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對峙 (二)
對峙(二)
一行人慢慢地向前走著,每走幾步,都能發現很多新東西。這些新鮮產品和設備要么是中國自古就有,要么是其他國家古已發明,制造起來都不困難,但應用到實處,卻能帶來事半功倍的效果。
用牲畜拖曳的五行簍車(簡易播種機,漢武帝時期,趙過發明),高效水排(水力鼓風機,東漢,杜詩),帶碾扇車(古代脫粒脫殼機,時間不詳),經科學院的工匠們改進,加裝了彈簧,齒輪等鋼鐵部件之后,效率更高,維修起來也更方便。
陸秀夫等人贊嘆著,點評著,不知不覺間,把自己融入到科學院中,忘記了原來的身份。
“如果在添炭口處放一個鐵板,只能向內開,不能向外,是不是可以防止倒火傷人!”跟在陸秀夫同來的工部官員劉翼指著一個剛剛磨光的鋼制矮爐子模型,小心地問道。
這種爐子是專門茶館設計的快壺,中部添炭,底部漏灰,煙囪在正中間垂直走煙,用來燒水特別方便,片刻可以燒開一大壺水。屬于福建民間大戶人家和餐館非常流行的產品,目前已經流通到廣南東路一帶。科學院依然在研究提高其性能,以期待開發出別的效用。(茶爐子了,誕生年間不詳細,有各種型號,北方農村常見)
正在爐子邊指揮眾人干活的工匠師父眼睛一亮,拿出尺子在添炭口比了比,連連叫好。回過身來,抱拳問道,“這位大人貴姓,此計甚好。給我等解決了個大麻煩,請留下名來,以備到蕭大人那里領取專利銀!”
“我,我,這小事,算了,算了!”劉翼趕緊躲向一邊,臉紅脖子粗地回答。無意間偶得的一個小點子,根本沒花費什么心思。本著讀書人的清高,他可不愿意給文天祥的人留下貪財的印象。
“劉大人不要客氣,這是科學院規矩。有發明者,必有專利。如果議定了你發明的價值,將來誰造這種燒水用的矮爐,只要加了那片鋼板的,就要給你交專利費用!”完顏靖遠跑過來,興沖沖地解釋,“就算一個矮爐子給你一個銅板,咱們福建一年賣出多少個矮爐去,工廠主就得給你多少個銅板!十年八載,你就成了大富豪,你若不要,盡管把錢放到我的名下,我替你花,如何!”
“這,這….”劉翼猶豫著,掙扎著,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
“妙才,你收了吧,不必客氣。若人人都如你般清高,工匠們何來改進技藝的興趣!此事與贖買魯奴的性質差不多,妙才不能因顧小義而廢大道。”文天祥回過頭來,微笑著命令。
這倒應了古人贖買奴隸的典故,當年魯國律法規定,眾人在其他國家發現魯國奴隸,先行墊付錢為其贖還自由。回到魯國后,可到官府討還費用。子貢出錢替奴隸贖身,卻不肯向官府要錢。眾人都夸他品格高尚,孔子卻斥責他說,如果人人都向你學習,幾年之后,就再不贖買了。
眾人相顧莞爾,劉翼最終紅著臉,在科學院官員和工匠面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笑著繼續向前,大伙對福建路的諸多規矩越發感興趣。這里規矩多,細而繁雜。但各種規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并且每個人都盡力執行。不像行朝那邊,各項規矩彈性極大,如何執行,是否執行,全憑官員的一念之間。
漸行漸深,前方已經是山谷里端,谷地突然變窄,一道急急的山溪拐了個彎,從谷間沖出,山溪之上,斜跨一座青黑色鐵索橋,橋的另端,一段高大的石頭墻,兩扇重重的鐵門,將小半個山谷牢牢隔斷。
