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鎧 二百五十 天階
眼看形勢危急,左先生也顧不得臉面了,他急嚷道:“老九,你是死人嗎?快動手啊!”
韓九緊盯著孟聚,手捏印訣,口中喃喃念誦著咒語,但這時,“砰”的一聲急響,他后腦被什么東西猛然撞擊,疼得他慘叫一聲,那醞釀的大招也被迫中斷了。
韓九又驚又懼:自己竟被無聲無息地偷襲了?這是什么暝術?除了葉家,在場的還有其他暝覺師?他摸著頭上的痛處,看到手上濕漉漉的,全是血——這時,韓九才醒悟過來:這不是暝覺術,自己被人砸傷腦袋了!
韓九急忙轉身,他看到草叢中不知何時已伏著一名陵衛軍士,手上拿著幾塊碎石。見韓九望來,那軍士嚷道:“妖人,再吃我一記!”話音未落,他手一甩,又是一塊碎石飛過來,韓九急忙側頭,那石頭就擦著他耳鬢飛過的,勁風刮得他臉頰生疼。
雖然頭破血流腦袋劇痛,韓九卻是放下心來了:對方只是普通的軍士,不是暝覺師。
那名軍士正是王虎。因為誤傳軍情被孟聚臭罵了一通,王虎心中實在不甘。其他官兵都聽孟聚的命令在遠處等候了,只有他偷偷跟著孟聚過來了。王虎過來,其實也沒別的目的,就是想看有沒有機會把來傳話的那個氣焰囂張的小子——也就是楊鵬——給揍上一頓。
那家伙傲慢又可惡,還害得自己被鎮督臭罵,說不定還要受鎮督責罰,王虎把他恨得牙癢癢的。現在現對方只有幾個人,王虎馬上覺得來了機會:管你是什么皇親國戚,反正揍了你老子就回北疆了,有種你來東平找老子麻煩吧!
這位胡漢混血的鎧斗士是個膽大包天的人物,說干就干。穿著斗鎧不便潛入,他干脆把斗鎧給脫掉了,鉆進草叢里慢慢地潛了過去,躲在十幾步開外的草叢里。他唯一顧忌的是孟聚在場,所以打算等孟聚談完離開之后,那時他才跳出來動手——雖然對方有四五個人,但在這久經殺戮的軍漢眼里,洛京的這些少爺小姐們弱爆了,自己一只手就能把他們打出屎來。
孟聚與他們的對答,王虎離得遠,聽得模糊,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能看得出來,事情起了變化,現場的氣氛越來越僵,最后,這幫人居然想要跟鎮督動手!
躲在草叢里,王虎拼命地捂住嘴,笑得牙都要掉了:這幫人瘋了嗎?鎮督是什么人,這幾個狗男女想跟他放對,鎮督一個噴嚏就把他們給打死了!這倒也省事了,自己也不用找那楊鵬麻煩了,鎮督會收拾他的。
確實打起來了,但王虎沒想到的是,戰斗完全不是他想象那樣,鎮督居然戰斗得很吃力。連他這旁觀者都看出了,孟聚的動作僵硬又遲緩,經常出現停頓和失誤,完全沒了往日那行云流水的順暢和迅猛,甚至還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倒地。
剛開始時,王虎是害怕孟聚責怪,不敢出去幫忙,但隨著戰斗進展,他越看越是心驚:這幫人遠遠就能使人昏厥倒地,這分明使的是妖法!雖然鎮督武星下凡,有天生罡氣護體,妖人們暫時奈何他不得,但妖人們法術詭異,又是以多為勝,萬一鎮督有個閃失,那可怎么辦?
不行了,哪怕事后挨鎮督責罰,現在也必須出手幫他一把!
因為輕身潛入,王虎沒穿斗鎧也沒帶弩箭,他身上只帶了一把匕。他知道這幾個妖人厲害,不能正面為敵,偷偷找了塊碎石,看了一陣,瞅著了機會:嘿,這大個子妖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在念咒呢,沒錯,就他了!
眼見偷襲失手,王虎立即高聲嚷道:“這里有刺客,要謀害鎮督,弟兄們,快——”話音未落,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普通一聲,一聲不吭地軟倒在地。
“自己居然被一個凡人打傷了!”
韓九臉色鐵青,鮮血浸進了他的眼睛,視界里一片通紅,他望遠處眺望過去——雖然擊暈了那名軍士,但那呼喝已遠遠的傳開來了,遠處的孟聚親兵已經現這邊的異狀了,他們正在朝這邊趕來,而在他們身后,還有更多的鎧斗士正在趕來增援。
與左先生先合力除掉孟聚,還是先對付那些來增援的東平兵將?
