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四四章 各懷心思的會議
恭王回到軍機直廬之后,派了個軍機章京,到內閣去請了瑞常過來,然后加上文祥,三人一起,“奉旨會議”——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召開第一次的“專案組工作會議”。
一直在軍機處侍衛值宿房“候旨”的阿爾哈圖和陳亦誠二人,因為是具體辦案的負責人,也“奉旨與會”。
內閣在紫禁城的東南角,已經出了太和門了,軍機處卻是在紫禁城的中央,二者距離甚遠,瑞常又沒有什么“紫禁城騎馬”的待遇,大冷的天兒,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冷熱交激,臉上一塊青一塊紅。
待到恭王告訴他,您也是“三人專案組”的一員——雖然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但瑞中堂還是在心里哀吟了一聲,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了。
會議假座軍機處,但是,寶鋆、曹毓瑛、許庚身三位大軍機,不但不能與會,連聽壁角的機會都沒有。
軍機處的建筑,分成南、北兩部分,南北相對。南邊的房子坐南朝北,是軍機章京值房。北邊的房子坐北朝南,一長溜十二開間:西邊四間,是內務府大臣值房;中間四間,是軍機大臣值房;東邊四間,是侍衛值宿房。
“專案組工作會議”,在軍機大臣值房最東邊的一間召開,寶、曹、許三位大軍機,自覺撤到軍機大臣值房靠西的兩間里,這樣,會議室右首邊的房子就空了;同時,會議室左首邊的侍衛值宿房里邊的人,統統被趕到了靠東邊的三間房子里。
于是,會議室就成了一間“孤島”。
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到位,但“專案組”并沒有討論案件本身,會議唯一的議題。還是“保密”。
親王儀制尊貴,禮絕百僚,阿爾哈圖和陳亦誠兩個。原本是沒有資格在恭王面前坐下的,但恭王特別吩咐“看坐”。于是,阿、陳二人,就在下首的椅子上,規規矩矩地撫膝挺背端坐。
恭王說道:“賊子狂悖,玷辱圣德,為免謬種流傳,辦理此案,是不可以大張旗鼓的。與辦案無關人等。皆不可使之知曉案情。已略曉案情者,厲禁向旁人泄露——包括父母兄弟妻兒!違者嚴辦!嗯,這個意思,‘上頭’并沒有明確交代,是我自個兒的想頭,各位以為如何?”
自然無人異議。
恭王繼續說道:“這個案子,除了軒軍和步軍統領衙門辦案的弟兄,以及芝生和我們幾個大軍機,還有什么人碰過嗎?”
房間里一時間沉默下來。
瑞常皺起了眉頭,臉上露出猶豫難決的神情。片刻之后,終于輕輕吐了口氣,看向阿爾哈圖。剛好阿爾哈圖也向他看了過來。瑞常微微清了下喉嚨,點了點頭,說道:“巖樵,你給六爺回吧。”
阿爾哈圖應了聲“是”,說道:“回六爺的的話,我們拿住賊人的時候,剛巧步軍統領衙門北營巡夜的弟兄經過,帶隊的是北營的翼尉德祿。”
翼尉帶隊巡夜?這個情形,不大多見。
“當時。德祿很不高興,說左翼總兵的人。辦案子怎么辦到右翼總兵的地頭上了?還有,樺皮廠胡同正經是北營的轄區。這個案子,該由他們北營來辦才對,要我們的兄弟把案犯交給他們。”
步軍統領衙門左、右、南、北、中五營,左、南二營歸左翼總兵管;右、北二營歸右翼總兵管;中營的地頭,因為皇城就在其中,原本是兩個總兵共管的,但阿爾哈圖兼領中營,所以,實際上,左、南、中三營,都歸左翼總兵管轄。
樺皮廠胡同在北、右二營交界之處,但是,確確實實是在北營的轄區里頭。
阿爾哈圖說道:“兩邊的弟兄吵得不可開交,意氣上來,自己人差點子動起手來,后來……”
偏過頭,看了一眼陳亦誠,轉回頭,繼續說道:“幸好,軒軍的弟兄帶了關貝勒的手令,看了手令,北營的弟兄才沒話好說。”
還帶了手令?
