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六章 招魂（上）

第五三六章招魂（上）

（……老兵不怕死，他們怕被忘記，這是一句經典，我沒聽過比這句更加貼切的對老兵們心靈剖析的話了；有人說我給英烈們修廟是利用了士兵們的迷信，但我說不，這是給了他們真正需要的，他們真正需要的就那么少，他們只是不想被忘記……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轟隆！轟隆！……”炮聲不斷，大亞灣的戰斗還在繼續。陽光書屋/陽光書屋雖然主戰斗已經結束，但是在四艘擱淺的淺水炮艇炮火支撐下占據了澳頭的鬼子殘部還在窺視著在澳淡公路上的碉堡并且發起過幾次進攻，日軍的艦隊也會在步兵進攻時用大炮配合猛轟。

但是已經習慣了，僅僅是兩天功夫岸上的人們已經習慣了，炮聲？就當是打雷吧，反正大家都知道哪些區域不能去……

兩天過去了，各處的山谷溝壑中還是布滿了尸體，這些基本上都是的尸體。因為很多百姓都轉移到炮擊不到的地方去了，給戰死的收尸的只有民團和補充第八團、第九團的官兵。在沒有山路的地方要把尸體一條條從山溝里起出來、從山包上抬下來談何容易啊！

“那人誰啊？怎么我看見團長向他敬禮？”一個守衛的士兵問自己的班長。

“那個少校嗎？來頭大了，聽說是曹小民長官的侍衛營連長……你知道嗎？曹長官的侍衛營，營長官銜是少將！”老班長輕輕道：“還有，別看這就一少校，人家可是可以隨時見到曹長官的人呢……”

“曹長官？……唉，以前我聽到他的名字就會激動，但是這趟上戰場來之后……”那個士兵向院子里邈了一下嘴道：“我也算是明白了，什么英雄、什么名將肩上的金星全都是咱們這些炮灰換來的……”

“你！……”班長愣了一下，他沒想到一個士兵嘴里能說出這樣的話：“你找死啊……咱們不是大勝嗎？有的話你可別亂說……唉，這讀過書的人就是麻煩……”

他們看守的院子是安置逃兵的，因為前線大勝，后邊的警報解除了，各條防線不會槍殺那些退下來的士兵了，但是抓逃兵也是早就布置好的——曹小民經驗豐富，很清楚每次大戰后都有大量被嚇壞的逃兵。（.89read.閱讀網）

幾乎個條村莊都有臨時安置逃兵的地方，最后他們會被集中到縣城里，會不會槍斃就很難說了。

“馬長官說了，不會槍斃你們，你們在作戰的時候很英勇；他還說其實很多英勇的戰士都曾經當過逃兵……”一得到上峰的表態，管理逃兵營的一個排長馬上就一溜煙到了營里去給被禁閉著的弟兄們報訊——都是軍人，都經歷了血戰，誰忍心槍斃這些在戰后忽然害怕起來當了逃兵的人呢？

“那個馬長官官大嗎？他說的頂用嗎？……”很多逃兵還很擔心，因為出發前他們可是聽過教官親口說的：當逃兵是要槍斃的！

“那個馬長官？大，很大……”排長對一群逃兵的頭，一個叫“大佬湯”的道：“那長官叫馬連勇，是個回民，原來在蘭封會戰時就跟著曹長官的，那時是個排長，現在可是曹長官的侍衛營連長了……你知道曹長官的侍衛營都多大的官？連士兵都有半數人是尉官！”

“那……那也是個連長說的呀，咱還是擔心……”“大佬湯”忽然道：“我自己無所謂，我的那群弟兄全戰死了，一個沒留下；可我身邊的弟兄原來是跟著我另兩個同鄉的部下，現在他們一個失蹤一個負傷不知生死，要是我把他們的弟兄全帶去死了，我怎么對得起他們啊……”“大佬湯”忽然哽咽起來……

“放心吧，湯連長；我是親口聽著馬長官請示的，請示的是他們營長……”守衛的排長道：“人家侍衛營可是曹長官的近身，要不是曹長官親口說的一定不會傳下來；對了，聽說他們的營長是個少將呢，傍晚就要過來……我是在想，侍衛營營長都過來，會不會是曹長官親自到了……乖乖，這可是火線呢……”

“這有什么？我早就聽說曹長官自己不知出生入死多少回了……”“大佬湯”道：“其實開戰前曹長官還到過火線巡查，聽說還是坐船來的，也不怕撞上鬼子的艦隊？真是膽生毛（廣東話膽子大得要命的意思）……”

“是啊，想想這次當逃兵還真是窩囊……”一個士兵道：“我還親眼看見鈞座挎著沖鋒槍到火線上去呢……他娘的，早就給自己說過了，穿上軍裝就不要想著怎么活，怎么就忘了呢……”士兵的口氣明顯在埋怨“大佬湯”，但“大佬湯”沒有反應，只是低著頭不說話。