就在這一瞬間,韓九已經下了決心:先干掉孟聚,然后再和左先生聯手對付前來增援的孟聚部下。
主意既定,韓九重又把注意力投回那交手的戰場上——相比于這邊血淋淋的廝殺,孟聚跟左先生的戰斗簡直是個笑話。
戰斗模式如下:孟聚沖向左先生,半道上突然停頓,而趁著孟聚停步的時間,左先生急忙跑開幾步;孟聚再沖,再次被定身,然后左先生又再次撒腿急跑;孟聚再追,貼近,又被定住了,左先生再次拉開距離……
雙方在草地上一逃一追,來回兜著圈子,放在外人眼里,會覺得很好笑:這兩個人約好了在玩放水的老鷹抓小雞游戲嗎?只有親臨者才明白這其中的兇險——左先生一個技能放得不及時,被孟聚近了身,那他就必死無疑。
現在的場面看似僵持,但左先生頹勢已現:連續放十幾個擾敵,他的精神力還能支持,但他的體力撐不住了——暝覺師之間的戰斗,講究的是攻擊犀利、一擊必殺。而擁有更強的精神力,才能掌握更強大的暝覺術,所以他們平時都是專注于增進精神力的修煉而忽視其他。
放在平時,這倒也無妨,鎧斗士經不住暝覺師的雷霆一擊,所以暝覺師在體力上的這個短板也顯不出來。但碰到孟聚這種具備高冥覺抵抗能力的鎧斗士,場面進入僵持以后,文先生就有大麻煩了,這種一邊逃跑一邊放暝術的放風箏打法太耗體力了,平素養尊處優缺乏鍛煉的他實在支持不住。他喘氣急得得連求援的話都喊不出來了,只能頻頻望向韓九,目光中帶著焦慮和哀求。
韓九點頭示意明白,他盯著孟聚奔跑的身影,再次急念著咒語,醞釀著一個精神沖擊波,然后瞄準了孟聚的身影,放出去,然后——然后什么也沒生,孟聚照舊在追,左先生依然在逃。
韓九愕然間,耳邊傳來了左先生的斷斷續續的怒喝:“韓九……你……你這蠢貨,你……你這招朝……朝哪邊放的……你砸到……我了……”
韓九愕然,定睛一看——糟了!不知怎么回事,自己那個沖擊波竟朝左先生放過去了!好在左先生冥覺防護厲害,一個中階暝術倒沒給他造成多大的麻煩,只是步子頓了一下,被孟聚逼近了一點,他嚇得連放兩個擾敵術定住孟聚,再次氣喘噓噓地逃脫,邊跑邊嚷:“韓……九……你……你想害死我啊……”
韓九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自個明明是瞄準孟聚放的招,怎么一晃眼,那位置上的人就變成左先生了?難道是鮮血流淌到眼里,模糊了自己的視野,把這兩個人搞混了?但即使看花眼了,自己也不該犯這樣的低級失誤啊!
時間緊迫,韓九也沒時間細想了,他忍著頭上的劇痛,第三次準備精神沖擊波——但已經來不及了,“嗖嗖嗖颼”幾聲尖銳的破風聲響起,幾根急飛過的弩箭劃過他身周,再次將他的咒語打斷。
斗鎧全急馳,兩百步距離不過轉瞬即至,第一批沖來救援的鎧斗士眼見這邊的打斗,已經朝他放箭了,韓九心下暗嘆,情知已無法在援兵趕到前拿下孟聚了。
他沖左先生喝道:“我擋住他們,你拖住孟聚,呼叫柳空琴幫忙!”
說罷,韓九轉身迎著鎧斗士們沖去,他張開雙臂,一身寬大的衣裳無風自動,那寬大的袖子象翅膀般鼓起,在風中呼呼作響,他整個人騰空而起,徑直迎著鎧斗士們飛去。
光天白日之下,這魁梧漢子居然離地飛了起來,這場景實在詭異,凡是在場眼見的鎧斗士都在心里打了個寒顫。
“這是個妖人,射死他!”
不用指揮官命令了,鎧斗士們紛紛抬起手上的斗鎧弩,向韓九攢射而去。但更詭異的一幕生了:射來的箭矢在飛入韓九身周時候,統統失去了力道,象雨點一般紛紛落地。
看到這一幕,李赤眉臉都白了。身為邊軍的高級將領,他也是見識過一些暝覺師的,但能把精神力量外放形成實質的保護罩,使得刀槍不入——這樣恐怖的冥覺力量簡直駭人聽聞,相比之下,他以前認識的那些暝覺師簡直就跟玩泥巴的小孩一樣。
“這廝搞不好是天階暝覺師——啊,不好!”李赤眉大聲嚷道:“大伙快散開!”
