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 第十卷 【腥風血雨】 第六四五章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女生文學)
第六四五章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到了黃昏時分,旗桿上廉正的尸首突然輕微的晃動起來,不一會兒幅度便越來越大,從下面看上去,仿佛春天時樹上生的吊死鬼一般。
樹葉被刮得嘩啦啦直響,整個樹枝都在劇烈的搖晃,院墻上剛掛住的茅草也被卷到了天上去,露出黃綠色的精致瓦當……原來是起風了。
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
黑沉沉的烏云從東邊緩緩而來,終于驅散了夕陽的余暉,把整個天空變成鍋底一般。就在下一瞬,西天邊劃過一道紫色的閃電,將天空照耀的亮如白晝。伴著轟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點開始噼里啪啦的落下。
暴雨急促而猛烈,很快便下白了天。日間的悶熱也被驅趕的無影無蹤,跪在雨中的胥耽城感到徹骨的冰涼,身體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被酒色掏空、又在太陽地里跪了一下午的身子,哪里經得起這番冰火兩重天,不一會兒便直挺挺的摔向地面?
這才有兩個黑衣衛出來,將通體冰涼的胥總督抬了進去。
負手站在門前,望著從窗檐上滑落的雨簾,聽著那‘嘩啦啦’的聲音,秦雷沉默許久才開口道:“你說館陶有沒有問題?”聲音疲憊嘶啞,完全沒了平日的信心爆棚。
這次事件給秦雷造成的振動實在太大了,甚至懷疑起了最親信的股肱之臣。
石敢看了看左右,發現屋里只有自己一個,這才不得不開口答道:“應該……不會吧,館陶先生將新政看的重逾生命,是肯舍了命去維護的,怎么能破壞它呢?”頓了頓,唯恐理由不充分,又撓撓腮幫子道:“再說他那種聰明絕頂的高人,不會不知道觸怒王爺的后果。”石敢不相信館陶那樣的人,能做出這種事情來,他想盡力為他開脫。
“后一條基本是屁話,但前一條理由站得住腳。”秦雷沉聲道:“那你說侯辛呢?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應該跟胥耽城同罪。”石敢沒法給侯辛開脫,因為遍布天下的諜報司密探突然集體又聾又瞎,要說侯辛這個大頭目沒有責任,三歲孩子也不會相信。
秦雷緩緩點頭道:“你說的不錯,那這兩人是與人同流合污、故意隱瞞呢,還是玩忽職守、視而不見呢?”
“同流合污的可能性不大。”石敢冷靜的分析道:“在大秦王爺最大,別人能給的,王爺都能給,別人給不了的,王爺也能給。有道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們已經是王爺的死黨了,怎會愚蠢到舍近求遠呢?”說著又道:“屬下對胥總督的了解不多,不敢妄下定論,但對侯辛的為人還是敢說上兩句的……他這人雖然嬉皮笑臉,但性格忠義,處事冷靜,既不會背叛王爺,也不會因為一時沖動而被人要挾,以至于做出對不起王爺的事。”
“果然是生死兄弟啊。”秦雷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絞盡腦汁的想給他洗罪啊。”說著聲音一沉道:“不要做夢了,這次誰存心壞了孤的大事,就算他跟你拜過把子,也都殺無赦!”
石敢趕緊俯首解釋道:“屬下就事論事,并不摻雜個人感情。”
秦雷打量他片刻,才神色平淡道:“那你說他怎么就聾了瞎了啞了呢?”