不用問,大伙也知道進了科學院核心重地。壓低了聲音,放輕了腳步,跟著文天祥走過索橋。鐵門下,十幾個全幅武裝的官兵迎上來,再次將眾人身份確認過了,才搖了搖鈴鐺,通知里邊的人將門開了一條小縫,讓大伙一個個沿著縫隙擠了進去。
入眼的是一個遮著明瓦(一種用貝殼磨成的瓦,半透明),沿山壁而建立的長棚,約兩三丈長。長棚中間,一條兩尺寬窄的牛皮帶在水車的帶動下緩緩移動。皮帶兩邊面對面站了兩排人,自顧忙碌著,聽見有人進來,卻沒有人有時間抬頭。
眾人定睛看去,只見最外邊的那兩名工匠各從身后抓起一根弧形鋼條,在兩段各卡了一個環,就放到皮帶之上。鋼條在皮帶上慢慢前移,挨著他們的兩個工匠將身后的零件快速的裝到金屬環上,就停止了操作。當那個金屬制品被皮帶托著走向下一個工匠面前時,又被裝上一個鋼托,如此前行,等到了皮帶尾,儼然已是成品。
一把精鋼勁弩從皮帶上落下,被隊尾的工匠揀起來,簪上批次標記,放到了身后的小車上。片刻之間,車上已經裝了十幾把弩。幾個士兵跑進來,推起小車,向不遠處的存放武器的崖洞跑去。
“這”眾人眼睛瞪得滾圓。一個多月來,他們在各地工廠學習,或見鐵匠打造弩臂,或見工人制造齒輪,卻沒見到一個工廠制造完整的鋼弩。沒想到,最后一道工序隱藏在科學院深處!
“國之利器,不可輕易示人。這里邊干活的,全是跟韃子有血海深仇的,不會泄漏破虜軍的半點機密。”文天祥見大家好奇,低聲解釋,“這種用皮帶傳送的作法,是蕭資他們剛發明的,可以提高鋼弩組裝速度,同一件事情干得久了,工匠們也都熟能生巧!等這種方法和相關設備完善了,還要挪到外邊的工廠里去,連同其他新發明一同推廣”
“丞相高明!”眾人齊聲說道,已經想不出用什么言辭來贊揚科學院的這些奇思妙想。他們都是陸秀夫從數千追隨朝廷的讀書人中精挑細選飽學之士,各個都自詡學富五車的。而今天文天祥帶他們看到的這些東西,卻遠遠超出了他們平時的見識之外。
讀書人看不起百工之流,四十幾天來看到的那些新鮮器具,在他們眼里不算很難。拿了圖模、招募來工匠,他們自認為一樣可以慢慢鼓搗著仿造。而文天祥今天在科學院所展示的分工、協作、組織、協調,卻是他們眼里最神秘,也最感興趣的全新的學問。隱隱的,仿佛有人在他們內心深處打開了一道大門,將他們引入了一個前所未知的領域。
文天祥笑了笑,領著大伙繼續前行。他知道,自己已經初步有所收獲。人不怕見識淺,怕的是明明見識淺,卻以為世界只有自己眼中那么大。今日科學院向大伙展示了一個他們平時未知的世界,他日,這些人未必不會成為聯接邵武新政和傳統世界的一道道橋梁。
穿過幾個類似的廠棚,眾人來到一個山洞里。洞內的空氣燥熱異常,四個巨大的炭爐冒出熊熊火焰,火焰頂端,一團膠狀的東西滾來滾去,光著上身的工匠們遠遠地拿著鋼釬,將膠狀物上下轉動。
膠狀物由紅而黃,由黃而亮,一些水滴般的東西,慢慢在表面上淌了下來。“成了!”領班的工匠頭看看火色,大喊一聲。旁邊的徒弟手疾眼快,抓起把大剪子,喀嚓一下,將膠狀物剪下小半。立刻有人將剪下的部分用鋼鏟子接住,分放到一個燒紅的模子里。隨著喀嚓喀嚓的剪子聲,各個模子都分配到了膠塊。有人拿著長長的銅管子鋼模,拼命地吹將起來。
“林老,熱么!”文天祥對著工匠頭大聲問道。
“不熱,習慣了。這是個細發活,交給別人,我不太放心!”工匠頭扯著嗓子回答,抓起面前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大木碗,咕咚咚喝了幾口水,獻寶般繼續說道:“又開發出幾樣新鮮東西來,文大人,我帶你們去看看!”
