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弄潮 (五)
弄潮五
在百余名宋人的齊力推動下,絞盤緩緩旋轉,投石機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將用于配重的裝滿泥沙的柳筐慢慢升起。
馬哈馬沙用帶滿戒指的手量了量,指了指杠桿的上的標尺,幾個大食人呼喝著,命令士兵將更多的柳條筐掛在配重端,同時,將驅趕著宋人,將一枚標有重量的圓形石蛋,抬進炮兜里。
“放!”馬哈馬沙一揮手,站在高臺上的操炮手扳動機關,放松配重。裝載了數千斤泥沙的柳條筐借著重力“忽”地落下,將杠桿另一端的石頭彈丸遠遠拋了出去。
帶著呼嘯的風聲,石蛋掠過潮州城墻。幾所臨近城墻的房子瞬間變成了瓦礫堆,大地震顫著,發出隆隆的回響。
“減掉一百斤沙筐”馬哈馬沙大聲命令。臨近他的另一臺投石機快速開始運作,在皮鞭與鋼刀的威逼下,被抓來的大宋青壯不情愿地爬上調節臺,肩扛手抬,將標記著重量的柳條筐卸下來,放到一邊。
城里人的命運已經注定了,勞碌的奴隸們絕望地想,前幾日,他們還能憑借站在城墻上的優勢,發射火箭和“萬人敵”(一種可拋射的火藥包,用于防守)來破壞蒙古人的投石機,而今天,他們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任由巨大的石彈丸在半空中飛來飛去,在回回人馬哈馬沙的修正下,一點點靠近城墻。
“放!”又一顆石彈隨著馬哈馬沙的命令飛出,呼嘯著砸中了城墻角的敵樓。青磚搭造的敵樓立刻像豆腐一樣被切了下去,煙塵沖起,遮住初升的朝陽。
這樣的配重剛剛好,馬哈馬沙用手比了比,示意所有投石車參照剛才的那一次射擊調整配重。二十幾巨投石機吱吱呀呀響了起來,伴隨著蒙古人興高采烈的歡呼聲,將石彈拋向半空。
地面上出現巨大的陰影,風雷之聲從天空劃過,巨石彈丸砸在潮州城那已經殘破的城墻上,一塊,兩塊,三塊。城墻搖晃著,顫抖著,終于無法再支撐下去,轟然裂開了一條三丈余寬的大口子,將城內寧靜了數百年的繁華全部暴露在強盜的眼底。
“嗚――嗚――嗚”,凄涼的號角聲在中軍大纛下響起,一面金黃色的戰旗伴著角聲緩緩升到與大纛同高。看到令旗的千夫長查干巴拉吶喊一聲,帶著千余武士向前馳去。
拋石車停止了驚雷般的射擊,接下來的聲音卻更令人恐懼,那是千余支羽箭飛向天空的聲音,帶著風,帶著箭頭撕破破空氣的聲音,從城墻裂口處射了進去。
蒙古騎手嗷嗷叫著,一邊射擊,一邊策馬從護城河畔跑過。只一輪馳射,裂口處已經不可能再有生命。密密麻麻的羽箭扎在城墻后的屋檐上,街道上、民居的土墻上,如同吸血螞蟥般,將一切可能藏有生命的地方扎滿。
城內依然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透過破碎的城墻,索都可以看見遠處的街道上,有百姓和士兵匆匆跑動的身影。那是昨夜沒有趁亂突出重圍的人,他們正努力在街道上堆建著各種障礙,試圖推遲一個城市滅亡的時間。
“命令那新附軍架橋,查干巴拉的千人隊用弓箭掩護,野律赫的千人隊和那些漢軍準備,等橋架好后馬上從城墻缺口處沖過去!”索都冷冷地命令道,鼻孔興奮地一張一合,仿佛已經嗅到了渴望以久的血腥味道。
“是”,左右答應一聲,高低錯落地升起幾面戰旗。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和新附軍彼此配合著,靠近潮州城,將一根根巨大的木材用車推過去,橫向護城河對岸。城中斷墻后沖出幾個幸存的宋軍,試圖阻止新附軍架橋,立刻受到了蒙古弓箭手的照顧。千余蒙古人同時對付幾個目標,輕而易舉地將守軍壓制住。木橋一點點延伸,終于,另一端落到了護城河隊岸。在河岸邊等待已久的探馬赤軍和漢軍將士發出一聲歡呼,快速按事先排好的次序從橋上跑過,越過倒塌的城墻,沖進已經沒有防御力量的城市。
