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七十七章 破口大罵的皇太后?是……
兩宮皇太后的“簾”是“撤”了——她們如期交出了最高統治權,但是,她們擁有的巨大的威望,無論她們本人愿意如何,卻是怎么也“撤”不掉的。
威望意味著權力,威望愈重,權力愈大,不論集權社會還是民主社會,概莫例外,只是集權制度之下,威望和權力的關系,尤其密切,“撤簾”的兩宮皇太后擁有的威望,相當于她們“垂簾”時的權力——最高統治權的延續,區別只在于,她們是否有意愿、有必要行使這個隱形的權力。
相反,權力若無威望加持,不過無本之木,無根之萍,無足以恃。
最高統治權傳承的過程中,在繼任者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威望之前,某種意義上,大柄等同虛懸——前任雖然放了手,但是,并沒有自動掉到后任的手里,只要前任愿意,隨時可以將之重新握在手里。
如果,繼任者是“負威望”的的話,那就更加不必說了。
威望是一種有著巨大慣性的物事,只要不發生特別的破壞性的事件,這個慣性,幾乎相伴擁有者之終生——威望愈重,慣性愈大,愈難以將之同擁有者本人分割開來。
原時空,穆宗下旨修圓明園,距其正式親政,不過九個月;駕崩,距其正式親政,尚不到兩年,在這樣短的時間里,群臣目“撤簾”的兩宮皇太后,其實和“垂簾”的兩宮皇太后,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區別。
這就是為什么兩宮皇太后“人走了,茶不涼”;為什么親貴們寧肯“立幼”,也不“立長”——穆宗殷鑒在前,那些已經成年的“爺”,看來看去,沒有一個靠譜的,為不重蹈穆宗的覆轍,還是“立幼”吧——請善盡職責的兩宮皇太后繼續執政。
那么,兩宮皇太后巨大的威望自何而來?
自然是因為她們“善盡職責”,可是,她們倆的威望之鉅,并不僅僅是“善盡職責”就可以一言蔽之的。
未免“注水”之譏,獅子就不替關卓凡展開論述了,挑兩件事、三個人說一說吧,希望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一個是丁寶楨。
安德海被殺,是多種強大勢力共同作用的結果,不過,始作俑者,是丁寶楨,最后下手砍小安子腦袋的,也是丁寶楨,按照常理來說,安德海之被刑,既然是慈禧在其“上升期”遇到的最大打擊和最大危機,那么,她本應該對“兇手”恨之入骨才對,但事實上,丁寶楨簾眷不衰,慈安逝世、慈禧獨裁之后亦如是。
殺安德海的時候,丁寶楨是山東巡撫,出缺的時候,是四川總督,身上還有頭品頂戴、太子少保等一大堆榮銜,身后,朝廷追贈太子太保,謚“文誠”,入祀賢良祠,并在山東、四川、貴州建祠祭祀。
一個文臣能夠得到的恤典,丁寶楨都得到了,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慈禧的御筆——“國之寶楨”。
贊譽之隆,無以蔑加了。
第二件事,是“午門護軍毆打太監案”。
長春宮一個叫做李三順的小太監,奉懿旨給醇王福晉送太后姐姐的中秋節賞賜——一盒月餅,出午門的時候,被護軍攔住了,雙方由言語沖突而肢體沖突,結果是——月餅打翻在地。
事情就這么鬧大了。
如果要派責任,自然首先要派到李三順頭上——太監是沒有出入午門的資格的,若有特殊情況,一定要走午門的,得“上頭”特批,取得敬事房的“照門”——李三順并沒有這個“照門”。
不過,護軍也不能說沒有責任——無論如何,你們沒有控制住場面,御賜的食品被打翻了,不能不說是嚴重的失職,上綱上線成“大不敬”,也不算過分。
可以想見,聽了李三順添油加醋的哭訴的慈禧,惱火到了什么程度,彼時,她正在重病之中,甚至嚷嚷出了“不想活了”一類的話。