石敢輕輕搖頭道:“王爺還需親自問過才能知道。”
“呵,你倒是推得干凈。”秦雷嘴角微微扯動,像是冷笑道:“假設你說的是對的,諜報司不是主謀的話,那就是皇家密諜的主要責任。”
王府原有兩套情報系統,一套是朱貴領導的民情司,一套是侯辛領導的諜報司。在最初的構想中,秦雷準備讓這兩個衙門并行其事、以便互相印證、互相競爭、互相監督。
但在實際操作中,這架構的合理性極差……兩大系統機構重合、資源分布極不合理,不僅造成極大的浪費,還讓兩方摩擦不斷,相互拆臺,內耗十分的嚴重。
幾年前矛盾達到了最高點,秦雷只好劃分南北,讓民情司專心管南方大本營,以及臨近的山北二省;讓諜報司負責北方數省和中都的諜報工作。至于對外軍情則交給另成立的軍情司,由沈冰負責。
后來河陽公主入伙后,她的皇家密諜也跟著投奔過來……這支素質相當不差的情報隊伍,重點經營的方向恰好與諜報司重合,也是中都和秦國的北方。
對于該如何處置這些人,秦雷一直感到很撓頭。因為這種地下體系往往組織嚴密,且多是單線聯系,就算把河陽公主和露在明處的幾大首腦打掉,也不會影響其完整性,還會把一支忠于皇室的力量,徹底推到敵對的一面去。
實在沒有辦法,秦雷只好重走老路,讓皇家密諜和諜報司并行存在,相互監視競爭,等待某個契機,一舉解決這問題。
聽到王爺問皇家密諜,石敢知道事關重大,尋思半天才緩緩道:“皇家密諜肯定也出了問題,但具體情況還是問問長公主殿下或者侯辛再說吧。”
見他不敢再答話,秦雷這才意識到談話的內容太過險要,根本不是一個侍衛隊長能擔待的起的。但環顧身周,除了這些忠誠無兩的武夫,又有誰還值得信任呢?
天空又一次亮如白晝,映襯的秦雷那棱角分明的面孔,線條宛若刀削、冷硬而又充滿了蕭索。輕輕伸出手,感受著風吹雨淋的滋味,他自嘲的笑笑道:“原先一直不明白,古來的君王為什么稱孤道寡,還暗暗笑話他們:‘叫什么不好,非要詛咒自己鰥寡孤獨。’現在孤終于明白了……”
“他們也是沒有辦法啊。”雙手緩緩關緊面前的窗戶,把漫天的風雨都隔在外面,屋里頓時安靜了許多,秦雷那低沉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其實誰又愿意無朋無友、無親無信呢?只是權柄一路,恰似登山,越到高處就越是兇險、就越是冷酷、就越是狹窄。”
緊閉著雙目,他低聲沉吟著,仿佛忘記了屋里還有另一人,就那么自言自語道:“一路向上爬來,陪著自己的人越來越少……可能是一失足摔死、可能是抵御不了嚴寒被凍死,也可能是因為爭奪衣食而被你親手殺死……目睹或者造成這么多的死亡,你的心會越來越冰冷堅硬,爬得越高就越冷,也就越習慣這種孤獨。直到你站在頂峰,可以俯瞰世間的一切,那該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情啊……但一定要留心你的身邊。”
秦雷緊緊閉上眼睛,聲音微微可聞道:“因為所有人都在仰望著呢,還有人在盤算著如何把你拉下來取而代之,還有人在琢磨著為那些被你殺死的人報仇。”雙手向上攤起,他的聲調也漸漸提高:“到了這個時候,你有下屬、有崇拜者、有敵人、有仇視者,就是偏偏沒有朋友!你將永遠孤獨!直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說完便睜開眼睛,似乎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有朝夕相處如石敢,才能從王爺的表情中,發現一絲從未有過的淡漠,還有更加強烈的決然!
“命令侯辛務必于明天落日前出現,否則提頭來見。”石敢還在發呆,秦雷便已經開始下令道:“命令河陽公主務必于后天落日前出現,否則……提頭來見。”
“命令全國進入戒嚴狀態,近衛第一、第二軍以演練為名開赴各省各府,隨時等待下一步命令。”秦雷繼續道:“并將此事明諭張諫之,告訴他如果原先毫不知情,那就先領四十鞭子,然后他親自領銜,從內閣查起,六部九卿、九省督撫、兩京府尹,一百單八知府,一個一個的差,誰有問題就抓誰,不要顧及情面,也不要擔心惹不起,都記在孤王的賬上!”
