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初 (七)
第六卷爭輝
初(七)
“這兩人不是做騙子的料!”沒等林聲和金正強兩個把高麗百年史痛說完畢,杜規在心里就得出了這個結論。
同時,他也不認為這兩人是做使節,或者武將的料兒。盡管兩個高麗人說到高潮處慷慨激揚,在一邊聽故事的杜規心里卻涌不起半分感動。相反,他倒打起如何用高麗人內部矛盾給破虜軍撈取好處的主意來。
按林聲和金正強的說法,并不是所有高麗人在蒙古人面前都是軟骨頭。那么大個國家,喝醉酒后切自家手指,或用夜壺砸自家腦袋的硬氣人總是有幾個。高麗王投降后,一部分高麗人不甘心被征服,在林衍將軍的帶領下廢其王。忽必烈派大將輦哥率兵平亂,高麗統領崔坦、李延齡等以西京(今平壤)五十余城歸降。從此高麗分為南北兩個部分。
至元七年,蒙古人南下,林衍病死。其部裴仲孫等擁立承化侯王溫為王,退守珍島(今南金羅道)堅持抗元。但高麗民族喜歡投降的比喜歡抵抗得多,沒多久,抵抗者內部分裂,被元軍各個擊破。王溫等人均被處死,一些僥幸逃得性命的殘部退入大海,成為海盜。
林聲和金正強就是一支海盜的大頭領,帶著一千兩百多號人,在眈羅(濟州島)一帶干得風聲水起,特別是北元攻擊日本失敗后,高麗水軍損失嚴重,大大增長了海盜們復國的信心。但是就在去年,高麗王突然下令造船,大建水師。十幾個船廠同時開工,光四千料以上大艦就造了數十艘。水師平素沒有攻擊目標,就以周邊海盜力量練兵。林聲和金正強招架不住,被人家追得無處容身。
二人想來想去沒有對策,就打起了大宋走私商船的主意。眼下高麗王奉北元命令,不準南方商船入港。但商人們總是能找到辦法“走私”,地方高麗官員們也因為對中國貨的需求,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高麗水師雖然經常在海上巡邏攔截,但他們的船速慢,根本追不上海商的走私船。
林聲與金正強等人和手下核計后,認為對付高麗水師,非走私商船或方家用的那種布帆大海船不可。他們聽說這種船在福建可造,就湊了一批高麗“最好的刀”,前來買船。到達福州后,又被福州的繁華所吸引,于是就動起了歪心思。
金正強很多年前聽人說過,大宋對外來使節賞賜豐厚。于是二人決定冒充高麗使節,若能憑著蒙古人的威風,騙大宋送一艘新式帆船,則此行大賺。如果騙不到,則以朝貢交易為名,爭取讓大宋“回賜”一艘新船。
二人主意打得倒是好,誰料到文天祥似乎對高麗人成見甚深。沒等林聲把第一招“狐假虎威”表演完,就命人直接將他們打了出來。
“好在丞相不喜歡高麗人,如果換了陳丞相,說不定真讓你們給騙了!”聽完高麗冒牌使者的話,杜規心中暗叫一聲好險。中華上國向來對外大方,陳宜中出使安南,把屬國變成了兄弟,還倒貼進兩船珍寶。如果讓他看了高麗騙子的表演,倒貼十艘大船的交易都可能達成。
“高麗與中華向來一衣帶水,唇齒相依。我等名義上在為高麗復國,實際上卻是幫助大宋保衛疆土。望…….”林聲看看杜規的臉色,嘴巴又開始不著邊地瞎忽悠。
“停,停,別一衣帶水。離得近不假,可每次都是你們占便宜我們吃虧。看我們這沒便宜可占了你們就幫別人動手。跟蒙古人這檔子事情咱暫且不說,當年大宋和金國對陣的時候,你們怎么沒念一衣帶水的交情?”杜規的心里可沒有大國風范,開口就把林聲的話噎回了肚子內。(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那,那不是迫,迫不得以么?”林聲被噎得喉嚨里“咯”的一聲,差點沒背過氣去。他在高麗時,聽老一輩人說大宋官員都是彬彬禮,對外人客氣有加。怎么輪到他這,就全變了樣子?
