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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干城 (三 下)

更新時間:2010-08-30  作者:酒徒
家園 第四章 干城 (三 下)
第四章干城(三下)

火光照耀下,從始畢可汗刀尖上甩落的血珠分外妖艷。“咯,咯,咯!”阿史那卻禺握住自己的喉嚨,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始畢可汗居然毫無情由地向自己痛下殺手,自己已經沒有兵,沒有了領地,對大汗毫無威脅了呀……在目光潰散之前,他看見了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兄弟同樣詫異的雙眼,心頭一松,仰面朝天栽倒于河灘上。

感到詫異的遠不止是俟利弗和咄苾嗣兩兄弟,其他突厥貴胄也剎那間臉色變得雪白。按輩分,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親叔叔,雖然阿史那家族中為了爭奪汗位,父子反目成仇的先例屢見不鮮。但那都是在雙方勢均力敵,一方對另一方有極大威脅的情況下才發生。像卻禺這種既沒有實力,對大汗態度又恭順的長輩,始畢可汗應該對他表示最基本的尊重!

不是因為同情卻禺的遭遇,而是始畢的做法違背了最基本的規則。這規則涉及到所有人安全,不由得大伙不心驚。轉眼之后,貴胄們臉上的震驚就變成了憤怒,進而發出了鼓噪。

“大汗,卻禺梅祿犯了什么罪,要勞您親自對他下手?”第一個出來問話的是阿史那莫賀,家族中,他的輩分和卻禺相同,因此難免兔死狐悲。

始畢可汗不想回答莫賀的話,與卻禺一樣,莫賀在家族看不見的爭斗中也失去了領地和部眾。阿史那家族之所以養著他,是希望借鑒這些老狼的經驗。卻不是留下他來置疑大汗的威嚴。

“大汗,卻禺縱有不赦之過,您也應該把他交給族人共同審理。怎能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見始畢對莫賀滿臉輕蔑,阿史那烏亦拉,阿史那牙地蠻也擁上來質問。

阿史那亦賀,阿史那德云,阿史那嘉勃,陸續圍了上來,掌心皆握住了刀柄。他們都是始畢的嫡系部將,但此刻卻站在了始畢的面前。

狼群也有狼群的規則,當年邁的老狼對狼王表示屈服,并露出自己毫無防備的腹部時,即便再兇暴的狼王,都不能像老狼露牙齒。否則,它就要面對群狼的憤怒。

“他向敵人出賣了咱們撤退的行蹤!”看到群情激憤,始畢可汗也很后悔自己揮刀之前有些欠考慮,但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他只能咬著牙硬扛。“兩萬多兄弟尸骨無存,就是因為卻禺貪圖漢人的財貨,把行動路線告訴了對方!我不殺他,無法給弟兄們交代!”

這個時候,始畢可汗自知不能再牽扯阿史那骨托魯,否則只會讓自己的作為越看越像找借口傾軋同族。但阿史那卻禺私通敵軍這條罪名顯然無法令人信服,包括阿史那俟利弗,這個缺心眼的家伙居然順口抗議道:“可卻禺叔已經對著長生天發下雷誓了,大汗是不是冤枉了他!”

草原上樹木相對稀少,因此每年風暴來時,總會有牲畜或人被閃電劈中。牧人們無法解釋其中緣由,所以都認為被雷劈中,是長生天給降下的懲罰。久而久之,雷誓便成了上致王族,下致普通牧人最看重的誓言。阿史那卻禺剛才發誓如果自己曾經背叛大汗,就會遭天打雷劈。在很多貴胄眼里,已經等于證明了他的清白。而始畢可汗在明知對方清白的情況下還動手行兇,則有一萬條理由也無法令人接受。

“馬上就冬天了,怎么可能打雷!等到明年春天,我早被他用陰謀害死了!”始畢用力瞪了自己的傻瓜弟弟一眼,怒喝。

說來也怪,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沿著河面居然傳來了隱隱的驚雷之聲。不太清晰,但由遠及近,夾雜在夜風之間,震動得遠處的水波都微微顫動。