已經遲了,像是被一層無形的颶風卷過,鎧斗士們如野草般紛紛倒地,草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呻吟或者昏厥的士兵,就連李赤眉本人都未能逃脫,他被一個精神風暴波及,當場昏厥。
這時,第二批五十多名增援的鎧斗士也趕到了,但他們的命運并不比先行者好多少。韓九又一個精神風暴放過來,那效果是立竿見影的,鎧斗士們紛紛倒地昏厥,只剩一個人還能勉強站著,但那身形也是搖搖欲墜的。
齊鵬管領忍受住腦中頻頻襲來的眩暈感,一手拄著佰刀半跪在地上,他嘶聲裂肺地喊道:“有妖人!不要近他身,散開放箭射死他,快救”一句話沒說完,他眼前一黑,噗通一聲,身體也軟倒下來,那手卻是依然死死抓住佰刀的刀柄,昏而不倒。
眼看前邊的百來名鎧斗士都這樣無聲無息地倒下了,后續趕來的兵馬都紛紛停住了腳步,軍官大聲吆喝:“散開來,散開來!妖人妖法厲害,不要靠近他,用箭射死他!”
東陵衛兵馬已盡量遠離了,饒是如此,他們依然沒能逃脫暝覺術的轟擊。韓九已經進入了狀態,他全力開動,飛施法,各種大范圍殺傷的冥覺法術頻頻放出,每時每刻,都有鎧斗士在慘叫著不支倒地。而且以韓九為中心,那殺傷范圍還在越擴越大,鎧斗士們被逼得站立不住,步步后退,呼聲此起彼伏:“徐頭,吳隊也倒下了……啊,張隊也不行了……”
“將軍,我們有大半人都中邪了。妖人法術厲害得很,我們根本近不了身!怎么辦!”
“快回城里找只黑狗宰了,拿血來淋他——啊,我頭暈……救命……”
看著被逼得狼狽后撤的鎧斗士們,再看看地上躺滿一地的人體,韓九滿意地噓出一口氣:以一當百,所向披靡,這才是天階暝覺師該有的力量和表現。孟聚那個怪胎太變態了,碰上他,自己連信心都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在這幫普通鎧斗士身上找回了自信。
“韓先生真厲害,當者披靡——你該到以神鑄型的天階層次了吧?”
身后傳來了悠悠的贊揚聲,韓九下意識地謙遜道:“哪里,某家學藝不精,才只是……”
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了,僵硬地、慢慢地回過身來——孟聚正站在他身后,笑吟吟的,手上還抓著左先生的脖子——后者已爛泥般癱成一團,四肢無力地垂下。
孟聚把左先生的身體放在草地上平躺著。他問韓九:“韓先生,還要繼續動手嗎?”
韓九蹙著眉,他看著四面八方圍過來的東陵衛鎧斗士,再看著眼前距離自己不到三米遠的孟聚——他從腰囊中摸出了酒壺,咕嚕咕嚕長喝一口,打了個酒嗝,搖著頭道:“不必了,單打獨斗,某家不是你對手,某認輸。大都督,能問你個事嗎?”
“韓先生請說。”
“方才我那個放錯的精神沖擊波——是否大都督你給我動了手腳?你到底怎么辦到的?”
勝負已分,可韓九輸得實在不服氣。這一仗打得太窩囊,楊鵬和左先生的表現低劣就不說了,連自己都犯下了低級的錯誤,居然把左先生看成了孟聚。韓九想起想去,覺得只有一個解釋:自己肯定是中了致幻術了,否則不可能錯得這么離譜。只是在場又沒有其他暝覺師,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中招的?
他想來想去,最后只得出一個結論:在場唯一可能放這個致幻術的,只有孟聚本人了。只是,高階暝覺師都具備強大的冥覺防護,不可能輕易被別人擾亂知覺,孟聚到底是如何致幻自己的呢?這一點,韓九始終想不明白。
孟聚笑笑,沒說話。他當然不會告訴韓九,自己是趁著他被石頭砸破頭、心慌意亂的那一刻趁機擾亂了他的五識——天階暝覺師的冥覺抵抗力實在強悍,倘若沒有王虎幫忙,自己是沒辦法侵入他識海的。
孟聚雖然沒回答,韓九也猜到幾分了。盯著孟聚看了好一陣,他的目光很復雜,像是在驚嘆,又像是艷羨。最后,他長嘆一聲道:“自古相傳,每次天下大亂生靈涂炭之時,斗暝雙修都會應命而生。這次大魏朝的戰亂中,大都督你躋身其中,攪動風云,逆轉戰局,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風頭之勁,一時無雙——某家真是太笨了,早該想到的,這一次斗暝雙修若不是你,還能是誰?
