的媽媽”。杰克不懂,他說“但你是媽媽啊。”媽媽怎么還不夠好?懷孕十月、分娩、供養、照顧……這就是媽媽,媽媽不分什么類型,媽媽也沒有別的名字,媽媽就是媽媽。
上帝安排由女人懷孕生孩子,也許是因為,阿尼姆斯會拋棄孩子,而阿尼瑪是怎么都不會拋棄孩子的。而是拼盡全力去守護,之如喬伊對杰克,南希對喬伊。
“不是你教我要友善些,我會被騙嗎?”在之前一場母女沖突中,喬伊這么吼南希。如果她是個小太妹,也許當初對老尼克就一句話“滾一邊去。”南希回吼女兒:“不是只有你的人生被毀了!”她也是母親,也是被女性力量驅動。
母親通過毀滅自己,讓孩子得以誕生;孩子通過吞食母親,得到生命。這一原始意象在片中比比皆是,5歲的杰克依然要媽媽哺乳;把媽媽的壞牙吃在口中,對警察說“這是媽媽的一部分”。媽媽的房間會始終留給孩子,喬伊需要住回去,南希就讓她住回去。而相反,羅伯特像他在《無恥之徒》里一樣,不負責任地跑不知道哪去了。老尼克倒是被逮捕歸案。
“外婆,我愛你。”杰克說,外婆說:“我也愛你。”
在“Ma(媽)”面前,每個孩子都有原罪,但孩子們總會得到寬恕和愛。
這不就是女性力量的一個面?柔韌得像水,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有多大的痛苦,總能承受下來,總能孕育新的生命。而男性的專屬力量是什么?似乎一片貧乏,似乎只是在女性迷失的時候,提醒她:“喂,你可是個女人啊!跟男人不同,這打不倒你。”
二十多年前,《末路狂花》的露易絲和塞爾瑪駕車沖出懸崖,以壯烈的自殺打破女性宿命、獲得自由。也開啟了贊頌女性的阿尼姆斯的女權影片的狂潮。
如今,贊頌和喚醒女性本來的母性力量,成了美國女性主義獨立電影的新常態,如《冬天的骨頭》、《房間》。這也是世界社會的一種轉向,人們有所意識,女性一味地阿尼姆斯化,到頭來并沒有更快樂,社會也沒有變得更好。無論女或男,陰陽失調總歸是痛苦的。女性主義運動本意是追求男女擁有平等權利,而不是讓女性成為男性,或者女性優于男性(應該兩者平等)。女性之所以為女性,正因為和男性不同。
一位強大的女人不僅僅意味她是個職場大人物、或者是女版李小龍。一位遵從了天性、盡了天賦的倫理責任的媽媽,她就也是強大的女人。生育是件大事,如果女人不生孩子了,生命不就不再了嗎?但要讓母性力量在這個世界獲得應得的尊重和社會地位,那不是三言兩語之事。
影片的最后,在杰克的要求下,母子兩人回到房間看看,那里已經一片蕭然,東西都被警方拿走作證物了,恰如分娩后的胎盤脫落。杰克有些認不出來,他說“關上門才是那個房間”,那是誕生之前的狀態,門打開就不同了。喬伊問他“那要關上門嗎?”杰克搖頭說不。他已經長大,不再吃奶,不再依戀房間。
這時候,母子兩人走出房間,手拖著手,在大雪飄零中向著后院外面走去,離開這個曾經禁閉他們多時的地方。一個敢于離開媽媽的小男孩,一個重拾女性力量的媽媽,這兩個都經歷了“死亡/重生”的生命,在這一刻,在生理和心理層面,都真正地走向自由。
之前在喬伊低落的時候,她死氣沉沉地躺在老屋臥室里發呆,杰克待在旁邊玩手機,被她憤怒地驅逐出去,她拉著杰克到玩具堆前,斥責他有這么多的玩具,很多禮物都沒拆,你怎么就不看看不玩玩呢?
因為杰克用他的行動回答了那個女記者的問題:
孩子是上帝給予女性的枷鎖,但也是恩賜,不管是怎么來的,每個孩子都可以是天使。而“Ma”,是上帝給予孩子最好的禮物,什么都比不過她。
(評分10/10,手癢寫于2016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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