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十六章 欽差大臣
第二天下午,在道署的花廳之中,以何桂清為首,坐了七八個人,由吳煦陪著喝茶聊天,等候開席。他們都是由吳煦發帖子特地請來,題目是商議上海城防的事情。
除了何桂清之外,還有江西學政彭敏寬、退休的禮部侍郎孫壽博等幾位大員在座,而那兩位同業公會的理事,也都在作陪。話題既然是談城守,那么自然要提到軒軍,大家對這一支荊枝初發,朝氣蓬勃的軍隊,都頗有好感。
“說起來,關卓凡這個人,在密云是替兩宮立過大功的。”彭敏寬說道,“人年輕,自然有一股銳氣,倒是足可與長毛一戰。”
“有銳氣是好的,不過到底年輕,做事還不夠穩重。”孫壽博咕嚕咕嚕吸著水煙,慢吞吞地說,“他那個洋槍隊的動議,我看就甚為荒謬。大清的兵勇里面,雜著些紅毛綠毛的洋鬼子,算怎么一回事?他的軒軍要餉,沒有話說,給!可咱們吃洋鬼子的苦頭夠多了,決不能再拿錢去養著洋兵。”說到這里,又吸了兩口煙,才接著說道:“好在還有云公在城里,文武雙全,有你主持,上海可保無虞。”
何桂清別號“根云”,此刻正啜著茶,聽孫壽博說到自己,放下茶碗,悠閑地說:“不敢當。我是待罪之身,城守的事,全靠大家拿主意。不過洋槍隊的事,國家體例相關,是絕不可行的,我看,還是該拿一筆錢,厚厚犒勞李恒嵩的兵,以他為主來出戰,才是正道。”
何桂清一向自詡知兵,每好大言,在奏折里洋洋灑灑,鋪陳他對朝廷用兵的看法,邀得咸豐皇帝的激賞,以為他是個人才,終于做到了兩江總督的位置,其實卻最是草包無用的一個人,一切方略,全靠浙江巡撫王有齡替他籌劃。等到他從常州出逃,王有齡在杭州殉城,他就再也沒什么好主意可以拿出來。剛才他所說的話,主張以李恒嵩的綠營兵為主來守城,在座的諸人聽了,無不暗暗皺眉。
但官職畢竟是以他最大,雖說革了職,可是一年多來,未曾到京,朝廷似乎也并沒有進一步追究的意思。官場中人,最會觀風辨色,像這樣的情形,都覺得何桂清起復只是早晚的事情,況且江蘇巡撫薛煥,又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因此上海的官紳,仍不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這……以李恒嵩為主,會不會把關卓凡開罪了?”
“也不能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何桂清不以為意地說道,“雖說他在旗,又是京里下來的人,可是到底還有個長幼尊卑。咱們這幾個,身受國恩,現在遇上這樣的大事,不能不替朝廷分憂!”
不曾想說曹操,曹操就到,何桂清還正在夸夸其談,門上的人卻來通報吳煦,說知縣關卓凡請見。
“混賬!沒看見我正在跟各位大人商量事情么?”吳煦板起了臉,訓斥道,“去回他,有什么事,請他明天再來。”
在座的,只有江西學政彭敏寬是現任官,雖然還未曾到任,到底是新離開京城不久,對關卓凡在京中的名頭,有切身的認識。他現在雖然只是一個七品知縣,但身份特殊,是大家都能夠意會的事情,因此覺得吳煦這種態度,甚為不妥,正想開口勸他,門上卻已經說話了。
“不讓他進來,恐怕不行……”門上嚅囁著說,“外面全是他的兵。”
七品知縣,帶了兵進道署?在座的諸人,無不變色,吳煦正要說話,廳外靴聲囊囊,關卓凡已經走了進來。他穿的倒是七品公服,神態安詳,可是身后跟著的十幾名親兵,身挎腰刀洋槍,挺胸凸肚,殺氣騰騰,不是好兆頭!
“各位大人,”關卓凡不肯失禮,拱手團團一揖,“下官有公務在身,唐突之處,還望包涵。”
在座的人,都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虛,心中驚疑不定,無人還禮,也無人做聲。
關卓凡不再理會他們,自顧自走到南面轉身站定,面無表情,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綾裱邊的紙來。
“何桂清接旨!”