等他不再說話,石敢才敢出聲問道:“侯辛和河陽公主能即使趕到嗎?”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就算騎著汗血馬,也不可能一天就從中都城飛了來。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問題。”秦雷擺擺手道:“下去吧。”
石敢心中嘆口氣,低頭退了出去。他知道今天為侯辛說話,已經影響到自己在王爺心中的形象了,但假使重來一次,他還會如此,這就是秉性。
等胥耽城醒來,已經是翌日的上午了,大雨早就在昨夜停了,火辣辣的日頭重新掛上了天空,將地上的積水蒸成了熱氣。整個上揚城便仿佛被裝進了蒸鍋中,又熱又悶。
他其實是熱起來的,盡管前后窗戶都大敞著,但屋里卻沒有一絲風,躺著一動不動都汗流浹背。
吃力的睜開眼睛,他張張嘴,發出嘶啞的一聲道:“水……”
“喂給他。”是武成王殿下的聲音,他竟然也在屋里。
黑衣衛便用兌了鹽的白水往胥耽城肚子里灌去,根本不管他能否來得及喝下去。
很自然的,有將進一半的鹽水從他的鼻孔進入他的肺葉。
胥耽城被嗆得涕淚橫流、眼淚漣漣,但終于是清醒過來。來不及擦去面上的眼淚鼻涕,他便翻身下床,朝著王爺說話的方向叩首道:“罪臣胥耽城厚顏腆見王爺。”
“還知道自己沒臉啊。”秦雷的語調出奇的平靜,竟還有些調侃的味道,似乎并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他負手走到胥耽城的身前,低聲道:“抬起頭來。”胥耽城趕緊依命,高高抬起了腦袋。
低頭打量著他明顯發福,且憔悴不堪的老臉,秦雷嘖嘖有聲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才幾天功夫,你就胖成這樣了?”
胥耽城滿面羞愧:“罪臣沉迷酒色、放浪形骸;荒淫無度、不知節制,活該成了今天這副德行。”
聽他說得實在,沒有像那廉正那般,一個勁兒往臉上貼金,秦雷的笑容這才淡了些,低聲問道:“咱們也算老交情了吧?”
胥耽城點點頭,也低聲道:“從昭武十七年的這時候,到現在已經是整整六年了。”
“一點都不錯,”秦雷點點頭,扯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道:“記得當時你胥家到了存亡斷續的關頭,你爹還有你那幫兄弟與彌勒教徒暗通款曲、還妄想與孤王對抗。是你急急忙忙從山南趕到荊州府,判斷清楚形勢之后,便當機立斷,主動向孤王尋求和解。這才把南方四大家之一的胥家,從懸崖邊上拽了回來。”
“之后的一系列接觸、還有你一系列的決斷,都給孤王留下了精明強干、顧全大局的良好印象……”秦雷輕聲回憶道:“而且你還有個那么優秀的兒子胥千山,這讓孤王一直覺著,你應該是信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士大夫,不然是不會在取舍間舉重若輕,進退間瀟灑自如的,否則也教不出那樣優秀的兒子來。”
“到底是孤王看錯了你呢?還是你變得太快呢?”秦雷微微搖頭,滿臉不解道。
“罪臣汗顏啊……”胥耽城低垂下腦袋,用力的撞擊著大理石地面,沒幾下便烏青一片,狼狽不堪道:“千錯萬錯,都是罪臣的錯……”
“不要急著認錯,”秦雷擺手道:“孤只要你的坦白,不需要你道歉。”
“是。”胥耽城臉面一緊,低聲道:“罪臣到隴右也有幾年時間了,他們也知道我是王爺的人,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日子還算好過。但微臣一個南方人,孤身一人來北方做官,獨在異鄉為異客。生活不習慣、飲食不習慣這些也就罷了,但越來越強烈的孤獨感,讓罪臣再也沒法平心靜氣的思考……但礙于身份,我也無法做出什么逾矩之事,只能一直強忍著。”
“后來有一天,罪臣來河西府視察,周知府設宴款待,席間讓他女兒出來敬酒。那女娃生得玲瓏剔透,眉目如畫,罪臣一看到便軟了身子,可那女子畢竟名義上是周延鶴的女兒,我也不好出言相求,只能能在那如坐針氈……”
“然后那周延鶴便看透了你的想法,”秦雷冷笑道:“一番做作之后,就把女兒送給你當小妾,從此以后你雙宿雙飛不寂寞,他也當上了你的便宜老子。”
胥耽城臊紅臉道:“王爺說的一點不錯,從那以后,罪臣便再也離不開那女子,對那周延鶴也格外優容,對他做的一些事情也睜一眼閉一眼……這才給了賊子可乘之機,讓他們瞞天過海,破壞了王爺的新政。”
“蠢豬!”秦雷低聲喝道:“難道你忘了王允是怎么對付董卓和呂布的嗎?”