“上馬!”阿史那咄苾嗣扯著嗓子狂喊了一句。這次他的小聰明絕對用正了地方。不是雷聲,那是萬馬奔騰的聲音,沿著河道,正有一支人數龐大的騎兵快速沖過來。

“上馬,整隊,整隊!”大小特勤、伯克們再也顧不上和始畢可汗爭論卻禺是否該死了,狂喊著跳上坐騎。他們的動作明顯比平素慢,兩條腿和整個后背都好像不是自己的,酸酸地用不上力道。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孤狼的悲啼,突然在河畔響起,聲聲帶著絕望。

很多突厥士卒還蹲在水邊清洗身上的焦痕,也有人正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猛然聽見來自大汗身邊的號角聲,很多人本能地向起站。身體稍一動,立刻感到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有毒!”無數突厥武士大喊。“漢人在水里下了毒!”有人不顧耳邊炸響的號角聲,蹲在地上用手指扣住嗓子眼,大吐特吐。河水中有毒,吹過來的風有毒,身邊的樹木,干枯的野草都有毒,剎那間,武士們驚惶失措,亂成一團。

恐慌比毒藥還致命,就在武士們手足無措之時。羽箭從夜空中射了過來,箭頭上帶著點點星光,仿佛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當星光破碎之后,慘叫聲驟然而起。人群最外圍的部族武士就像被雹子打了的莊稼般倒了下去,血流成河。

“老毒蛇的建議對,不該休息!”始畢可汗突然開始后悔。在這么寬,水流如此急的一條河里投毒,那得準備多少大車毒藥?沒有人中毒,大伙頭昏腳軟的原因是先前跑得太急,后來停下的又太突然。但是他沒法辦法將自己的分析傳遞給全軍,武士們已經亂了,他們眼中不再有號令,不再有大汗,不再有狼子狼孫的尊嚴。

這一刻,他們只想活下去,用盡所有手段活下去。已經跳上戰馬的將領和貴胄們不顧始畢可汗的憤怒,用鞭子狂抽坐騎。沒有力氣上馬的士兵們則拉著牲口的韁繩跌跌撞撞向北跑。雷鳴般的馬蹄聲和羽箭都來自南邊,。因此,只有向北,只有向北才能逃得生天!

“嗚嗚――嗚嗚――嗚嗚!”始畢可汗終于聽到了敵軍的號角聲,龍吟虎嘯般,穿透所有黑暗。不光是正南方,西南,正西,西北,除了河面方向一級沿河向北,其他各方位都傳來了進攻的號角聲。有的雄渾,有的高亢,有的綿長而有力,有的短促而激越。黑夜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向突厥武士發起進攻,連星光下的遠山和腳邊的河面好像也動了起來,化作憤怒的洪流,加入這復仇之戰。

始畢可汗知道大勢去矣,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將武士們組織起來。被親衛們七手八腳地抬上坐騎后,他也加入了逃亡者的隊伍,再顧不上家族的榮譽和大汗的尊嚴。

一哨騎兵從側翼夾過來,邊跑,邊放出羽箭。黑暗中不斷有人落馬,在這種被動挨打形勢下,突厥人傷亡極其巨大。很多牧人并不是被對方射死,而是不小心被受傷的坐騎摔到地上,然后被后背沖過來的自己人活活踩死。但馬背上的武士不敢迎戰,只顧跟在始畢可汗身后,逃,一味地逃。

始畢可汗覺得自己口干舌燥,呼吸困難。他身邊的侍衛摔下馬背者不多,但每隔數息,總有一支冷箭突然而來,放倒其中一個。這一刻,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頭無助的傻狍子,而對手則是一群老練到極點的狼。借著黑暗的掩護,撲上,咬死其中一個。然后退入黑暗,再等待下一個機會。

身后的哀嚎和呻吟聲此起彼伏,始畢卻絲毫不敢回頭。在數萬武士的保護下,他才是突厥的大汗。失去了大軍的保護,他什么也不是。另一隊騎兵斜刺靠過來,露出“牙齒”,始畢大聲求救,十幾個忠勇的侍衛硬著頭皮上前,堵住對方的去路。來人先是放箭,然后藏弓揮刀。動作干凈利落,頃刻之間就將十幾個侍衛擊落于馬下。

