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二一一章 萬死孤城未肯降
“這個記心,沒法子不好啊!”關卓凡悠悠的說道,“那一次,下了那么大的雨!”
頓了頓,轉向楊婉兒,微笑著說道,“嗯,不曉得,今兒的天兒,會不會也像那一次那樣,突然就下起大雨來呢?如是,可就是——‘風雨送人來,風雨留人住’了!”
丈夫做如是說,似有深意——可是,“深意”何在?
楊婉兒還在轉著念頭,不曉得該如何回話,扈晴晴已是靈臺明澈,把話頭接了過去,“王爺,如果我沒有記錯——就是那一次,因為避雨,王爺才邂逅了妹妹——是吧?”
關卓凡含笑點頭,“是!”
“英雄氣概美人風,”扈晴晴抿嘴兒一笑,“倒是佳話一段呢!”
頓了一頓,“哦,避雨的地方,是一座祠廟——是吧?”
“是!”
“這座祠廟,就在這座砂山上——是吧?”
“是啊!”
“既如此——”扈晴晴用微帶央求口吻的說道,“趕早不如撞巧,王爺帶我們姐兒倆,故地重游一回,可好?”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看向楊婉兒,“妹妹心里,必定也是想的,只不過,她自個兒不好說出口來——唉,那座祠廟,可算是她幼時的家了吧!”
說的這兒,輕聲問道:“對吧,妹妹?”
楊婉兒心有所動,臻首低垂,輕輕的“嗯”了一聲。
扈晴晴轉回關卓凡,“就是不曉得,走這一趟,會不會耽擱王爺接下來的行程呢?”
“這倒不至于——”關卓凡微笑說道,“祠廟離這兒沒多遠,花不了多少辰光的。”
轉向劉郇膏,“松巖,此祠固然是楊側福晉的‘故地’,其實也是你和我的故地,咱們就‘故地重游’一回,如何?”
劉郇膏已經隱約猜到了輔政王的“深意”,可是,這層“深意”,實在太過驚人,他也沒有十足把握,是否真的猜準了王爺的心思?心跳不由就加快了,定一定神,欠一欠身,朗聲回道:“是!”
關卓凡轉向趙景賢,“竹兄,一起吧——如何?”
趙景賢亦欠身答道:“是!”
輔政王招呼一聲,只不過客氣——招呼也好,不招呼也好,下屬們自然都是要“一起”的。
其實,趙景賢也已看了出來,輔政王江陰之行,多半另有深意,不過,他的智慧,雖不在劉郇膏之下,但畢竟沒有劉郇膏和輔政王夫妻那一段共同的經歷,因此,還沒有想到劉郇膏已想到的那一層“深意”上去。
砂山只是一個丘陵,山麓部分,道路尤其平緩,車騎都行得,不過半刻鐘,一座小小的廟宇就在望了。
果然,離楊側福晉爺爺的墓園沒有多遠。
突然之間,猶如一道閃電,劃過趙景賢的腦海,他不由失聲說道:“這不是閻麗亨的——”
打住。
并轡而行的劉郇膏接口說道:“不錯,正是閻麗亨的祠館!——乾隆二十四年,奉高宗純皇帝的圣諭準建!”
他的聲音清清朗朗,好像故意要叫別人聽清楚似的。
曉得輔政王同楊側福晉的“佳話”的人很多——包括他倆邂逅于江陰的某座廟宇;可是,曉得這座廟宇是供奉哪一路神明的,卻少之又少——即便在“軒系”內部,也沒有多少人知曉。
趙景賢就不曉得——雖然他是“軒系”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實在是這座廟宇的神主的身份,太過敏感,當事人能不提就不提——關卓凡、楊婉兒只跟扈晴晴一人說過,劉郇膏則沒有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子——說過輔政王和楊側福晉的第一次相會,是在一座什么樣的廟宇里?
另一方面,兩百年過去了,江陰之外,曉得閻應元事跡的人,已經不算多了;曉得砂山山麓,還有一座小小的奉祀閻應元的廟宇的人,少之又少了。
這也就是趙景賢——淵博敏銳,非常人可及,才有這樣子的醒悟,換一個人,即便進了廟門,大約還是懵懂的。
隨行眾人之中,心頭掀起波瀾的,不止趙景賢一個,亦不能不想:王爺此舉,真的僅僅是“故地重游”嗎?
守祠人已經接到了縣主簿的通知,在廟門口相候,望見輔政王一行的車騎,趕緊跪了下來。
這是一個六十多的老人,身材瘦小,須發皆白,一眼看上去——
呃,倒是同當年的楊保山有些相像呢!
關卓凡走上前去,“老人家請起!祠主早登仙界,在這里,你我生者,不必講究塵俗的禮節。”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伸出一只手,去扶老人。
另一邊廂,楊婉兒急趨兩步,不聲不響的攙住了老人的另一只胳膊。
在場眾人,目光都是一跳,縣主簿趕緊說道:“這位是側福晉!”
