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拔劍 (二)
“什么?”參謀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泉州城高池深,去年張士杰、陳吊眼、許夫人三路兵馬聯手,圍攻泉州,都沒能拿下此城。此刻文丞相居然安排許夫人帶領隊伍再去攻打,豈不是故意讓許夫人去送死。
鄒洬愣了愣,剛要出言阻止,看看文天祥的臉色,旋即釋然。
張唐沒有抬頭,眼睛直盯著地圖,手指在關鍵處比來比去,看樣子是在思考,如果自己領軍,這仗該如何打。
陳吊眼偷偷踩了族姐一腳,提醒她不要上了文天祥的當。這個丞相的虛名很有號召力,但陳家子孫,為了大宋付出已經夠多,不能再為虛名去送死。
許夫人沒理睬族弟的暗示,把靴子向旁邊挪了挪,再次對文天祥施禮,“陳某遵命”。
“我是說,攻而不攻,守而非守,夫人可明白!”文天祥手指地圖,笑著問道。
“知道,我速去,速回!”許夫人會意地笑了笑,仿佛文天祥安排自己的任務是帶隊出去玩一圈般平靜。
“丞相說,讓許夫人帶領本部人馬虛攻泉州?”老夫子陳龍復按耐不住,率先問了一句。
“是”文天祥與許夫人異口同聲答應,彼此又相對笑了笑。
文天祥指著地圖,對著迷惑不解的陳龍復和其他將領解釋道,“眼下元朝水陸三路大軍齊集廣州,試圖一戰亡我大宋。如果許夫人能帶兵佯攻泉州,蒲壽庚擔心老巢被襲擊,必然會回師相救。三路大軍,去了水上這路,就再也無法威脅到行朝安全。蒲壽庚回師,許夫人自可自泉州向南劍州撤軍。蒲家兄弟都是護家之犬,必不敢追”。
“他要是敢追出來,阿姐就剁了他。岸上作戰,誰又怕蒲壽庚這波斯奴”。陳吊眼恍然大悟,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他最擔心的,就是文天祥眼紅族姐麾下兵多,設下圈套奪了許夫人的兵。從這幾天許夫人的異常表現上來看,如果文天祥試圖將兩家兵馬合并,許夫人絕對不會拒絕。
如今見文天祥只是讓許夫人佯攻泉州,心里老大一塊石頭落地。泉州與漳州僅一山之隔,蒲壽庚從海上回來了,許夫人自然可帶兵撤到畬人聚居的漳州。受到他陳吊眼麾下各路豪杰庇護。
“夫人此行,如需我破虜軍提供兵器補給,盡管開口,文某將竭盡全力滿足夫人所愿”,也許是為了回報許夫人的豪爽,也許是為了兩軍今后的合作,文天祥許下盡量滿足畬漢義軍一切要求的承諾。
“邵武剛經惡戰,急需恢復,陳某就不叨擾丞相了”,許夫人回答得很客氣。文天祥那點兒家底,對畬漢義軍來說是杯水車薪。火炮倒是讓人眼饞,真的出言相討,卻不知道文天祥是否舍得,還不如不給彼此留下不良印象。
“此外,許….陳將軍,文某有一語相贈”,文天祥看了看許夫人那英氣勃發的面孔,低聲勸道:“兵貴精,不貴多。福建多山,兵多了,戰場上擺不開,主帥反受其累”。
“陳某明白,待泉州班師之日,還想向丞相討教練兵之法”,許夫人點頭答應。經過這幾天合作,她已經發現了這一點。自己麾下人馬多于文天下所部破虜軍數倍,但實際戰斗力,卻于對方相差甚遠。
“如蒙夫人不棄,文某愿派一百老兵入你軍中,協助夫人整頓兵馬”。
“如此,謝過丞相大人”,許夫人又一抱拳,向文天祥表達自己的謝意。二人你來我往一番推讓,可急壞了在一旁躍躍欲試的陳吊眼,瞅準機會,陳吊眼大聲說道:“丞相,俺也幫你出了力,難道臨別之際,就不許俺些好處么?”
“吊眼,別胡鬧”,許夫人沖著族弟瞪圓了眼睛。
二人各領一軍,卻是同族姐弟,蒙古人沒南下前,陳吊眼這個弟弟被向來被姐姐管得服服帖帖。積威之下,陳吊眼不敢再在出言討要好處,嘟囔兩聲,繼續聽文天祥如何給諸將安排任務。
“這次鏖戰,虧了陳吊眼將軍。文某的確應略盡地主之意。”文天祥絲毫不覺得陳吊眼得行為是一種冒犯,笑了笑,繼續說道:“陳將軍也知道,我破虜軍無錢無糧,拿不出什么像樣的謝禮,但答謝之物還是要有的,否認諸位各寨豪杰,也會笑我破虜軍小氣。不如這樣,我給你一千匹駿馬,助將軍馳騁萬里,如何?”
