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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車(一下)
田里的莊稼剛剛除過草,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冬天時抓的小豬崽子也才長到四十多斤,需要精心飼養才能上膘。院子里的雞鴨剛剛開始下蛋,每天能收四五個呢,眼看著日子漸漸紅火了,可蒙古人又來了。
“蒙古人來了,破虜軍要大伙轉移。父老鄉親,請趕快收拾進山,今晚之前,必須離開這里”新上任的里正扯著喉嚨,翻來覆去地喊。
農夫、主婦、學童,全村老小嘆息著,回到家中收拾包裹。
尋常小百姓家能有什么細軟呢,不過是些腌的野味,還有咸蛋什么的,這些東西都是要送到集市上換錢的。帶不走,自家吃了,又太可惜。除了年節,哪個敗家子會拿這些東西嚼裹。
“破虜,破虜,蒙古人來了,還不是一樣跑路,早知這樣……”農舍的主人嘟囔著,把自己養的雞鴨從窩里捉出來,一刀刀殺死。
每一刀,都像捅在他自己心上一樣。獨輪車上,能放的東西有限,這些帶毛帶翅膀的畜生,只能忍痛殺掉,作為糧食。
這可是正在下蛋的雞鴨啊。
“造孽,都是這文瘋子造孽。他打不過蒙古人,還跟人家斗什么勁頭。害得大家都過不了安穩日子”,農夫氣哼哼地嘟囔,數落著原來心目中英雄的是非。
“當家的,快些吧,后院的小五說,韃子距離這里不到五十里了,都能聽見炮聲了,一旦破虜軍頂不住…..”,主婦低聲喊道,將僅有的鹽巴、稻米包好,放到獨輪車上。
“你懂個屁,敗家娘們兒,早跟你說咱們別回來,你非惦記著文瘋子分給大伙的地。這下好了,地種下去了,種子都沒收回來!”農夫不耐煩地罵道,罵得屋里的渾家沒了聲音,坐在灶臺上開始抹眼淚。
“他叔,別這么說話啊。跑到別處,蒙古人就不追了,追上后還不是照樣一人給一刀。在這里,咱們好歹也過了幾天好日子。即使逃難了,也知道做人啥樣”,隔著矮墻,有人不滿地回應。
“對啊,人家破虜軍說轉移,又沒說不回來。況且韃子那么多人,正面拼,那不是嫌死得慢么”。
“打不過,當時就……”,農夫看著可憐母雞在地上掙扎,恨恨地抱怨。
“打不過,黃大人在這里時,你有過地?蒙古人來了,還不一樣想殺誰就殺誰?”
大伙都不說話了,直嘆息著收拾自家的東西。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做了太平時代的犬,好歹能過幾天安穩日子,不用選擇主人,也不用為食物擔心。
“大伙走吧,誰家需要幫忙,言語一聲,弟兄們給你搭把手”,一個洪亮的男聲從前排房舍間傳來,幾個打著綁腿,穿者芒鞋的軍漢出現在眾人視線內。
“軍爺,軍爺不走么。這里有幾個咸蛋,不妨拿去”,所有人立刻換了一幅面孔,訕訕地笑著,唯恐剛才說的話被士兵們聽見。
“我們不走,文大人說了,等你們撤光了,我們留在村子附近騷擾韃子,讓他們吃不好飯,睡不成覺”,士兵小嘻嘻地說道,仿佛馬上面臨的是一場春游。
見士兵們神態輕松,準備逃難的人心情稍為平復。抬起偷,試探著問:“軍爺,您,您家大人,還回來么?”
“大人本來也沒走,就在附近山上,看著大伙。等韃子累了,倦了,就給他一刀,讓他們從哪里來,滾回哪里去”。
“真的?”有人不相信地問。朝廷也經常這么承諾,但許下承諾的朝廷已經逃到海上去了。
“文大人騙過大家么?”士兵反問,從灶頭搬起大鍋,倒扣到主人家的獨輪車上,“大伙放心,只要我們有一口氣在,就會把地給大伙奪回來。你們看著,真動手的時候,誰后退誰是王八蛋”。
文天祥的確沒騙過大家。自從進入邵武以來,每一句話,都落到了實際。他說分田,大伙就分到了田。他說不抽徭役,不征田賦,大伙就真沒交過田賦。雖然有人議論說,文天祥是在收買人心,破虜軍的用度,全是從周圍搶來的。
但給大伙的好處,畢竟都在眼前擺著。
“我們信,我們信”,幾個父老連連點頭,抓起幾個咸蛋,塞到士兵手里,“拿去,吃飽了肚子,好跟韃子拼命”。
士兵紅著臉躲開了,大踏步地走向下一排茅舍。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們漢家好兒朗,不給韃子做馬牛……”,嘹亮的歌聲里,一批剛穿上破虜軍軍裝的年青人打著戰旗,從村子前走過。旗幟上的“宋”字,看起來格外親切。(本書,一起看原創文學網,轉載請保留)
面對建陽關上那面同樣不屈的宋旗,福建參政副使王積翁百感交集。
“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之籌日”,這位大元委派在福建第二實權人物,此刻感念的絕對不是什么故人之情,而是如何將對面關口上那員破虜軍將領拉下來,放到沸騰的油鍋中炸焦了吃掉。
自從從政以來,只有他王積翁騙人,絕對不能有被人騙的事。當年背叛宋主而投元的前一天,宋主還派人嘉獎王積翁的公忠心體國。去年張士杰麾下大將高日新匯合巨盜陳吊眼進攻福州,城中官兵思念故國,打算開城迎宋軍進入,王積翁虛應之,趁眾人不備將親宋派將領一網打盡。后又派人賄賂陳吊眼麾下的悍將王七兒,分化瓦解敵軍,死守福州兩個多月,導致張士杰光復福州的計劃完全崩潰。