侍衛們用生命為始畢贏得了時間,他用力打了坐騎兩鞭子,在千軍一發之際從攻擊者身邊沖了過去。然后,他聽見了有人落水的聲音,聽見了自己麾下的武士在大聲求饒。聽見懦弱的哭聲,絕望的叫喊。

“撤開,撤開!保持隊形,不要纏斗!”下一刻,始畢可汗聽見了一名青年人的呼喊。聲音還略帶青澀,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隨后,這個聲音便被亂哄哄的馬蹄聲所淹沒,大隊大隊的部族武士從背后跟了上來,重新把始畢包裹在中央,夾著他一道逃命。

“這好像是我們突厥人的戰術!”猛然間,始畢可汗意識到了這一點。突厥狼騎對付比自己人數多的敵軍時,總是采用這種反復騷擾,尋找敵軍破綻,然后給以致命一擊的戰術。如果與敵軍相距太近,他們就會快速躲開,減少自身傷亡,并伺機發動下一輪進攻。

下一輪進攻很快就開始了,還是那個年青人在指揮。所有的角聲都在配合著他的命令。始畢可汗知道自己和敵軍主將近在咫尺,也知道如果自己整頓身邊的人迎上去,可能會創造奇跡。但他沒有創造奇跡的勇氣,周圍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的部族武士也不會聽從指揮。在敵人又沖進他的隊伍,將數百條生命掠走之前,他能做的只是一件事,猛然回頭,看清楚敵軍將領的臉。

那是一張非常年青的面孔,連胡子都沒有。笑容熱忱,目光冷酷。仿佛也看見了始畢可汗,此人居然向他點了點頭,然后彎弓搭箭,一箭射了過來。

羽箭來得非常急,并且預先算清楚了始畢的馬速以及河邊的風向。從來沒有一刻,始畢覺得死亡距離自己這么近。他在馬背上扭轉身體,揮動彎刀去磕那支箭,刀刃只來得及將箭桿碰得歪了歪,然后耳邊就聽見了一聲悶響。

“噗!”是破甲錐穿透障礙刺進肉里的聲音。始畢扔下了刀,捂住胸口上箭桿。他感到撕心裂肺地痛,同時感到了自己的魂魄正試圖從傷口處向外逃。他看見身邊的衛士被敵人向割草一一樣砍翻,看見壓過來的敵人將自己一方的武士活活逼進河里,然后連人帶馬一并被激流帶走。

沖進到始畢身邊的是另一名全身漆黑的中原將領,身上穿的不是常見那種大隋鎧甲,手中兵器也不是常見的大隋橫刀。此人身材不高,有些瘦,但下手極其狠辣。一刀一個,將始畢身邊的侍衛砍倒了三、四名。在人群中硬砍開一條通道后,他棄身邊的對手于不顧。只管緊夾馬腹,流星般向始畢沖來。

“護駕!”始畢可汗大叫。手中沒有武士,他能用的只有一條馬韁繩。而穿透兩層皮甲的羽箭仿佛有生命般,還在不停地向肉里鉆。拼命咬緊牙關,始畢用力一扯,將破甲錐從自己的胸口拔了出來。他感到一陣陣眩暈,同時慶幸自己還沒有死,手握箭桿,去抵擋即將砍過來的長刀。

黑甲將領微微發出一聲冷笑,將長刀舉過了頭頂。

“君集,放過他!”年青將領的聲音聽在始畢耳朵里如同天籟,幾乎是在生死邊緣的那一瞬間及時地傳了過來。聽到命令,已經追到始畢馬后的那名黑甲將領猛然撥轉馬頭,如瘋虎一般在逃命的人群中左砍右剁,撕開了一條血口子,快速沖了出去。身后留下五、六匹失去主人的坐騎。

始畢知道自己能活著回到草原了,不是因為長生天保佑,而是因為那名來自中原的年青人不想殺自己。至于對方為什么不想殺自己的原因,他在痛昏過去之前也想得很清楚。是因為對方不希望草原強大,希望看到阿史那家族的兩個頭狼互相博殺。

“好個狠毒的年青人!”始畢恨恨地罵了一句,伏在馬鞍上,被人群協裹著繼續前行。耳畔傳來的哭喊聲漸漸衰弱,漸漸飄散,惡夢一般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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