“多少?”陳吊眼聽得一哆嗦,唯恐自己聽差了數字。
“一千匹”。文天祥平靜地回答,目光轉向在一邊裂嘴的杜規,“子矩,待會兒你帶陳將軍去領馬,我軍所有駿馬,任陳將軍挑選”。
“是,屬下遵命”,杜規狠狠地瞪著陳吊眼,仿佛對方是個打家劫舍的強盜。破虜軍去年攻下江西的太平銀場,繳獲戰馬九百余匹。文天祥只留了二百,其他的全低價賣給了邵武的百姓,供他們耕田拉車,當時把杜滸、林琦等人就心疼得跳腳。如今剛剛從頁特密實手里繳獲了兩千多匹馬,轉眼就送出一千匹,怎能不讓杜規怨恨。
“那,陳某多謝了”,陳吊眼從椅子上站起來,沖著文天祥一揖到地。自遼以來,北方各民族對大宋實行戰馬禁入政策,一匹好馬的價格高達400余貫,相當余100匹絹,300石米。文天祥一出手,就給了自己1000匹戰馬,想著今后麾下馬隊縱橫馳騁,陳吊眼就按耐不住心頭狂喜。
“不過,文某也想拜托陳統領一件事”,文天祥托起陳吊眼的手,誠懇地說道。
“什么事,丞相盡管吩咐。軍糧我還有些,不妨送于丞相,以充馬值!”陳吊眼豪爽地答道。
“軍糧乃陳統領血戰得來,文某不敢受,但請陳統領選幾百精于騎射的豪杰,前往廣南和贛州一行”。
“你叫我去打贛州?”陳吊眼驚詫地問道,旋即大笑道:“還是那句,攻而不攻,戰而不戰!好,陳某在所不辭!”
“文某有勞陳將軍派人,沿著梅州、循州、贛州、吉安”文天祥大手一揮,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圈,“兜上一圈,逢城莫入,遇寨不攻。但遇到蒙古人的糧隊,色目人的商隊,還有官僚的家眷,就別客氣”。
“好,陳某定將達春的后院,攪個地覆天翻不可”,陳吊眼大聲答應,打家截舍,是他麾下義賊的老本行。給這幫寨主發下北方產的良馬,那等于給老虎安了翅膀。讓他們去江南西路鬧騰,從此之后,達春的日子好過不了。
聽到這話,開始為破虜軍下一步行動計劃而爭執的諸將都笑了。文天祥這兩步安排,沒動用破虜軍一兵一卒,卻完全達到了吸引元軍注意力,解救海上行朝的目的。接下來,如果能買到足夠的軍糧,破虜軍就可以從容地修整,訓練,像當初拿下邵武一樣,將俘虜補充到各標,訓練成敢于韃子對戰的老兵。
“破虜軍不能修整,達春不會給我們練兵時間。教導隊馬上會下到各標,諸位麾下的士卒,只能邊戰邊練了”,文天祥仿佛看出了諸將的心思一般,搖著頭否決了大伙的設想,“我們下一步行動,就是打這里,打出一個出海口,讓朝廷多一個上岸的選擇”。
“福州?”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文天祥手指處。
“丞相?我軍”陳龍復低聲提醒,有外人在場,他不愿意反駁文天祥。但在外人面前作出了攻打福州的決定,一旦攻城失敗,必然給友軍留下不良印象,影響到將來的合作。
“我軍累,損失大。王積翁更累,損失更大”,文天祥回答,仿佛早已成竹在胸。文忠的記憶中,關于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非常模糊。文天祥在那里找不到附近各方勢力的確切動向。但他卻知道,自己不能等,也沒有時間去等。
“可我軍火炮和手雷,所剩無己”,杜規小聲抗議。他負責籌劃戰時的軍需供應,從后勤角度否決不切實際的戰略,是文天祥給他規定的職責。
“手雷分給許夫人一半,供她去威懾泉州。火炮留在邵武,福州城高池厚,我們帶了火炮,一時也炸不開城墻。”文天祥指了指地圖上的邵武溪,低聲說道,“打仗不一定完全憑借火器優勢,王積翁骨頭軟,我們就啃他這軟骨頭。老夫子,此戰的關鍵在于你”。
“我?”陳龍復有些摸不到頭腦。他在軍中,負責的是給軍官們上課,教低級軍官識字,并將衛青、霍去病和岳武穆的故事,編寫成評話,交給何時和陳子敬麾下的斥候和間諜四處傳播。打仗,對老夫子來說,還是第一次。
“對,你”,文天祥目光炯炯,仿佛已經看到了破虜軍戰旗,飄舞在福州城頭。
戰爭是消滅和制服敵人的一種手段。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產生無數變化。每一步變化的關鍵都可以給敵人致命一擊。
前提是,你對敵手的了解。
而王積翁,是文天祥的同朝官員。對這個軟骨頭的秉性,文天祥再清楚不過。
一百名破虜軍士兵,排著整齊的隊伍在山坡集結。山坡下,許夫人的兵馬旌旗揮舞,隊伍中,畬族士兵探頭探腦地張望著臨近這支與自己大不相同的軍隊,據族長們說,這伙漢伢子是許夫人請回來,教導大伙如何打仗的教官。
“雞上樹,鴨下水,我們怎么打仗,還用漢人來教?”幾個畬洞首領不滿地議論。畬族向來受當地漢人欺負,兩族之間,成見很深。許汗青家族有長輩是畬人,并且在各畬洞貿易多年,所以,許家才能將畬人號召在一起。
“別這么講,漢人中有豪杰,就像當年許老爺,一個書生,卻是站著死的。”有人低聲反駁。
當年許汗青散盡家財,發誓中興大宋,不少畬洞首領族兵下山追隨,后來與許汗青一并戰死。這種生死友誼,是許夫人將畬族兵馬,團結在自己周圍的關鍵。
“夫人說過,畬漢一家。把蒙古人從咱們的家園中趕走,她就跟朝廷建議,讓畬人出山,和漢人一起住在城市里”,一個牙齒漆黑的畬族首領低語,眼中充滿對未來的憧憬。
“希望夫人的話能兌現吧。不過,我還是看著那些漢人別扭!”