“進城、永不封刀!”索都興奮地舉起馬刀,對著身后的將領們喊道。
隨軍將士響起狼嚎一樣的歡呼,這是他們最喜歡的命令。不封刀,即意味著這個城市里所有的人已經被索都判處了死刑。
“辛苦”了二十余天的將士們可以為所欲為。
“弟兄們,沖,財富和女人在城內等著我們!”一個蒙古將領回身呼喊到,帶著本部人馬沖了出去。
第一波跨過木橋的士兵已經沖進了城內,與守軍短兵相接。一個又一個大宋將士倒在潮州街道上,用生命阻擋著元軍前進的腳步。
幾個身穿長衫的讀書人揮舞著鎮尺跑上街頭,試圖減緩屠殺者的腳步。
“殺!”蒙古武士嚎叫著,將短矛刺進提著鎮尺迎戰的讀書人肚子,長袍立刻被血浸透,讀書人不甘心地握住矛桿,緩緩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布滿碎木的街道上。
“篤、篤、篤”,幾支冷箭從元軍隊伍中射出,將一個試圖逃走的屠戶射翻。那個屠戶剛剛用殺豬刀捅了一個探馬赤軍伙長,倒下時,臉上還帶著滿足的微笑。
“殺,無論男女老幼,一個不留”,這是索都下給士兵們的命令。屠城是必須的,只有這樣才能制止南蠻人的反抗。這個潮州城,先后羞辱了蒙古人兩次,第一次,他讓索都的數萬兵馬剎羽而歸。第二次,他以一支孤軍堅守了二十余日。
這樣的城市不能留,留下來,必然是反抗者的榜樣。
索都興奮地咆哮著,指揮著一支又一支千人隊加入到屠殺行列。又一個城市要變成牧場了,過幾年,血染過的土地會格外肥沃,蒙古人可以盡情地在草原上放歌,看著白云一樣的羊群在原野上飄動。
有人在城中點起了火,濃煙從城市中各個地方升起。抵抗者的力量隨著濃煙位置的推移,一點點退向潮州府衙。蒙古武士、黨項勁卒、漢軍、新附軍、彼此配合著,“專業地”進行著毀滅文明的工作。
“咦!”某個新附軍百夫長無意間低下頭,撿起了一塊拌了他的碎木頭。
新劈開沒多久的木材上,濕漉漉的,沾滿了抵抗者的血。在那殷紅的血色下邊,卻是濕漉漉的,帶著股菜花的清香。
“壞了,大家不要放火,不要放火!”百夫長瘋了般地喊道。
沒有人理睬他,殺紅了眼的蒙古武士,探馬赤軍,在已經開始燃燒的房子邊,點燃火把,將更多的房子點燃。
沒有什么比毀滅城市更讓人感到愉悅。每一個火頭升起,都擺著無數人的歡呼,有蒙古人,有黨項人,有契丹人,有漢人和他們的兄弟南人。
士兵們如發了瘋般,完全沉浸在索都賞賜給他們的“娛樂中”。永不封刀,城中所有財富都是他們的,他們可以隨便搶。所有女人都是他們的,他們可以隨便奸污,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找到幾個幸存的女子。所有房子都是他們的,他們想怎么燒,就怎么燒。
“不要放火啊!”百夫長叫喊著,看著城中的火勢越來越大。
知州馬發站在府衙內,聽著衙門外越來越近的喊殺聲,輕輕地笑了。作為大宋地方官員,他已經為這個城市,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大人,時候差不多了!”幾個白胡子士紳笑著說道。
“是啊,差不多了!”馬發笑著,擎著一支火把,走到院子中間。無數受了傷無法撤走的士兵,和無法撤走的百姓笑著圍了過來,把馬發圍在中央,仿佛要和這位和藹親切的地方官員出游射獵。