這一聲有如平地驚雷,將眾人都嚇得呆住了,一個個如泥塑木偶,如癡似呆,動彈不得。
彭敏寬見機最快,聽了這話,知道何桂清要倒大霉了,第一個離座,乖乖跪在一邊。眾人見了,也都明白過來,關卓凡這是要宣圣旨!慌忙都學著彭敏寬的樣子,在他的身后跪下,伏地不敢抬頭。只有何桂清,如遭雷亟,面色灰敗,一個人跪在正面,哆嗦著嘴唇,連請圣安的話都說不成句了。
“臣……臣......何桂清……”
“奉旨,有話問你。”
“是。”何桂清勉強把持住,磕了一個頭。
關卓凡見這個風云一時的兩江總督居然如此草包,暗自嘆息,心說你既然號稱才氣無雙,若是待在翰林院,清華貴重,卻不是好?何苦來趟這一汪渾水。兩江總督任上,出過多少名臣,前有于成龍、史貽直、尹繼善、林則徐,后有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劉坤一,你桂清老兄何德何能,也配側身其中?
“奉旨問你:你一向奢談兵事,妄邀寵幸,一旦失利,不知自責,反而上折子說‘大局動搖,非書生所能支持’,是什么道理?”
“臣知罪。實在是臣紙上談兵,皆因報效之心太過,請皇上治罪。”
“奉旨問你:和春是欽差大臣,總督軍務,職權在兩江之上。何以向你先調張玉良不許,再調馬德昭又不許,九度行檄乞援,未得你一兵一卒之助,以至于江南大營潰敗,數年之功,毀于一旦。你有什么話說?”
“回皇上的話,臣用兵乖方,以為常州亦是要地,須以重兵固守,因此鑄成大錯。”
“奉旨問你:你既以重兵據常州,何以粵匪未到,便已倉惶東走,棄滿城百姓于不顧?又何以下令小隊開槍,殺傷跪留士紳,喪心病狂到這樣的地步?”
“臣罪狀深重,無言以對,只是實在不曾下令開槍,是當場局面混亂,兵士自行開火。至于離城,非臣敢于自為,是按察使查文經以下十七位官員的‘公稟’,促臣先離城籌餉。”
關卓凡聽他一直口稱“無言以對,臣罪當誅”,但其實每一句話都是在替自己辯解。雖然只是奉旨問話,也不由怒氣暗生,心說這個何桂清,文人的骨氣都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鄙薄,繼續問下去。
“奉旨問你:你既已革職交部議處,便應自行上京,何以仍滯留上海,藏身于租界,托庇于洋人,將國家大臣的體面,棄置不顧?”
這是誅心之問!何桂清額上見汗,狼狽不堪,支吾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臣……臣擬于上海激勵團練,運動內應,設法……設法光復近城,以贖前愆。”
關卓凡心中冷笑——到了這樣的時候,還在談什么“光復近城”!也不管他,問完了話,便直接展讀諭旨:“何桂清擁兵自保于前,喪城失地于后,戕害百姓,罪無可綰。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當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罪其狀,何須以公稟有無為權衡?何桂清著即拿問,解送進京,交刑部重議其罪。欽此!”
為了對何桂清的處理,朝中大臣,意見不一。恭王密咨幾位督撫,其中以曾國藩的復奏最為切實,其中的兩句,精警絕倫,為兩宮太后所激賞,由軍機直接寫進了諭旨之中,在關卓凡離京之時,將這一道密旨交給他,命他到上海之后,相機辦理。
曾國藩所說的,便是諭旨中“疆吏”和“大臣”的兩句話。有清一代,督撫的威權特重,尤其是總督,出巡的派頭,連王公都不能相比,但有一條,“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是不可移替的鐵律。何桂清逃離常州,憑恃的是屬下的那一張“公稟”,而曾國藩這兩句一出,等于將他離城的借口,完全推翻。跪在旁邊的彭敏寬知道,這一回何桂清不僅是解送回京,而且恐怕是難逃一死了。
關卓凡卻不為己甚,念完諭旨,便換了個笑臉,先將軟在地上的何桂清攙了起來,由兩名親兵半扶半架著,帶了出去,接著做了一個手勢,請各位還跪在地上的官紳大員們起身。
“各位大人請坐。下官也是職責在身,不得不如此。好在現在事情做完了,我也算是交卸了這個差事。”
關卓凡宣明密旨的那一刻,便等于是欽差的身份,而現在這句話,意思是說差事辦完了,這層身份已經去掉,咱們該怎樣還是怎樣,一如從前。
然而又怎能一如從前?幾個人驚魂初定,揉了揉跪得發麻的膝蓋,相互看看,由彭敏寬開了口。
“逸軒,正好你在這里,洋槍隊兵費的事,咱們好好議一議。”彭大人鄭重其事地說道,“畢竟軍情緊急,說到籌款,那是一刻也耽誤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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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清 第十六章 欽差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