“破虜軍和別人不一樣,他們能打,不膽小。不會讓咱們沖鋒,自己撤退!”有人總結。邵武一戰,那些勇敢的破虜軍戰士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族之間雖然有誤會,但對于英雄的定義,卻差不多。
勇敢、誠信,這種人才可以做戰場上同生共死的伙伴。
“丞相,破虜軍特別教導營集結完畢,請指示”,張老實跑到文天祥面前,立正敬禮。新發的鋼絲軟甲,配上剛繳獲來的馬靴,襯托出幾分英武。
“萬安,入了興宋軍,一切要遵守他們的規矩,不要仗著自己出自破虜軍就不尊敬上司,慢待弟兄”,文天祥摘下張老實護肩甲上掛著的一片柳葉,輕聲叮囑。
“是”,張老實給文天祥敬了個禮,轉頭對弟兄們喊道:“丞相吩咐,大伙此去。要遵守軍紀律,不給破虜軍丟臉”。
“知道了”,三百官兵齊聲回答,喊聲震動山谷。
文天祥笑了笑,推開張老實,站到弟兄們面前,想再叮囑幾句,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為好,這些弟兄都是百丈嶺下來的精銳,很多人他都認識,曾經一起跑過步,受過罰。當時把他們作為火種來培養,就是為了有一天能撒出去,撒向所有抵抗元軍的地方。此一去,不知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著再見。
“記住了,活著才能繼續戰斗,珍重”,文天祥立正,向所有弟兄敬了個標準的破虜軍軍禮。
“丞相珍重”,張老實帶頭喊道,轉身,率領著教導營跑下山梁,跑進了正在前行的興宋軍中隊伍中,百十人,聲威卻不下數萬興宋軍少許。
許夫人牽著自己的桃花驄走了過來,站在文天祥身邊,低聲說道:“舍弟昨日遠行,托我向丞相致謝,感謝丞相慷慨贈馬”。
“噢,不必”,文天祥習慣性地將身體向一旁挪了挪,客氣地說道。
許夫人抿嘴一笑,臉上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吊眼說,他平時以心胸寬廣自居,見識丞相的胸懷,才知道什么叫氣度恢宏。無法當面致謝,托我跟丞相說一句,日后丞相再傳檄聚兵,給他送一封信,只要還活著,千山萬水他也會趕過來”。
“吊眼客氣了,戰馬不比馱馬,每日必須精飼方能養其體力。那馬,我留著,也養不起”,文天祥低聲回答,不敢細看許夫人的笑容。天不熱,額頭上無端卻生出許多汗來,手心跟著,也有些濕。
原來,還有一個不一樣的文天祥,許夫人心中暗笑,很高興見識了文天祥與眾不同的一面。仰起頭,一雙鳳目剛好對上了文天祥低垂的雙眼,“臨別在即,難道丞相沒什么話送我么?”
“這”,文天祥猶豫著,又后退了幾步。對方是一軍主帥,按道理,此情此景之下,他應該吟詩,或填一首詞相贈才對。偏偏此刻才思不知都躲到何處,平素隨手拈來的詞,一句也吟不出來。
“奴家姓陳,名淑貞,小字碧娘”,許夫人突然扭捏,用蚊蚋大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跳上戰馬,如同一片紅云般飄遠。
“碧…..”文天祥伸出手,又無力的收了回來。平日讀過的經義和理學中關于如何持身的訓導一起涌上心頭。
干枯的心顫動了一下,慢慢又被壓回了遠處。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女兵們用福建山歌唱出的古樂府伴著陳碧娘的身影漸行漸遠
家臨九江水,
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
生小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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