這么說,我們三個暝覺師是輸給了一個斗暝雙修,這倒也不算很丟臉啊。”
對于韓九的猜測,孟聚的反應依然是淡淡一笑——現在北魏朝廷衰弱,孟聚這地方軍閥也是實力豐滿,羽翼已成,他也不象以前那么忌諱別人猜出他斗暝雙修的身份了。只是這種事,自己也不必主動承認,就讓他們猜去吧!
此一時彼一時,這個風聲傳出去,還能增加自己的人望和知名度呢!
“大都督,這趟差事,我們認輸了。請大都督把左先生和楊先生交還我們吧,我們這就離開,不會再來打擾大都督了。”
孟聚露出了譏諷的笑容:“打輸了拍拍屁股就走人?韓先生,你真是愛說笑話了。”
孟聚的身體突然晃了下,但又馬上出現在原地,仿佛根本沒動過,韓九都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但馬上,他知道這不是錯覺了,他的胸腹間受了重重一擊,那陣撕心裂肺的的劇痛瞬間控制了他,他疼得站不直身子了,倒在地上卷曲成一團,大口大口地嘔吐著膽汁。
韓九努力抬起頭來,吃力地說道:“大都督,你……你真要跟我們葉家……徹底為敵嗎?”
孟聚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但那冷酷而不帶情感的一眼,已讓韓九徹底絕望了——這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他能感覺到,幾雙有力的大手把自己整個人捆了起來,捆得密密實實,有人往他嘴里塞了布條,綁死了他的嘴,有人拿頭罩把他的腦袋罩了起來,眼前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驚恐中,他聽到了孟聚的喝聲:“把他們幾個,統統這樣綁起來!多捆兩根繩子——等下回了縣衙,你們找縣令要幾副三十斤的大枷,借幾輛囚車,把他們統統裝進去,嚴加看押!”
“鎮督,那邊還有兩個女的,是跟這幾個妖人一塊過來的。”
“那兩個女的,我去會會她們。”
日頭升到了天空正中,霧氣已經散去了。天氣晴朗無云,天空藍得象水洗過一般,黃色的荒野,黃褐色的官道,大地盡頭的群山輪廓,空曠的原野有一種沁人心扉的美。
柳空琴收回了眺望遠處的目光,她說:“小姐,左先生他們失手了,已經被東陵衛捉拿了。”她的口氣是輕描淡寫的,完全不似在談論如此嚴重的問題。
自從回來以后,葉迦南一直處于精神恍惚中,一直望著原野出神,淡眉輕蹙。聽到柳空琴的話,她沒反應過來:“空琴,你說什么?”
柳空琴平和地把話重復了一遍:“小姐,左先生他們已經失手,被東陵衛擒拿了。”
葉迦南“呀”了一聲,她脫口而出:“這該不會搞錯了吧?左先生他們,可是很厲害的啊!”
柳空琴搖頭不語。葉迦南才記起來,眼前的人還是位天階暝覺師——暝覺師之間彼此可以心靈感應的。
葉迦南茫然,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方才,她一直在擔心左先生他們會不會傷著了孟聚。對那位見面不多、幾乎可以稱為陌生人的北疆重將,她有一種難以言述的親近感,一直在為他擔憂。但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擔心的對象,竟能一舉擊敗三位高階暝覺師的聯手。
“韓先生他們,不是很厲害的嗎?怎么會失手了?”
“楊先生犯下了低級錯誤,剛開始就被孟將軍廢掉了;左先生與孟將軍打成了僵持,而韓先生則被孟將軍的部下拖住了,最后,左先生先被孟將軍擊敗,韓先生孤木難支,也只能停手了。
小姐,文先生和韓先生都認為,孟將軍很強,非常強,他能免疫所有低階暝術,度奇快,可以稱為暝覺師的克星,他們都建議我們葉家一定要想辦法……采取必要措施,否則將來他對我們的威脅太大了。”
“暝覺師的克星?孟將軍真有這么厲害嗎?幾位先生還說了什么嗎?”
柳空琴猶豫了下,淡淡說:“左先生已經失去知覺了。韓九給我傳話,孟聚將軍和他的部下正朝我們這邊過來,很快就要到了。”在剛才的打斗過程中,左同和韓九一直在不停地向她求援,要她過去增援,但她一直沒有回應。這件事,柳空琴隱瞞了沒有說。
聽到孟聚正在過來的消息,葉迦南有點茫然:“大都督要過來?空琴,那我們怎么辦?”