會挽長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砰,”,一顆煙花驟然從城內升起,爆裂,滿天花語紛紛落下,一瞬間,比天邊的太陽還明亮。無數道火苗竄起來,沿著街道,沿著墻根,沿著屋頂。
木制的民居,竹制的小樓,還有青磚碧瓦的豪門大院,學館祠堂,一齊燃燒了起來。烈焰協裹著濃煙,吞噬著城中的生命。蒙古人、契丹人、黨項人、漢人,宋人,不分國家,不分語言,不分宗族,一同裹進遮天烈焰里。
殺入城中的元軍四散奔逃,拼命向城外跑去。大批趕進城中的參與殺人游戲的士卒不明白城內發生了什么變故,收攏不住腳步,與逃跑者撞在一起,相擁著滾在地上。無數雙腳步踏過來,將倒地者踏成肉泥。
“南蠻子用火,南蠻子用火……”,有北元將領絕望地喊道,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行為引起了這場火災,還是城內守軍刻意引誘他們進城同歸于盡。
先前通向快樂的天堂的城墻豁口此時已經是唯一的逃生通道,士兵們擁擠著,不惜拔刀相向。幾個元軍將士被火焰追上,卷進煙塵中,身上的皮甲成了奪命陷阱,呼啦拉,火苗竄起老高。幾個探馬赤軍嚎叫著從火堆中沖出來,沖向倒塌的城墻,沒等靠近,就被爭著出城的其他士兵用刀砍倒,身上的余火被自己的血澆滅,發出刺鼻的腥臭味。
整個城市都燃燒起,烈焰翻卷著,烤得天空一片血紅。
宋景炎三年六月,索都還攻潮州。宋知州馬發城守益備。索多塞塹填壕,造云梯、鵝車,日夜急攻,發潛遣人焚之。凡相拒二十馀日,城墻為回回炮所毀。索都下令屠城,及午,天忽降烈火,軍士死傷無算。
后人修著的《續資治通鑒如是記載。抱著個人的觀點,史官刻意忽略了當時流傳的傷亡數字。留在潮州城沒有成功突圍的百姓七萬余人死于火海中,或者北元士兵的屠刀下。而元軍,也有兩千多人在火災爆發時來不及逃走而被燒死,近萬人受傷。
史書沒有記載,到底是元軍屠城時四下放火引發了潮州城的這場天災,還是守將馬發刻意縱火,與攻入城中的元軍同歸于盡。
這場烈火帶來的震撼也遠遠不是傷亡了多少軍民可描述。事后,索都繼續東進,遭到了地方武裝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很多山寨都戰斗到了最后一人。而他的屠城政策的效果越來越差,個別城市降而復叛,叛而復降,折騰得北元大軍來回奔波。
比歷史更精彩的是后世的評論,談及這段血與火的歷史,一些傳統的史家自然對馬發這種抵抗到底的行為給予了很多贊譽,認為他們最后與城俱殉的壯舉,極大鼓舞了當時的抵抗力量,展示大宋帝國除了柔弱與繁榮外,血性的一面。而一些新潮的學者,則認為明知道守不住卻依然選擇堅守,是對百姓不負責任的做法,在此案中,馬發比索都罪孽還大。
當然,這還不是最有特色的觀點。最有特色的觀點出自一個沒讀過幾天書卻自視才華橫溢的年青人筆下,他比較了元軍在江南的百余次屠城行為和潮州大火的一些歷史記錄得出一個結論,是馬發的抵抗,才引發了索都的屠城。而知州馬發是個沽名吊譽的偽君子,他為了成就自己的忠義之名,不惜在城中放火,讓幾萬百姓給自己殉葬。雖然這個觀點和“強奸案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受害人的抵抗激發了嫌疑人的”的說法一樣,不值得一駁。但發布了這個觀點的人,卻的的確確為自己博得了極大聲名。
潮州大火的第二天夜里,一支艦隊沿韓水逆流趕到,趁夜再次襲擊了北元水營,讓索都麾下的這支內陸水軍遭受到了滅頂之災。一百多艘船被焚毀,三千多人陣亡。
“方將軍,你打算去哪?”站在甲板上,透過望遠鏡看著余燼剛熄的潮州城,破虜軍水師統領杜滸對自己身邊的將軍低聲問道。