“行,您別迫不得以保衛大宋了,您先保衛一下自己就好。這些刀具,你到路邊擺個地攤去兒賣,我給你免稅。賣完了趕緊回國,繼續抗元也好,投降也罷。都是你們自己國內的事情,與大宋無關。但要是以次沖好,招搖撞騙,嘿嘿……”杜規小眼睛一瞇,笑容說不出有多陰險。
“杜大人,杜大人,您不能這樣啊。咱們可給你帶來了重要消息啊!”林聲哭喪著臉哀求,表情仿佛被人偷光了回家的盤纏般晦氣。
“什么情報?你什么時候給我情報了!”杜規故做糊涂地問。
“高麗偽王打造水師啊,在合蒲等沿海大港,從中原抓來的工匠集結了兩萬多,把周圍的山都伐禿了。大人啊,您怎么翻臉就不認帳呢?”林聲無可奈何地哭叫道。
“他造戰艦剿滅你們,關我大宋何事?”杜規繼續裝傻,就是不肯許給兩個高麗騙子半分好處。
“咱們一千多人,哪值得那么多船來打。造那么多船,還不是來伐宋的?”金正強受不了杜規的“狡詐”,大聲抗議道。
“啊,原來你們才一千多人啊。不是一直在保衛大宋么?”杜規做恍然大悟狀,抓住剛才對方吹噓時留下的話柄不松手。
兩個高麗騙子面面相覷,知道這回碰到了硬對手。無論撒潑耍賴或是搖尾乞憐的招數都不見效果,把心一橫,跪倒在杜規面前,頻頻叩首。
“如果大人能以大宋水師相助,我們兄弟愿充當向導,將偽王戰艦盡殲滅于港!”
“起來,起來,這對外作戰的事情,不歸本官管轄范疇。況且了,兩位高麗兄弟,我大宋為你們出兵,也不能白去啊。你們也曾說過,蒙古人作戰兇猛……”杜規伸手相攙,嘴巴上卻毫不留情地繼續“敲打”。(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若大宋能仗義援手,我高麗愿意生生世世,永為藩屬!沿海二十島弟兄,皆歸大宋駕馭。”林聲知道今天不付出大代價,從杜規這里得不到任何好處,舉掌立誓,“如違此誓,我林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不得安生!”
“別發誓,別發誓。這念頭,很多人發誓轉眼就忘!”杜規笑嘻嘻地嘲諷道。他也不想逼得二人過甚,如今大都督府立足未穩,有一伙這樣的外援,雖然力量薄弱,卻聊勝于無。打仗不用指望,至少今后高麗那邊的消息有了著落。
想到這,他收起笑容,鄭重地說道:“蒙古人兇殘,以天下百姓為奴。動輒滅人國家,屠人城市。凡世間有血性者,皆不欲從之。二位既然有心抵抗,我大宋看在同仇敵愾的份上,也不會坐視不理。只是倉猝之間出兵,一無糧草軍需,二需要皇上應允。所以能否出兵相助,出多少兵,怎么個打法,杜某也不敢輕易允諾。二位且在驛館小住,待某將此事稟告丞相之后,再給你二人答復!”