看一眼葉迦南,柳空琴微微嘆息——雖然外表上一模一樣,但千金小姐的葉迦南畢竟不是那個殺伐果斷的東陵衛葉鎮督,她不具備那種堅強的內在。局面出了預料,她就驚慌、不知所措起來。
“葉小姐不必擔心。我們與孟將軍以前頗有淵源,孟將軍對您也頗有好感,雖然現在任務失敗了,但只要您對他多多安撫……他絕不會對您不利的。何況,左先生、韓先生他們都落在東陵衛手上,我們不能棄他們而去。跟孟將軍交涉放人的事,恐怕還得勞駕小姐您親自出馬了——啊,他已經來了。”
遠處已經出現了孟聚的身影,那個穿斗鎧的年青將軍踏著碧草黃沙接近,度之快像是在草地上滑行一般,步履間有一種行云流水的美感。在離她們數步開外,孟聚停住了腳步,他微笑著招呼道:“葉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呃,孟將軍,你好。這個……”
葉迦南囁嚅著,她不知該怎么說好:自己主動挑起了戰斗,現在又來求對方放人?這未免太無恥了吧?世家豪門子弟的驕傲,讓她實在無法做出這種惹人恥笑的事來。
反倒是旁邊的柳空琴耐不住,她問:“孟將軍,左先生、韓先生他們三個,可有性命危險嗎?”
“請放心,幾位先生都只是皮肉傷而已——就是那位楊先生,今后走路怕是不怎么方便了。不過,幾位先生性命都是無憂的。”
葉迦南松了口氣。這是她第一次出來辦差。差事辦砸倒還無所謂,但高階暝覺師是葉家最重要的財產,一次損失了三名高階暝覺師,她回去還真不知道怎么跟父親交代了。
她鼓足了勇氣,輕聲說:“孟大都督,這次的沖突,錯在我。小女子不識大都督威嚴,輕率冒犯——下達命令的人是小女子,左先生他們只是執行我的命令而已,還請您寬宏大量,莫要與他們一般計較。”
說話的時候,葉迦南的目光一直盯著自己的腳尖,面紅耳赤。
“好說好說,既然葉小姐您說話了——我素來敬仰葉公爺,葉家以前對我也頗有恩惠。一場小小誤會而已,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的。幾位先生,到合適的時候我自然會交還葉家的。”
聽孟聚這么說,葉迦南松了口氣:“大都督寬宏海量,小女子感激不盡。大都督的這番恩情,葉家定會銘記在心。”
“葉小姐不必客氣,只是有一件事,我這邊也是深以為憂。我即使釋放了幾位先生,但他們受傷頗重,一時半會怕是恢復不了戰力了……”
生怕孟聚改口反悔,葉迦南連忙解釋:“幾位先生的傷勢,我們葉家自然會照料的,大都督不必擔心。”
“呵呵,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葉小姐您啊!”
“我?”葉迦南感到莫名其妙:“小女子有什么好擔心的?”
“當今時勢頗不太平,戰亂不休,各地都頗不安寧,盜賊匪幫多如牛毛,流寇層出不窮。此去相州大營路途遙遠,葉小姐和柳姑娘都是麗質女子,身邊沒有可靠的戰力護送,我很不放心。讓二位佳麗干冒刀兵之險孤身返程,這事——萬萬不可!可是我部也正在北歸,一時也無暇護送二位回家……”
孟聚躊躇著,顯得很為難的樣子,葉迦南還在莫名其妙,但熟知內情的柳空琴卻是早已看破了他的作態,心下雪亮:難怪孟聚方才如此咄咄逼人,把暝覺師們稱為“家奴”,用意就在于此了。他分明早就想挑釁動手了——護衛葉迦南的暝覺師們不除掉,孟聚怎能把葉迦南擄去北疆?
這場戰斗,就算葉家不主動挑起,孟聚也會主動找機會挑釁開打的——可憐的是單純的葉迦南啊,方才她還真的為孟聚擔心,她壓根沒想到,對方其實早不懷好意、蓄謀在心了。
對這家伙的齷蹉用心洞若觀火,柳空琴冷笑道:“大都督莫不是想請葉小姐隨你一道回東平吧?”