“……哦,”胥耽城很想點頭,但他實在想不起這與他們的話題有何聯系,只好悶聲道:“不知道。”
“美人計啊!”秦雷喊一聲道:“貂蟬沒聽說過嗎?”難得表現一次自己的博學,可惜是在這種情況下。
“……沒聽說過。”絞盡腦汁想了一圈,胥耽城感到十分羞愧,只好實話實說道:“罪臣確實在《三國志》中見過前三人的名字,對他們之間的恩怨也了解一些……只是這‘刁禪’卻不記得從何而來了。”
“當然是《三國演義》了……”話說出口,秦雷才發現自己犯了拿著演義當正史的毛病,趕緊改口道:“王允,哦不,這個周延鶴什么來歷,怎么鹽里有他,醬里也有他?”
“罪臣也是剛剛發現,”胥耽城輕聲答道:“他是三殿下的門人。”
“老三?”秦雷拍一下床頭道:“這混蛋也按捺不住了!”
“還有一幫人,在中間起了極壞的作用。”胥耽城繼續揭發道:“那就是原來都察院的那幫子御史,這些整天高喊‘清廉’口號的窮家伙,現在全轉成了六部九卿中的實缺官員。一個個吃相卻無比還難看,就像幾十輩子沒見過錢一樣……而且這些人在都察院當御史的時候,辦了無數的案子,對撈錢的法門一清二楚,現在終于有機會實踐一把,自然是輕車熟路,不亞于浸淫此道幾十年的老手。”
對他的揭發不予回應,秦雷繼續問道:“還有什么人摻合在里面嗎?”
“有,還有京里的大臣們,要想讓事情風調雨順、安安穩穩,用銀子封上六部九卿的嘴巴,是最好的選擇。還有朝中大官的父老,這些人仗著家里有做官的,便肆無忌憚,操縱鄉老會的推選,進而控制了鄉老會,把王爺好心設立的鄉紳組織,變成了他們欺男霸女、魚肉鄉里的工具。”胥耽城滿面憤慨道:“但他們畢竟只是些鄉老而已,還不能理直氣壯的收稅撈錢,就無恥的向省里施壓,要求把設卡得來的錢財,分他們相當一部分,否則就煽動民眾抗稅,全動不交進城費。”
“這些鄉黨的力量十分強大,如果他們真的這么做了,設卡收稅也就一定會黃的。”胥耽城小聲道:“所以那些人只得答應下來,接受了這份訛詐。”
“王爺、公主、知府、御史、鄉老……這可真夠熱鬧的。”秦雷面無表情道:“還有嗎?”
“沒有了。”想了半天,胥耽城終于搖頭道。
“難道各省的復興衙門沒有參與?世家大族沒有參與?”秦雷定定的望著胥耽城,把他看得滿頭大汗,唯唯諾諾道:“沒有……只要他們沒有直接參與。但是以他們與新貴階層的矛盾,定然不會放過這個將其打入深淵的機會……他們也許就是在等著王爺發現真相的這一天……可能這就是他們一直都沉默的原因。”‘新貴階層’是世家大族間稱呼新近簡拔的官員的,帶著淡淡的優越感,與濃濃的失落感。
緩緩點頭,事情的始末終于在秦雷腦海中大致成型……這是一個有組織、有預謀、有系統的盜國大案,犯罪者收買朝中大臣、腐化地方督撫、觸角伸到權力階層的方方面面,形成一個盤根錯節的關系網,妄圖以此來攫取國民的膏血,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既然你都知道,為什么不早說?”秦雷瞇著眼道:“說得越早罪越輕,甚至有可能無罪有功,這你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胥耽城低著頭道:“罪臣每天都在想著向王爺坦白,可每每都舍不得那種神仙般的生活,便一拖再拖,終于拖到了說不說都有罪的地步……也就只好過一天算一天了。”
看著他那青白色的面孔,秦雷突然發現,這人已經淪為了廉正一般的官痞,就算他再怎么裝,當年那種氣度、那種風范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當他離開時,秦雷腦子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他的話你信嗎?”秦雷又一次問道。
“不信。”這次回答的聲音有些尖細,并不是石敢發出的。
“其實信不信都無所謂。”秦雷冷笑道:“事實已經明了,那些所謂的‘新貴們’,只不過是那些家伙手中的槍而已!”
權柄 第十卷 【腥風血雨】 第六四五章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