“逃兵的情況怎么樣？人數有多少？”曹小民真的親自來了，他最擔心的就是軍心，他太清楚當兵的心態了：大勝？大勝之余他們只會在尸體間哭喊著呼號著尋找自己弟兄的尸體！

“……新兵蛋子們被大炮一轟就亂……嗬，嗬，嗬……長官，別用機槍射他們，嗬，嗬……打兩仗就好了……”曾經一個在每場大戰中都逃得最快的老弟兄在彌留之際喊出了這番話，這是他給自己的遺言！每當看到逃兵被槍殺，曹小民都會在腦中出現陶明的樣子，他死去后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就是這樣的一個老號逃兵，他后來活劈了土肥原！

不光要把他們重新扔回到戰壕里，還要讓他們自己愿意走回戰壕里才行！曹小民自己也意識到了目前的戰區情況：這一場大戰的慘烈超過了所有人想象的，幾萬人擠在十平方公里的山溝和沙灘上死戰，幾乎每一顆子彈都可能打到人，幾乎每一枚炮彈、航空炸彈都能把一堆人炸成肉糜；補充團竟然在這場殘酷的防御戰中成了主力而且還真的扛住了！這樣的部隊下來后很容易就在下一仗之前成為逃兵，就像他自己曾經在上海那樣。但是這樣的部隊一旦振作了，自愿重新回到戰壕了，他們可就是強軍中的強軍，那一場血戰已經證明了這點。

“這些逃兵被撤下來在戰場的山背后安頓好的，但他們卻在那個時候開始逃散……”馬步春報告道：“這些逃兵很多人都是結伙逃的，最大的一支有五六十人，由一些在戰斗中喪失了手下的軍官帶領一起逃……現在李軍長的意思是士兵都可以沒事，但是軍官還是要加一些懲罰的，大概要拿一兩個人殺雞儆猴……”

“很不錯嘛，連逃散都有組織，這些補充團還真是成型了！”曹小民竟然笑起來了，在身旁的余漢謀也陪著笑，但是其他人就不敢有任何表情了。

“聽說他們在前來戰區的沿路上逢廟都拜是嗎？”曹小民忽然問那些站在下邊一排筆挺的教官們道：“像他們這樣誠心的官兵不多吧？我可是見過不少部隊在打仗時連土地公公灶王爺都敢扛去填戰壕呢……”

“長官有所不知，廣東歷來信佛的人多，這些官兵以前都是當土匪的，他們走得夜路多，人更加迷信……”余漢謀道：“平時他們行劫前也是要拜過關公才會做事的……”

“關云長，千古忠烈啊……”曹小民嘆了一聲道：“能時刻記得拜關公的，大概也是心存忠烈吧？……傳令下去，讓那些逃兵整隊！”

“大亞灣一戰，我軍斃敵數創下抗戰以來最高紀錄，一天一夜之間斃敵四萬，此戰大漲我軍威。我三軍將士以舍生忘死的戰意、一往無前的精神浴血大亞灣，其壯烈實為抗戰以來罕見。為表彰三軍英勇，為讓英靈萬古留芳，現軍政部特批各縣修造英烈廟，供奉此戰之英烈，受萬世之尊崇膜拜……”曹小民上去講話了，他的話讓余漢謀一片愕然：軍政部什么時候發過這份文件了？難道曹小民自己掏錢……

逃兵們不敢說話，但是很多人都互相偷偷交換眼色，他們的眼中含淚！

“我還是個營長的時候，經歷過一場仗，也打得很慘……”曹小民把邵家大戰的故事，那個早就被全國抗戰軍民熟知的故事講出來了：“……山道兩旁的弟兄沒有一具完整的尸體，很多人是身體被炸爛了，頭顱滾到了一邊……那一仗打完，活著的弟兄沒有人自己離開，因為戰場上他們的兄弟還留在那！……我們沿著山路把弟兄們的骸骨、一塊塊被炸得黏在山壁上的肉塊收拾起來，我們用軍裝把弟兄們的殘軀包好，整齊地擺在路旁，然后給一包包殘軀配上一個人頭和兩條大腿……為什么我們要這么做？因為他們是我們的兄弟，我們要讓他們死后也死得體面！……現在回答我，那些兩天前戰死在沙灘上、戰死在山頭上的是不是你們的兄弟！”

操場一片肅穆，沒有人回答，面前所有的逃兵臉上都掛滿了淚水，有的人忍不住失聲痛哭……有人眼前出現了用身體頂著、用手抓著敵人刺刀讓自己沖上去殺敵的弟兄；有人眼前出現了一個個輪著拉響手榴彈向敵人撲下去的弟兄……一雙雙淚眼的朦朧中，弟兄們活過來了，就在那片沙灘上，就在那片山頭上……

“立正！”曹小民吼出命令：“四路縱隊行列，向右轉！我命令你們，回到沙灘上，回到山頭上，把你們的弟兄找回來，一個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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