柳空琴秀目中飽含輕蔑和鄙視,孟聚被看得老臉通紅。好在做這件事之前,他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了,馬上厚著臉皮往下說:“啊,柳姑娘這提議真是妙,我怎么沒想到呢?就這樣定了吧,葉小姐請隨我軍一同前往北疆東平,我部有五百斗鎧三千戰兵,足以能保證葉小姐您在路途上的安全。
小姐勿要擔心,回東平以后,我會修書一封給公爺,待葉公爺派來可靠人手前來接應,那時,葉小姐自然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葉迦南聽得目瞪口呆——自己為留客而來,現在不但留不住客,連自己都要被這位孟大都督帶走了?
“大都督的關心和美意,小女子謝過了。但實不相瞞,除了幾位先生以外,我隨行而來的,還有不少葉家的武士。他們就在左近,有他們在,足以保護我們道上的安全,不必勞煩大都督費心了。”
“葉小姐不可大意啊!當今時局紛亂,盜賊匪幫多如牛毛,沒有大隊人馬隨行,光靠幾個家丁,怕是難以保證二位佳人的安全。這事,葉小姐您就不要跟我客氣了,您可是為了我才過來的,倘若讓您在道上出了意外,我可怎么跟公爺交代?這豈不是我害了小姐您?所以,作為葉家的朋友,這件事,我是絕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孟聚滿嘴胡說八道,自己都覺得虛偽無比。不過現在可不是顧面子的時候了,不要臉才是王道。葉家敢這么托大,派幾個暝覺師就敢把葉迦南送到自己面前了,自己再客氣的話——沈家那小妮說的什么?天賜弗受,必受其咎!
孟聚下了決心,不管如何艱難,被罵恬不知恥也好,卑鄙好色也好,哪怕萬人唾罵,自己也定然要把葉迦南帶走。這樣做雖然卑鄙,但總比自己放她離開,她嫁給慕容南或者慕容毅之后,卻突然萬一恢復了和自己的記憶,那時豈不更加悲劇?
上天已經從自己手上奪走了他一次,自己決不允許第二次失去她。
看著葉迦南很認真地和孟聚爭論道上安全與否的問題,柳空琴不由嘆了口氣:葉小姐實在也太過天真了——這位孟大都督只是需要個搶人的借口罷了,你跟他爭這個有意義嗎?
“大都督,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說罷,也不等孟聚答話,柳空琴自顧地轉身走開了,在十幾步外等候著,漠然地望著孟聚。
孟聚愣了下,對葉迦南說聲失陪,也跟著過去了。
“柳姑娘,你找我……”
“孟將軍,你想擄葉小姐去北疆?”
柳空琴開門見山地把事說白了,孟聚頓時大感尷尬。不知為何,他敢對葉迦南這么滿口胡謅,但對上柳空琴,他卻不敢同樣亂來。柳空琴那清雅而冰冷的目光,象能穿透他內心的箭一般,讓他感覺很不自在。
“柳姑娘,你這樣說實在太難聽了——呃,算了吧,沒錯,我確實誠心想請葉小姐回東平。”
柳空琴眼波流轉,深深凝視著孟聚,那眼神很復雜,有鄙夷,有惋惜,有同情,有輕蔑,還有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像看到昔日的好朋友淪落成街頭乞丐一般,這目光深深地刺痛了孟聚。
“孟將軍,您是堂堂好男兒,頂天立地的英雄,行事應光明磊落。你愛慕葉家小姐,這不是丟人的事。以您今日的地位,您已經有資格向葉公爺提親了。以您今日的地位、實力,葉公爺對您又很看重,只要您拿出誠意來,并不是沒有機會的。到時候,您將葉小姐明媒正娶地娶回家中,皆大歡喜,這不是更好嗎?何必使這種齷蹉又——”
柳空琴粉臉微紅,那個詞不雅,她實在不愿在口中說出:“——的手段,強擄葉小姐回去?這樣做,既有損葉小姐的清白名節,也有損您英雄豪杰的聲譽,更破壞了您跟葉家之間的親密關系。以孟將軍您的英明,應當知道其中的利弊。”
柳空琴一番話入情入理,具有強大的說服力,孟聚也不禁躊躇。但想到自己的對手是慕容毅——這可是要家世有家世、要實力有實力的皇族俊彥,大魏朝未來的皇帝啊。自己雖然在北疆那邊也算創下了一番事業,算是個人物了,但相比慕容毅這樣的高富帥,自己這北疆王照舊是大號絲。
至于柳空琴說到以誠意去打動葉公爺,孟聚只當她是開玩笑——為了搶葉迦南,慕容毅連自己老婆都殺了,這誠意怕不甩自己幾條街去?大家都公平競爭去提親的話,葉劍心那奸人哪只眼睛會瞄自己?