恭王微微皺眉,說道:“就是說,這一隊步軍,也曉得這個案子了。”
“是。”
恭王不說話了,右手食指在炕桌上輕輕地敲著。
文祥也在轉著念頭:如果沒記錯,這個北營翼尉德祿,原來是瑞王綿忻一系的人,綿忻死后無嗣,文宗做主,將惇王的兒子載漪過繼給了瑞王。那么,這個德祿,在某種意義上,就可以算作是惇王的人了。
“捉賊拿贓”現場的沖突,會跟這個有什么關系嗎?
過了片刻,恭王的手指停止了動作,說道:“德祿帶的這隊步軍,就請芝生對其切實曉諭,務必要嚴守分際……”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慢吞吞地說道:“如果還是不放心,索性尋個地方,暫時將這隊人看管了起來,待案子有了眉目……再說。嗯,對外邊和他們的家人,就說……出公差去了。哦,不過,這個只是我一時的想頭,是否可行,芝生,你斟酌一下,不必勉強。”
瑞常的頭立刻就大了。
德祿的行徑,雖不無可疑,但在臺面上并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恭王這么做,等于拿他們當嫌犯看了!
這也罷了,關鍵是,主意明明是恭王自個兒的主意,卻要他瑞常來“斟酌”——如果恭王直接下令,瑞常照辦,身上擔的不過是個執行的責任;但“斟酌”完了再做,瑞常就變成了這個決定的最后拍板人了!
拿現在的話說,身上擔的,就是“政治責任”了。
如此一來,就完完全全地站到了德祿背后的勢力的對立面了。
瑞常心中懊惱惶急,但不能不回答恭王的話,他含含糊糊地應了聲“是”。
“是”啥呢?是照著恭王說的辦呢?還是——讓我想一想先呢?
幸好,恭王并沒有進一步討論此事的意思,他撣了撣膝上的袍褂,抬起頭,將屋子里其余四人掃了一眼,說道:“關于此案,各位還有什么高見嗎?”
一片沉默。
恭王說道:“既如此,今兒咱們就議到這里吧。老阿,亦誠,這個案子,你們兩個,嗯,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別想其他的——別的不關你們兩個的事,曉得嗎?”
“是,卑職明白!”
“案子有了什么眉目,報給瑞中堂和文大人就是,嗯?”
“是!”
恭王轉向瑞常,說道:“芝生,這幾天,我的意思,就偏勞你多在步軍統領衙門坐鎮了——你如果總是內閣和步軍統領衙門兩頭跑,既耽誤事兒,身子骨兒也未必吃得消。”
又套了一根繩子到身上來。
“是……謹遵六爺的鈞命。”
“這個案子,以后不能再在宮里面會議了。芝生、博川,案情有什么進展,就到我府上來說吧——需要的話,老阿和亦誠也一并過來。”
“是。”
散了會,文祥代恭王送瑞常出軍機處,瑞常見四下無人,悄悄地對文祥說道:“博公,辦這個案子,我實在……才力難勝,總求你……多多照應,多多照應!”
說罷,兜頭一揖。
文祥一怔,趕忙還禮,說道:“芝翁,言重了!”
沉吟了一下,用很懇切的聲音說道:“芝翁,我曉得你的顧慮——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也不愿意接這個案子。可是——”
頓了一頓,說道:“案子總要有人來辦!還有,我覺得六爺有句話說得有味道:‘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別想其他的。’這句話是說給阿、陳兩位聽的,但于你、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別的不關你們兩個的事’——芝翁,咱們把‘你們’換成‘我們’就好了!”
瑞常默然片刻,又拱了拱手,說道:“受教!”
“此案得失榮辱,我和芝翁,休戚與共,自該同進同退。”
“心感,心感!”
雖然左一個“受教”,右一個“心感”,但瑞常還是覺得,自己實在是正坐在爐子上被火烤。唯一的希望,就是老天保佑,火頭別那么旺,烤得時間別那么長。
事與愿違,就在當天,距“專案組工作會議”還不到半天光景,火勢便倏然變大了。
亂清 第一四四章 各懷心思的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