眾人好奇地跟到了老漢身后,絲毫沒感覺到對方言語里的不敬。自從進了山谷,人與人之間那種平和的氣氛就感染著大伙,使他們慢慢忘記了官員的身份和讀書人的清高。
山洞深處豎了一排木架子,用綢布仔細遮蓋著。林恩老漢走上前,輕手輕腳拉開綢布,將他的寶貝展示在大伙面前。晶瑩璀璨的水晶琉璃杯,價值千金的七彩琉璃盞,裝上蠟燭可自行轉動的水晶燈,帶著淡淡紫色光華的水晶珠簾,琉璃管、琉璃珠、蜻蜓眼、耳鐺、琉璃瓶,一件件、燈光下,散發著盈潤的寶氣。
幾個級別稍高的官員眼中冒出羨慕的光,小心翼翼地站在木架子前,大氣也不敢出,唯恐不小心碰倒了木架,把身家性命全賠了進去。
琉璃本是春秋時已為貴重之物,諸侯皆視為至寶。經秦、漢兩世,價格慢慢低落。五胡亂華后,制造工藝慢慢失傳,身價越來越高。有宋一朝,小型琉璃飾物,如琉璃珠、蜻蜓眼、耳鐺等,多為大戶人家嫁娶之用。外來藩商,也常常帶來小件琉璃交易,每件價值千文。大到可以成燈、盞、壺者,乃世所罕見,價格動輒百兩以上,并且遠不及眼前這些精美。破虜軍去年曾進貢給小皇帝這種稀罕物品。太后和小皇帝都愛若致寶,國舅楊亮節厚著臉皮在皇宮里磨了半個月,才“得賜”一套茶具,分享皇家雨露。其他人,只有四品以上官員有幸遠遠的看了一眼。
“這,這就是那團膠么?”有人贊嘆著問,想伸手去摸,看看上司嚴厲的眼神,又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就是那團膠,叫做玻璃。天方那邊,百年前已經有作坊生產。我們比他們動手得晚,但比他們造得精,詩詞、字畫,皆可印在成品上!”文天祥和氣地回答,言語間,向眾人介紹著大宋以外的文明,“天方那邊,是穆斯林建立的國家,海商們早就探出了路線。那里有很多我們大宋沒有的物品,極其精妙。福州通航后,我已經派人去購買他們的書籍!”
“噢!”官吏們頻頻點頭,他們習慣了華夏為世界中心的說法,對文天祥介紹的東西,沒有一點概念。倒是對玻璃上的流光異彩,顯示了極大的興趣,不停地變幻著角度,仔細感受著光與影的玄妙。
“彩色的這些,好弄。上色辦法和給瓷器配色差不多,在配料中調均勻了即可。倒是無色的,一直弄不出來,即使用吸鐵石滾過了,還有些發綠!”林老漢似乎早已習慣了別人驚訝的舉止,自顧走到崖壁旁,從暗格里拿出兩片一尺見方的“水晶琉璃”板,遞到文天祥手上。
文天祥舉起玻璃板,在燈下檢視。幾經改進,科學院所生產的這塊玻璃板已經接近文忠記憶中所說的玻璃,但厚薄不甚均勻,隱隱帶著綠色,中間帶著一個吹制時留下的圓,還有些絮狀物在內部沉積。用來制造望遠鏡,顯然達不到合格標準。(酒徒注:歷史上,早期玻璃板為吹制,由大面積容器展開而成。)
“厚薄不勻,可以用在水輪旁加細磚打磨,然后用椴木炭拋光。但除色非常艱難,即使用石英粉當原料來煉,也是不成!”