這么大的火,城中肯定不會再有一個活人,回潮州已經沒有意義。而像方勝這種年青并有才華的將領,正是自己麾下由海盜組成的水師所缺乏的。
“先去上游找個地方避一避,然后回潮州”方勝紅著眼睛回答。他與杜滸在汕頭相遇,安頓好了船中蒙童后,星夜趕回潮州增援,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憤怒的杜滸率領一群海盜消滅了索都麾下的水上力量,但元軍的血,換不回潮州城的重生。
“小心些,索都的隊伍沒走遠”杜滸有些失望,但很快放下了拉攏的念頭。他理解此時方勝的心情,家園雖然已經被焚毀,但那畢竟是他們戰斗過的土地。“蒙古人的報復心極重,他們在水戰中吃了虧,陸上一定會想辦法找回來!”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方勝咬著牙回答,帶著自己的百余弟兄走下杜滸的座艦,踏上破虜軍為他們準備的小舟,慢慢劃向冒著黑煙的斷壁殘桓。
索都麾下還沒完全撤走,蒙古人的斥候就在河岸上不遠處馳騁,但方勝對此視而不見。潮州城沒了,他們這些幸存者已經比同伴多活了很多天,剩下的生活,就是復仇與戰斗。
“方將軍,等等,我們一同去潮州!”杜滸的艦隊從后邊又追了上來,緩緩護衛在方勝左右。失去水上力量的元軍涌到岸邊,沿著沙灘徒勞地向艦隊發射火箭。被江風一吹,火箭沒等達到射程,紛紛落入水里。
“把咱們的寶貝推上來,給韃子嘗嘗鮮!”海盜船長龍鷹大聲命令。這支由少量破虜軍和大量海盜組成的艦隊組織有些混亂。杜滸帶隊時間短,還沒在軍中樹立絕對的權威。
炮手們看看杜滸,用目光向他請示是否執行龍鷹的命令。
回答他們的是一個寬厚的笑臉。經歷過一次生死,杜滸的心胸比原來開闊得多,點點頭,低聲命令道:“三連射,盡量打人多的地方”!
“哎!“炮手們答應一聲,快速跑下甲板。風云號戰艦是唯一配備了火炮的小型艦船,左右兩側二層甲板中各配了兩門小炮,在昨夜激戰中,這兩門炮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很多元軍戰船沒等靠近,就被炮彈炸穿了側舷。
幾枚炮彈呼嘯著飛了出去,落在岸邊。十幾個蒙古弓箭手被炮彈送上了天空,剩下的元軍抱著頭,快速撤離了河岸。
“是傳說中的轟天雷!”有人大聲喊道。未知力量是最恐怖的,當年北元進攻襄陽,憑借阿拉伯人改進的杠桿式回回炮,成功瓦解的守軍的抵抗意志。而遭遇到不可戰勝的力量時,蒙古武士并不比漢人勇敢。
吃了虧的北元將士不再靠近岸邊,破虜軍也停止了射擊。十幾只戰艦,在元軍面前耀武揚威,緩緩而過。破虜軍大將杜滸站在甲板上,刀疤縱橫的面孔帶著微笑,他想到了另一個對付元軍的好方法,文大人在百丈嶺上日日給大伙講解游擊戰。而破虜軍卻因為快速發展,遠遠脫離了游擊戰范疇。
眼前的方勝,還有那些被征服地區的抵抗者。游擊戰的戰術,對他們來說更適用。
杜滸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命人劃著小船,送到了方勝的小舟上。那是自己記錄的游擊戰術,由文天祥的講解而實戰經驗總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文大人已經在元軍控制地域灑下幾支火種,自己可以幫他灑下更多。
酒徒注:1、正史,索都兩度進攻潮州,第二次,潮州知州馬發戰死,索都因自己損失太大,下令屠城,全城老少沒留一人。
2、文中投石機為杠桿式投石機,是蒙古人軍中利器,比彈射式投石機射程遠,準確度高。
指南錄 弄潮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