想到這里,孟聚更加堅定了搶親的決心。他說:“柳姑娘,那些世俗凡間人等的看法,我現在也沒法顧及太多了。我與迦南以前的事,你該是知道的——你不該阻礙我們。”
“孟將軍,你搞錯了,我并沒有阻礙你們,我阻礙的只是你——倘若葉小姐真愿意跟你走,那我也決計不會反對。”
“這個,柳姑娘,你是清楚的,迦南現在暫時把我給忘了……”
柳空琴淡淡一笑:“沒錯,你和‘過去’的葉小姐之間的事,我是清楚的。”在“過去”兩個字上,她加重了讀音來強調,孟聚頓時語塞。
“孟將軍,我知道,您以前在東平時候,曾與葉小姐……這個,但你也該知道,那位葉小姐,她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的這位葉小姐,她對你一無所知——你怎能把那段感情強加在她身上呢?”
“不對吧?柳姑娘,這可是您親口跟我說過的,過去葉鎮督的很多習性和細節,這位葉小姐都保留了,那將來有朝一日,說不定她還能恢復記憶呢?”
柳空琴淡淡道:“暝覺之事,誰能說得清楚呢?將來或許真有那么一天,葉小姐能記起那些舊回憶來。不過現在來說,只要她不愿意跟你走的話——孟將軍,我的職責是護衛葉小姐,絕不能允許有人強迫她的意愿,逼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所以,將軍,請您勿要讓我為難吧。”
柳空琴淡淡道:“暝覺之事,誰能說得清楚呢?將來或許真有那么一天,葉小姐能記起那些事,不過現在來說,只要她不愿意跟你走的話——孟將軍,我的職責是護衛葉小姐,絕不允許有人違背她的意愿,強迫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所以,將軍,請您勿要讓我為難。”
孟聚注視柳空琴良久,最后黯然長嘆——倘若有可能,他是很不情愿與柳空琴為敵的。這個氣質淡雅、堅強的秀麗女子,就像夏夜里的玉蘭一般芬芳而清靈,孟聚一直對她抱有很高的敬意。但這件事上,自己有自己的追求,柳空琴也有她的堅持,當兩條道路生交叉的時候,碰撞就是不可避免了。
“柳姑娘,這件事,不但關系我,也關系迦南一生的幸福。為了她,我委實無法退讓——所以,只好得罪了。”
話音未落,孟聚已出手,右手閃電般抓向柳空琴的肩膀——因為有過并肩作戰的經歷,孟聚深知柳空琴實力群,比先前自己對付的那三位暝覺師都要強得多。她一旦全力動,就算把自己的部下全填上都未必沖得破她的防御圈。要對付暝覺師,決計不能讓他開動起來,只能是以快打快。
兩人近在咫尺之間,孟聚又是突然出手,他相信,柳空琴決計躲不過這一記的。考慮到暝覺師的體質弱,孟聚出手其實已經留了分寸,電閃雷鳴間,他的手已經抓住了柳空琴的肩頭——啊,不對,是猛然戳進了柳空琴的肩膀里!
剛觸及柳空琴的身體,孟聚立即察覺了異狀——那感覺像是戳進了空氣里一般,完全感覺不到阻力!
柳空琴低頭淡淡看了下孟聚插在自己肩上的手,對孟聚的這記偷襲,她并不顯得如何憤怒,反而對孟聚笑了笑,那笑容頗為意味深長。
孟聚大駭,他下意識地把手抽出,只聽“噗”的一聲輕響,柳空琴整個人泡沫般破滅了,在原地消失無蹤。
“幻覺!”
孟聚立即意識到,自己中暗算了——自己想著偷襲柳空琴,沒想到對方也沒閑著,就在方才跟自己談話的過程中,她已不知不覺地給自己下了致幻冥覺,用一個幻影代替了她的真身,還跟自己對話了那么久。
相比于左先生那種破綻百出的致幻術,柳空琴的手法精妙得太多,潤物細無聲,在整個施法過程里,自己竟是絲毫沒察覺異狀——不對,柳空琴的冥覺并不僅僅如此,她并不止制造了一個幻影!
孟聚這才現了異狀:不但柳空琴不知所向了,方才葉迦南站立的地方,現在已同樣是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他張望四周,只見碧空如洗,草海起伏,但卻沒有半點聲音——連空中飛過的鳥兒鳴啾聲、荒草的沙沙聲都消失了,目光所及,一片寂靜。
“自己是在幻覺中?這是障眼法!”
對如何破解暝覺師的致幻術,孟聚早已輕車熟路了。他屏息靜氣,潛運真氣,猛然間,丹田力,噴出一聲怒吼:“給我——破!”