林恩老漢附在文天祥耳邊,歉意地說道。一直到現在,破虜軍用的千里眼還是用水晶切磨而成,得一成品極其困難,造價亦十分高昂。
“不著急,加分別加火堿、和精練過的硝石試試!多找幾種脫色的材料,挨個排除”文天祥點點頭,低聲建議。科學院在蕭資和林恩等人的領導下,短時間能發展到這一步,已經非常不容易。文忠的記憶中,玻璃這東西在東、西方發明得都很早(酒徒注:分別是公元前兩千六百年和東周時代),但制作大容器和平板玻璃,卻是很晚的事情(酒徒注:九世紀前后開始出現小塊平板玻璃,大塊平板玻璃要到近十六世紀)。至于無色玻璃,出現的時間更晚,文忠的記憶中,根本沒有這種東西的制造方法。(酒徒注:比較原始的玻璃脫色辦法是加硝酸鈉。最好是加稀土)
而對于破虜軍來說,無色玻璃和玻璃工藝,卻是至關重要。一旦大規模生產,這種成本低廉的奢侈品,將是福建路除了偽鈔之外最賺錢的“出口”物資。
“瑞兄,如此重地,為何用來造這種無用之物?”陸秀夫慢慢地走過來,約略有些不滿地問道。不像其他人對身外之物那樣沉迷。相比于這些不能充饑,又不能御敵的“無用”之物,陸秀夫更欣賞先前看到的農田和武器生產線。
幾個工部官員聽到了,臉一紅,趕緊把目光從木架上移開。心里為剛才自己淺薄的舉止感到萬分羞愧。靈魂深處卻掩飾不住,再摸一摸,看一眼的渴望。
“非也,這些器物,卻是我破虜軍擊敗北元的關鍵!”山洞深處,傳來一聲冷冷的回答,蕭資板著面孔,從一面石壁后走了出來。
蕭資追隨文天祥多年,對其最是敬重。當聽說陸秀夫和張世杰二人曾試圖在前線火并破虜軍,心里就生了嫌隙。按他的意思,科學院根本不歡迎陸秀夫等人進來參觀。被文天祥硬壓著,才勉強應了。現在聽到陸秀夫的話語里隱隱有指責之意,當即不滿地接過了話頭。
“愿聞其詳,陸某洗耳恭聽!”陸秀夫拱手施禮,絲毫不以蕭資的不敬為忤。自己的部下受了文天祥小半天的熏陶,已經被其腐蝕得冰心蒙塵。現在得到機會,陸秀夫也要發表一些“純正”的儒學觀點,熏陶一下文天祥的臂膀。明的爭斗,朝廷和破虜軍之間暫時不會發生,但暗中的影響,陸秀夫卻不愿放棄。
“陸相可知,一套琉璃杯,在市面上價值幾何?一把鋼弩,成本造價多少”蕭資走到木架前,端起一套玻璃酒具,在大伙面前細細把玩。
表面被磨出許多菱面,淡紫色的夜光壺在燭火的照耀下,散發出璀璨的光,星星點點,跳躍著牽引著大伙的視線。縱是定力足如陸秀夫者,也禁不住愣了一下。強忍著將目光收回來,陸秀夫低聲答道:“這套酒具,恐怕是有價無市。世家大族購之,出價定在萬兩紋銀之上。破虜弓么,杜員外給皇上的奏折說,每把價值二十兩!每支鋼弩,價值五厘!”
“正是如此!”蕭資聳聳肩膀,接過陸秀夫的話說道:“我破虜軍為江淮軍、興宋軍、復興軍提供器械,從來沒收過一文錢。縱使我等不計較得失,虞人、工匠的薪水也要花銀子。他們的一日三餐要保證。賣一盞夜光壺出去,就可換回數百把鋼弩的物資,換回幾百名士兵的口糧,何樂而不為?沒有這些大人眼中的俗物,銀子從何來,米糧從何而來,大人品格再高潔,卻也不能差遣士兵餓著肚子打仗!”
“這!”陸秀夫被蕭資的話噎得直翻白眼兒。他是個忠直之士,雖然偶爾犯些迂腐的錯誤,但并非不講道理之人。沉吟了半晌,整頓衣冠,對蕭資深深施禮,“謹受教!陸某唐突了!”
‘你唐突的地方多著呢!’蕭資心道,‘陸大人進科學院,少見多怪!’。臉上卻堆起一片笑容,長揖回禮。一邊和眾人寒暄,一邊大聲宣布:“大伙遠道而來,我科學院無以為敬。架子上的玻璃器物,每人可以任取一套,作為破虜軍給諸位的禮物。還望諸位回朝后,記得在皇上面前,見證我等之忠誠!”
話音剛落,官吏們立刻發出了一聲歡呼,連聲感謝著向木架子圍了過去。陸秀夫有心拒絕,看看大伙熱切的神色,嘆了口氣,默默退了開去。
“文大人,請隨我來!”蕭資輕輕走上前,拉了拉文天祥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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