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二十六章 小釘子和大釘子
曹毓英安步轉出外間,一眼便見到了正在堂中正襟危坐的關卓凡。
“給曹大人請安!”關卓凡一個千兒打下去。
“不敢當,請起吧。”曹毓英說得很謙和。
關卓凡站起來,從懷中取出那個大封袋,雙手遞了過去,順便打量了一下曹毓英,見他生得面貌清癯,眉目祥和,確實讓人很容易生出親近之感。
曹毓英接過封袋,卻不急著打開,讓關卓凡坐了,微笑著問道:“關千總,這一路辛苦了。”
“回大人的話,不辛苦。”
“哎,你不要拘禮,咱們隨便聊聊。”曹毓英擺擺手,便問起他的履歷。
“先父母都已經不在堂了……”關卓凡先把“自己”家里的狀況簡單報了,而履歷,則從八里橋之戰開始,撿能說的說了一遍,至于自己跟勝保的關系,寶鋆的巨賞等事情,則略過不提。他相信,這些事曹毓英是一定有辦法知道的,這樣的做法,能夠為自己加上“謹守分寸”的印象分。
曹毓英盤算了一下,一個九品的外委翎長,才二十一歲,不到三個月便升為六品的千總,若說沒有得力的奧援,是很難相信的一件事。
“在八里橋打過,那也算是從死人堆里殺出來的了。”曹毓英先泛泛地夸了他一句,又問道:“不知令尊是哪一位?”
“先父的名諱是保成,原來是光祿寺的少卿。”
“哦,哦,原來是關少卿的公子,難怪這樣能干。”曹毓英口不對心的說。關保成他是知道的,一個五品官,人很平庸,在光祿寺混日子而已,也沒聽說過有什么了不起的朋友,關卓凡之起,應當不是靠他父親的力量。
既然問不出來,索性便單刀直入了:“關千總,不知寶大人托你送東西,是什么一個緣由?”
“卑職在戒衛禮部大堂議和的時候,僥幸受過文大人和寶大人的賞識。”關卓凡恭恭敬敬地回答。
禮部大堂?曹毓英目光一跳,頓時想起來了。他在桌上一拍,笑道:“好,好,原來你就是那個痛罵龔半倫的武官!難怪我覺著你的名字有些耳熟。”
這件事,在京城里很是轟動,曹毓英他們在熱河自然也有所風聞。軍機章京都是讀書人的底子,以書生意氣,都覺得這件事做得痛快淋漓,沒想到原來就是面前的這個千總。曹毓英頓時對關卓凡刮目相看,問道:“寶大人可還有什么話讓你帶來?”
“倒沒有,”關卓凡答道,指了指那個放在桌上的大封袋,“只要東西送到,卑職就算交差了。”
寶鋆既然沒讓他帶話,那么想必重點是在封袋里頭了。曹毓英沉穩地點點頭,拿起封袋,說聲“你先坐”,站起身來轉進書房去了。
進了書房,倒出封袋內的東西,先把那些紅封包放在一旁不管,取出三張信箋,略略一掃,便轉身打開身后的柜子,從底下取出一張薄紙板來。這張薄紙板,與一張信箋的大小分毫不差,稀奇的是,上面還挖空了許多小方格子。
這個叫“套格”,是曹毓英與京中通信來往的秘密工具。他將薄板往信箋上一放,那些小格子里顯出的字,就有了全新的意思,再將這些字一個個抄錄下來,就變成新的一封信。
他將這封新的信讀了兩遍,默默思量了一會,便就著燭火把信燒了。直到紙灰燃盡,才站起身,走進客廳。
“逸軒,讓你久等了。”曹毓英的語氣變得十分親熱,與最初大不相同。
現在是逸軒了,關卓凡心想,這是個好兆頭。他就知道,寶鋆的那封信必有古怪——幾百里的讓他趕著送來,卻寫滿了三大篇廢話,沒有這樣的道理。他原來猜測,信中一定有許多暗語,倒沒想到他們用的是“套格”這種辦法。
“你今天來這里的事,不必對別人提起。”
“是。”
“不知你的防區,是在哪里?”
“我的馬隊是劃在如意洲,已經扎了營。”
“聽說你的馬隊,練得很好。”曹毓英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說,“國家多事之秋,拱衛行宮的重任,都在你們肩上。萬萬用心去做,不可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話,然而在關卓凡聽來,似乎句句都語帶雙關,別有深意。
曹毓英心里,自然有他的想法。熱河的禁軍,都掌握在肅順載垣和端華手里,現在文祥和寶鋆替他送來這一支兵,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只是關卓凡太年輕,曹毓英擔心他不知輕重,弄出什么紕漏來,因此第一次見面,便不肯跟他說得太多。
“逸軒,你少年英發,文大人和寶大人,都寄望于你。”曹毓英微笑著鼓勵他,“你盡心當差就是,再有什么事,我讓聽差曹平來找你。”
關卓凡點頭稱是,心想:我當然是他們埋下的釘子,可比起這位曹大人來,就只能算是小釘見大釘了。
幾日下來,關卓凡無奈地發現,想找蔡爾佳和阿爾哈圖,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皇帝北狩熱河,戎馬倉皇,隨駕的部隊番號繁多,即使是同一番號的部隊,防區也甚為雜亂,一時不能打聽明白。只得吩咐給圖林,讓他慢慢地找,而心里對執掌熱河防務的鄭親王端華一班人的軍事才能,不免有所鄙薄。
拱衛行宮,單靠胡亂堆積人數,有什么用?他心想,勝保對端華的評價,果然一陣見血:此人是個糊涂蛋。
熱河行宮的設置,甚為奇特,與京城中的皇宮大不相同。
這里是專為皇帝避暑所建,偶爾也會作為皇帝接見塞外蒙古王公的場所。行宮周圍二十里之內,都無百姓人家,因此戒衛的難度不高。平日里站班排哨,都是步兵的職責,而熱河禁軍之中有限的騎兵,雖也有自己的防區,但更多是作為機動,以備有什么緊急的事情發生。
關卓凡的西營馬隊也是如此。每天例牌巡邏,輪班休息,每三天去向駐扎在五里外的佐領福成安報告一次,除此之外,別無他事。曹毓英也再沒有派人來找過他,這么連著十幾天下來,心都懈了,日日睡到十點來鐘才起,倒是比在京城里閑適多了。
到了臘月二十三這一天,干脆一覺睡到晌午,才懶懶地起了身。在帳中用過了飯,踱步到了帳外,看著營中的司務給士兵造帳發錢——小大,照例加發三兩銀子的恩餉。
正在無聊,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接著便有一匹馬沖入了營中,馬上那人卻是上次陪關卓凡去紫春館的穆寧。還沒等馬停穩,他就滾下鞍子,大叫:“帶馬,拿家伙,咱們讓人給打了!”。
營中頓時大嘩。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平素里橫行慣了,只有欺負別人,沒有被別人欺負的。現在聽說被人打了,那還了得?登時便有不少人掛了腰刀,沖到馬槽邊去帶馬。
“都站住了!”大吼一聲的是丁世杰。他喝住了這些兵,看著關卓凡,等他的指示。穆寧這才看見站在帳前的關卓凡,連忙跑過來,氣急敗壞地說:“關老總,張校尉他們跟人動上手了,對方人多,再不去就來不及了……”話還沒說完,關卓凡掄圓了巴掌,一掌扇在他的臉上。
“穆老總,”關卓凡臉色鐵青,冷冷地說道,“你先醒醒。”
亂清 第二十六章 小釘子和大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