蘊含真氣的吼聲霹靂如雷,在原野上遠遠地傳了開去——什么也沒生,自己照舊站在原地茫然四顧,葉迦南和柳空琴照舊不見蹤影,天空碧藍,荒草連綿起伏,眼見的世界和平又安寧。
孟聚愣了一陣,他轉身向回走,一邊走一邊呼喊:“虎子,浩杰!你們在哪?”他一路奔過去,回到了剛才的地方,張目望去,卻是不見半個人影——方才還在這里的數百名鎧斗士,此刻已經全部不見了,只剩空蕩蕩的官道,順風搖擺的荒草。
刺骨的寒意陡然從孟聚心中升起,這表面上毫無異狀的世界,才是最大的恐怖。他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幻覺中,還是處在真實的世界里——不,毫無疑問了,這肯定是幻覺中的世界,柳空琴本事再大,她也沒辦法把自己的部下都給變沒了。
但問題是,自己怎樣才能從這個幻覺中掙脫出來。呃,一個人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的人,他怎樣才能從夢里醒過來?
理智告訴孟聚,世上不可能存在完美無缺的冥覺術。那些能瞬的冥覺術一般威力小,而威力大的冥覺則需要比較長的準備時間。而柳空琴的冥覺術,能在自己毫不知覺的情形下把自己拖入了幻覺世界,而這個幻覺又如此逼真、甚至能讓自己這個半調子的暝覺師都無法掙脫,那這個冥覺術肯定存在某個巨大的缺陷——但孟聚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這個缺陷。
“該怎么辦?”
孟聚茫然,他下意識地順著官道前進,又走回了祁峰縣城里——城門洞開,白花花的日頭照耀下,縣城的街道上空蕩蕩的。他在街上茫然地走著,看著散落在道邊的菜攤子、敞開大門的米鋪、懸掛著五色招牌的布行、酒旗招展的酒樓、洞開大門的縣衙……
一個人都沒有,那種詭異的空曠和寂靜讓孟聚毛骨悚然。他轉身奔出了縣城,跑回到荒野上,又回到了柳空琴跟自己談話的地方,他在附近來回梭巡——孟聚都不知道該找些什么,但他覺得,在事情生的地方,應該有些東西對自己脫離幻覺有幫助的。
太陽從頭頂正中慢慢西移,最后落到了西邊的地平線上,燦爛的紅霞鋪滿了西邊的天際。饑疲交加的孟聚望著鮮紅的太陽,眼中滿是絕望。
對著那遼闊空曠的原野,孟聚突然爆了,他憤怒地喊道:“啊柳空琴,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這里,你給我出來啊!啊”那嘶聲裂肺的痛苦嘶喊,在遼遠的荒野上遠遠地傳開,引回了陣陣回音。他一直喊,一直叫,直到自己喉嚨沙啞,再說不出話來。
夕陽西下,孟聚的耐性也消耗殆盡了,他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為了從這幻境中脫離,他使盡渾身解數,他用冥覺醒腦,運真氣爆,甚至連拿頭撞地、割腕自殘來刺激——但無論他怎么努力,結果都是一樣的,這寂靜的世界無視他所有的嘗試。
孟聚精疲力竭地倒在荒草中,又累又餓。他仰面朝天,最后一線落日余暉射在他臉上,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自己會不會被這個幻覺困住了,永遠也醒不來了?”
疲憊中,他的眼皮漸漸沉重,視野漸漸模糊,就這樣沉沉地睡了過去。
意識慢慢從黑暗的深淵中浮起,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絲光亮,于是朝那光亮而去,于是意識漸漸清醒,恢復……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記憶。
我是孟聚……我是東陵衛的鎮督……我是……
腦子里昏昏沉沉,眼皮沉得象是有千斤的重鎖壓著,連睜開眼都成了困難。孟聚努力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他朦朧看到了頭上的睡床紗籠罩頂,雅致的淡紅壁柜,鏤空雕的書架上擺滿了各式書籍——這是一間很有書香氣息的睡房,布置得典雅大方,顯然是富貴人家。
房間的窗戶開著,和煦的日光從那里照進來,一個白衣的書生正在窗前的書桌前寫字,孟聚只能看到那書生的背脊,筆直挺拔,英氣十足。
孟聚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聽到他的聲音,那書生從書桌前站起身,轉過身來,他英俊的臉上神情淡淡的:“孟聚,你可是醒過來了?”
看到來人,孟聚頓時全身冰涼:眼前的人,正是葉家家主葉劍心。
斗鎧 二百五十 天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