輔政王親自來攙自己,老人已經渾身打顫了,斜側里又殺出來一個年輕美貌的貴婦人,更叫他蒙了圈兒,待聽了主簿的話,雙腿一軟,又跪下了。
進了大門,迎面是一塊石碑,可是,上面空空空如也,竟是一塊無字碑。
張勇嘀咕,“這是什么?照壁不像照壁,碑不像碑的……”
吳永賠笑說道:“回爵爺的話,碑文在碑身的背面。”
這可奇了。
轉了過去,果然,碑的背面有字。
細看,是一首七絕:
腐胬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城未肯降。
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落款——“江陰女子題”。
所有人——包括張勇、劉玉林、圖林等一班軍人——都感覺到了詩中的森森之氣,院子里的氣氛,立時就沉降下來了。
這個“江陰女子”的落款,也很奇怪。
這是一座很小的祠堂,面闊三間,沒有配殿,貼著院墻,有游廊同大門相連,“正殿”兩側,各有一間小小的耳房,整座祠堂,攏在一起,不過五間屋子。
關卓凡對著碑文,凝眸片刻,轉過身來,“進去罷!”
進入正殿,倒比想象中的略軒敞些——應該有一個后抱廈。
居中一尊塑像,軀干豐碩,雙眉斜飛,目細長而曲,面赤有須,神情威嚴。
第一個說話的,還是張勇,“哎,這個模樣,很有點兒關云長的意思嘛!”
他的話,多少帶一點兒說笑的意味,話音剛落,關卓凡的眼風就掃了過來,張勇這才發覺,自己的語氣,同殿內的氣氛,頗不相宜,吐了吐舌頭,閉上了嘴巴。
趙景賢沉吟了一下,說道:“閻麗亨神像的形貌,大約是依據韓慕廬的《江陰城守紀》塑造的吧?”
韓慕廬,韓菼,康熙年間,殿試第一,官至禮部尚書,慕廬是他的別字。
吳永對趙制臺的淵博十分佩服,“是!”
“不過,”劉郇膏接口說道,“邵子湘著《閻典史傳》,‘應元偉軀干,面蒼黑,微髭’——同韓慕廬的記述,還是頗有差別的。”
邵子湘,邵長蘅,子湘是他的字,康熙年間入太學,應順天鄉試,后入蘇撫幕,以古文辭著名于世。
好家伙,劉撫軍的淵博,也不是蓋的。
趙景賢點了點頭,“是——其實,若說逼肖祠主,大約還是《閻典史傳》勝《江陰城守紀》一籌的。”
關卓凡略略出了一會兒神,說道:“《江陰城守紀》載,閻麗亨‘每巡城,一人執大刀以隨,頗類關壯繆’,又云‘外兵望見,以為天神’,我想,大約就是因為這樁事跡,后人想象閻麗亨的形貌,便成了‘軀干豐碩,雙眉卓豎,目細而長曲,面赤有須’了。”
哎呀哎呀,輔政王才是不得了呀!
關壯繆,即關羽,死后謚“壯繆”。
張勇心想,你們幾位讀飽了書的,兜來轉去的,到了了,不還是說這尊神像造的像關云長么?哼,有什么呀?我可是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趙景賢、劉郇膏則齊聲說道:“王爺睿見!”
“不過,武而不遂曰壯,名與實爽曰繆,”關卓凡淡淡的說道,“‘壯繆’二字,實在算不得什么佳謚!嘿嘿,后主不肯替他這位義叔遮掩,倒也有趣啊!”
頓了一頓,“江陰蕞爾之地,彈丸之城,如果交給關羽,二十萬大兵壓境,他守得住八十日么?我看,韓慕廬拿閻麗亨擬于關壯繆,自以為美譽,其實是看小了閻麗亨!”
此言一出,群相聳動。
關羽可是“武圣”!照輔政王的說法,這位“武圣”,非但名實不副,閻應元的本事,更遠在“武圣”之上了?
這個評價,可真是——
高!實在是高!
不過,不管閻應元有多大的本事,可是都用在了對抗大清上頭的呀!
這個——
咳咳,咳咳。
至此,輔政王的“深意”,已經隱約浮出水面了。
趙景賢按捺住激越的心情,說道:“王爺此說,委實是公允持平之論!關羽自然不是無能之輩,不過,千載之下,得享大名,為人尊崇,主要還是因為‘忠義’二字,至于軍事上,是否算是第一流的人才,實在是很值得商榷的。”
關卓凡微微點頭。
轉過身來,面對神像,過了片刻,緩緩說道:“我其實受閻麗亨惠甚重——沒有他的這座祠館,我如何能夠邂逅楊側福晉?沒有他的庇佑,軒軍從長毛手中克復江陰,也未必就能收功如斯之速!”
舒一口氣,“上一回,就想有所致禮,可惜陰差陽錯,未能盡意,今天若再不顧而去,于公于私,都太無禮了——”
微微一頓,“請香!”
雖然都有了預感,但輔政王真的說出“請香”二字,一屋子的人,還是覺得不大真實——
輔政王真要祭奠閻應元?
祭奠這個殺了大清兵四萬余人的前明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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