“多謝大人!大宋之恩,高麗百姓永世不忘!”林聲和金正強喜出望外,再次拜謝于地。
“罷了,只要將來你高麗人別忘了今日之事即可!”杜規擺擺手,說道。他才不相信什么永世不忘的話,在杜規眼中,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就像商號與商號。只有利益,沒有交情。利益相同時,則可聯手。利益相左時,立刻翻臉。與其圖對方日后補報,不如簽個合同,把本錢和利息寫清楚穩妥。
“子矩能如此想,難能可貴!”傍晚,大都督府,文天祥聽了杜規的匯報,頷首贊道。
“屬下,屬下只是想那些高麗人雖然奸詐,卻并非無可用之處。作為盟友,他們的確不夠資格。但是作為前鋒,卻是可用之棋。只是咱不能白白替他出頭,至少要讓他付出點代價。否則一旦成了習慣,將來反而會尾大不掉!”杜規被文天祥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道。
聞此言,曾寰、陳龍復、劉子俊等人心中暗叫一聲慚愧。眾人先前光顧著為高麗騙子大言不慚舉止而惱怒,卻沒想到對方的真實身份。待聽杜規說完兩個騙子的真實身份后,又光顧著氣惱和擔憂,沒想到如何利用這兩個有利棋子。而杜規的學問、名聲都不及大伙,對外見識,卻遠遠超過了自己這些飽讀圣賢之書者。(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水師去高麗一趟,勢在必行。派誰去,打到什么程度,我會叫參謀作個規劃。子矩擅長與外人打交道,就負責和這些高麗人簽個合約,幫他們做的事情,都有代價。即便眼下還不起,將來有機會也得還上!”文天祥點頭,認同了杜規的建議。
據文忠的記憶,北元曾經兩度自高麗出兵,征伐日本。在自己的這個時空分支,第一次已經發生過了,以失敗告終。第二次征日,日期好像就是今年。
但究竟北元在高麗國打造的船只,是為了伐日,還是為了攻宋,文天祥不敢確認。自己這個時空,隨著破虜軍的逐漸壯大,已經與文忠那個時空越離越遠。那個時空的很多歷史,已經不能再借鑒。(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苗春他們上次火燒登州,已經燒了北元戰艦二百多艘。這次北元又在高麗也大舉造船,恐怕就是沖著咱們來的!”陳龍復見文天祥陷入沉思狀,低聲在一邊提醒。
“再委托方三當家送一千把騎兵弩,兩萬枝短箭去乃顏那,順便打探一下,乃顏到底還能堅持多久!”文天祥低聲吩咐。
讓乃顏與忽必烈互相殘殺,流干蒙古人的血,是大都督府上下取得共識的良策。相關參謀接過將令,飛跑出去安排。文天祥對著地圖想了一會,抬起頭,對曾寰吩咐道:“將南洋的事情跟子矩說一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曾寰點頭答應,拿出一疊案卷,將最近南洋葛郎郡發生的襲擊大宋商船事件以及爪哇國的資料交給了杜規。
原來大宋南方海中諸國林立,都曾經有使節與大宋往來。破虜軍入主福建后,大都督府鼓勵海上貿易,沿海諸國與大宋的關系愈發密切。各路海商賺錢賺得順風順水,漸漸對當地土人失去了警惕。
商隊往來大小東洋(歷史上對菲律賓、印尼),都喜歡去爪哇停靠。那里的銅器和錫器價格便宜,運回福建后利潤巨大。
爪哇國是南海第一大國,不僅統治著東、西爪哇,還征服了馬都拉、巴厘,并是三佛齊等國的宗主。但最近二年,隨著蒙古人的勢力漸漸向南滲透,緬甸、占婆、清邁和速古先后表示臣服北元(酒徒注:正史,東南亞各國起初投降,后因不愿將國土劃入北元,先后反叛),蒙古人趁著這個機會與爪哇建立了聯系,欲和他們相約夾攻大宋,但遭到爪哇王哈只葛達那加刺的拒絕。(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十日前,大宋船隊在爪哇一個叫葛郎的地方靠港,與當地百姓交易。當夜,葛郎地方土酋哈只葛當帶著萬余士兵駕駛小舟襲擊了大宋船隊。大宋船隊倉猝起錨迎戰,被焚毀糧船二艘,其他船只拋棄大部分貨物,奪路逃回報信。
“只怕是在蒙古人幫助下,爪哇已經內亂!”杜規翻看完情報,低聲分析。
“你是說哈只葛當并非受到其王指使?”劉子俊驚詫地問。他也有這種預感,但具體詳細消息,還沒有斥候從南海送回,所以他不敢確認自己的判斷。
“那些海島國家可不像咱大宋。他們一個島上的土酋就是一方霸主。所謂國王,有時候根本管不了地方上的事!”杜規點點頭,仔細剖析爪哇國最近種種可能發生的事情。“各島名義上是一國,實際上互相不服氣。再加上蒙古人在旁邊煽風點火,不打起來才怪。不過,這對咱們也非壞事…..”