事后有人向大元皇帝告發王積翁通敵之罪,都被王積翁已保護治下百姓不受盜匪殘害而敷衍了過去。忽必烈不但沒有責怪,而且因守城之功,給他加官進爵。
但這次,他卻被建陽關手將張元給騙了,騙得灰頭土臉。
建陽關距離建陽城五十里,夾在黃石山與七臺山之間,是從建寧到邵武的交通要道。關口不高,城墻也不厚實。王積翁帶著兩萬人們洶洶撲來,本打算將此關一蕩而平。誰料到,大軍沒等到關下,守將張元卻派了心腹過來聯絡投誠。
“某是黃公舊部,黃公死國難,張某不得已投敵,虛與委蛇,時刻思報故主之恩。聞將軍來,當倒履相迎……”,張元在信上的話說得懇切,并且答應,等安撫好了守關的將士,拿下了破虜軍派來的主將朱平就獻關。只是請王積翁寬限幾日,不要急于攻擊,免得逼急了,讓守軍生出同仇敵愾之心。王積翁心想反正在頁特密實的軍隊沒殺散文天祥主力之前不著急入邵武,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答應了張元的請求。
這一等,就是五天,五天來,只見城上人影閃動,卻再沒一個人下來聯絡。
王積翁怕頁特密實一個人獨占了克復邵武之功,派了得力部下去催。張元又親筆寫了書信,告訴王積翁頁特密實被阻擋在邵武境外,至今還沒到建寧。讓王積翁再忍耐幾天,等建陽關背后的光澤城守軍前去支援建寧,他肯定開城迎降。
就這樣又拖了三日整,王積翁按耐不住,再次催降。誰知城頭上的守將張元卻千呼萬喚始出來,出來后,除了道歉,就是賠禮,就是不提一個降字。氣得王積翁揮師來攻,結果關上床子弩,硬弩齊發,箭如雨下,硬生生將王積翁部壓了下去。
激戰一天一夜后,守將張元笑嘻嘻站到城墻上,扶著箭垛,勸王積翁收兵回福州。告訴他頁特密實已經被破虜軍圍困在江源了,無糧無援,馬上就要覆滅。如果王積翁此時還不回頭,等文丞相收拾掉頁特密實,回過頭來,兩萬福州新附軍,一個也回不得。
“你,無恥”,王積翁在弓箭射程外,對著建陽關,遙遙地罵。
“末將再無恥,手段怎及王大人,朝廷委你南劍州一地,你將南劍和福安兩州送了韃子。張某受文丞相之命守建陽關,不敢學習老大人獻城求榮。至于扯謊騙人,乃是老大人嫡傳秘笈,張某也不過是見樣學樣而已”。
一席話,羞得王積翁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整頓人馬拼命來攻,關上的滾木擂石,弩箭熱油,就像用不完一般,換著花樣打下。原來這七、八日,張元躲在關后,沒干別的,終日籌備守關物資去也。
王積翁無奈,只好命令將士輪番上陣,硬攻建陽關。一面派了人,催促南劍州的李英火速按計劃從邵武溪插向邵武,無論張元所說頁特密實部被圍消息是否屬實,都必須到荊棘嶺與蒙古軍會師。誰知傳令將官離開大營后,卻了無音訊,不知被李英留下了,還是被盜賊害死在路上。
凄涼的畫角在山間回響,第十二日,破虜軍第五標二營營正張元,強撐著身軀坐起來,在墻垛后的青磚上又添上了一筆。
主將朱平已經被調走了,五天前,荊棘嶺告急,各線人馬都被調動,向主力方向靠攏。留給他的士兵,只有原來的一半。
文天祥命令他再守建陽關四天,然后帶隊撤向邵武,與那里的守將一起,組成第二道防線,穩住破虜軍后路。但是張元不打算撤。
他不是糊涂蟲,看得出周圍那些原破虜軍將領目光里的歧視。而證明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不讓王積翁的人馬踏入邵武一步。
建陽關內和建陽關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關外是層層疊疊的營帳,還有漫天旌旗,目光盡處,是被戰火焚燒過的村鎮。而關內,一片片油菜花染得群山盡黃,山間溪畔巴掌大的平地上,稻子在茁壯成長。每天都有舍不得家園的農夫從山中隱藏處偷跑下來,拔拔草,放放水,耕耘著希望。
有個別膽子出奇大的,還會趁兩軍交戰的間隙,偷偷地把熱食送上關頭,把平時舍不得吃的雞蛋煮了,硬塞到士兵手里。只要關頭上的破虜軍戰旗還在著,附近就有人不愿意走。
也許,這就是文大人口中所說,堅守的文明吧。張元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趔趄著,巡視關口,催促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將弩箭裝好,將僅剩的幾枚手雷放到隨手可即處。
關下的戰鼓又響起來了,王積翁麾下的新附軍馬上會進行下一次進攻。瞪著麻木的眼神,挺著麻木的身軀,走向死亡之路。
當年,張元曾經是他們中間的一員,此刻,他身心中,卻充滿了驕傲。
一騎輕塵,從邵武匆匆趕來。文大人麾下,聯絡戰況的信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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