“難道子矩有什么妙計?”陳龍復看了杜規一眼,問道。與杜規共事三年,對這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矮胖子他可不敢小瞧。甭看此人平時不笑不說話,實際上兩眼一瞇縫就能給人下一串絆子。
“商隊說,最近爪哇和三佛齊都發現了銅礦,純度很高?”杜規低聲說著,小眼睛里,放出了咄咄光芒。(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曾寰、劉子俊、陳龍復,甚至包括文天祥都楞住了。在杜規沒進來之前,他們已經商量過如何出兵保護航線的事情。但大伙的思考角度僅僅局限在大都督府應盡保護百姓之責的位置上,從來沒有人動過搶劫的心思。
護航的開銷很大,船只入海后,糧食、淡水、蔬菜都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但杜規一句話,解決了所有困難。
他的話與大國形象和圣人之道完全不符。但他的話,卻在眾人面前推開一扇塵封已久的窗口。
“打仗耗糧耗錢,況且放著故土不收復,去征討海外,對百姓和朝廷都交代不過去。但如果一仗打下來能穩定后方,并且拿下個錢罐子,大糧倉出來,這仗就值得一打!”杜規不管別人怎么看自己,奸笑著說道。
“聽你的話,咱大宋一點都不像個天朝大國!”劉子俊笑著推了杜規一把,調侃道:“倒向個占山聚義的強盜,天天盤算著如何大塊分金!”
“能做占山為王的強盜,總比被人亡國滅種好。能搶劫外敵,總比搶劫自己的百姓好。我倒是想以德服人,/可別人不認識這個德字,咱怎么辦?”杜規笑著回應,從劉子俊的語氣中,他聽出來對方支持自己的看法。再將目光移向文天祥,卻看見文天祥的表情極其古怪。
“這是資本主義國家的殖民做法,傷天害理!”文天祥心頭突然涌現了一股抵觸情緒,但很快,這種情緒就被杜規所描述的利益壓制住了。
仗勢欺人,搶人財產、糧食,既不符合文天祥平生所學忠恕之道,也不符合文忠的國際主義精神。但現實卻告訴文天祥,這是解決目前面臨錯綜復雜難題的一個突破口。對南洋如此,對高麗也如此。(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子矩,你說說看,咱們是出兵將南洋諸島統統拿下,還是逼他們道歉賠償?”文天祥口中突然冒出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惹得陳龍復等人紛紛側目。
丞相大人變了!陳龍復等人這樣想,約法大會召開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大伙覺得距離文天祥非常遙遠。而此刻,卻發覺他又變近了,比原來更貼近凡俗。
“不需要派很多船,派幾艘大船去,以威壓為主。扶植其中一方,讓他取得相對優勢。然后要求戰敗者以銅礦、糧食為賠償。戰勝者以關稅、礦石和糧食做咱們出兵幫忙的酬謝。咱們盡量直接作戰,或少作戰。但必須保證大宋在諸島的最大利益…….”杜規見文天祥如此重視自己的意見,興奮得雙眼放光,一個接一個壞得冒煙的點子,接連從他嘴巴里蹦了出來。
“禍水外引,因外部勝利緩解內部矛盾。這個杜規,嘿……”陳龍復在心中默默地想。
“啊嚏!”正在曬太陽的哈只葛當酋長突然打了個噴嚏。放下部屬進貢來的戰例品,他站起來,遙遙向海面上望去。
“宋人不會來報復吧,蒙古使節說了,宋人馬上要亡國了,沒有力量派兵出海!”已經宣布自立為葛郎王的哈只葛當不安地想。從占婆繞路趕來的蒙古使臣曾信誓旦旦地保證,一旦宋人派艦隊出海,蒙古人立刻從江西攻入福建。
江西和福建都是哪里,哈只葛當不知道。他只知道大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與大元比,大宋的武力微不足道。
“啊嚏!”高麗國主王昛(王愖)緊了緊衣領,偷眼看了看自己家的王妃忽都魯潔麗米斯,生怕因為一個噴嚏惹了這個王妃不快,否則,就不但自己一個人麻煩,整個高麗都要雞犬不寧了。
“王怎么了,不舒服么?”忽都魯潔麗米斯伸手摸了摸王昛的額頭,關切地問。
“沒,沒事!”王昛的身體明顯一哆嗦,顫抖著聲音回答。向自己的妻子陪著笑臉,心中卻在忐忑不安地想:“她怎么對我如此好,不會是戰船偷工減料,被蒙古人發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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