慈禧堅持要殺護軍。
這就過分了——護軍固然有責任,但不論怎么說,不放太監出午門,是忠于職守,真殺了守午門的護軍,就不僅是“枉法”,簡直是顛倒黑白了。
親貴和重臣都反對,可是,彼時的慈禧,病怒交集,已經失卻常度,什么話也聽不進去,最后,連慈安都屈服了,主張按照慈禧的意思辦——她是真怕慈禧的病情,因此加重甚至激化。
她本人也好,國家也好,實在是少不得慈禧其人。
但是,辦不了——刑部不奉詔。
刑部的“致認為,護軍罪不至死,而且,板子不能打只一邊兒,要辦,就應該連太監一起辦。
慈禧召見刑部尚書潘祖蔭,沒說幾句話,就開始破口大罵。
慈禧的罵法兒,不是君主和皇太后的罵法兒,基本上就是失去理智的村婦罵街的那一套,從“你的良心都叫狗子給吃了”到“我要和你媽進行不可描述的行為”,云云,罵過了,甩手而去,留下潘祖蔭一個人跪在那里,狗血淋頭,昏天黑地。
接下來的事兒,比較有趣。
因為慈禧病重,無法視事,于是兩宮皇太后商量,找幾個親貴重臣“幫著看折子”,名單出來之后,其中一人,大跌吃瓜群眾的眼鏡——潘祖蔭。
所謂“親貴重臣”,指的是恭王、醇王這個級別的親貴以及幾位軍機大臣,潘祖蔭不過一個刑部尚書,正常情況下,并沒有“與聞機密”的資格。
潘祖蔭是以南書房代表的名義,出現在這份名單中的。
不管怎么說,被狗血淋頭之后,潘伯寅的“簾眷”,非但沒“衰”,反倒還上去了?
不過,事情并沒有得到解決。
刑部堅持己見——“八大圣人”扔出話來,太后要殺護軍,自己下懿旨好了,俺們只能維持原議,無法枉法改判;慈禧呢,堅決不肯“自己下懿旨”,一定要走刑部的程序,雙方就這么僵住了。
事情遷延數月,最后,在慈禧病情好轉、聽得進話的情形下,“清流”發力,陳寶琛、張之洞上折,婉轉進言,替圣母皇太后剖析利弊,慈禧最終回心轉意,同意了刑部的判決,“不必加重”。
嗯,有的時候,“清流”還是能起到些正面作用的。
哦,對了,辦理“午門護軍毆打太監”一案的刑部“八大圣人”,為首的一位,叫做剛毅。
這個名字,想來各位書友都很熟悉的了,對,就是在慈禧晚年,備受信用,不遺余力替義和拳“轉正”,終于惹出辛丑大亂的那個剛毅。
歷史之吊詭和諷刺,令人尷尬而感慨。
不說這個了。
從丁寶楨、潘祖蔭、剛毅的際遇,我們可以從一個側面,了解到以下事實的原因:何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以下無數人杰,皆對慈安、慈禧這兩個女人——尤其是慈禧,俯首帖耳,死心塌地?
讓我們來簡單的數一數這兩個女人取得的成績:
第一,敉平了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的農民起義——還不止,過后,國勢非但沒有如之前的歷朝歷代那樣,一跌到底,反而掉頭向上,出現了實實在在的“中興”。
考諸二十四史,將中國的大一統王朝都扒拉出來,我們會發現,這是唯一的一次。
第二,不管您承認還是不承認,以下都是事實——中國這艘體量無比巨大的三千年航船,在這兩個女人手里,開始了無比艱難的掉頭轉向,中國這艘大船,能夠走到今天,乘風破浪,高歌猛進,伊始于一百五十年前那四只芊芊素手的吃力的轉舵。
再讓我們來看一看,這兩個女人,是在什么樣的條件下,取得以上的成績的?
第一,慈安、慈禧擁有的“最高統治權”,其實是打了很大折扣的“最高統治權”,其中只有決策權,沒有辦事權,而且,這個決策權,也是打了很大折扣的——她們的決策權是被動的,不是主動的——就是說,必得擁有辦事權的人將折子遞了上來,她們才能夠決定取舍增減,她們自己,是很難主動推行自己心儀的政策的。
還有,她們也很難主動和外界接觸、溝通。
這種情況下,上位者如果要做出正確的決策,就必須擁有異乎尋常的洞察力、判斷力。
幸運的是,這兩個女人——至少其中的一個女人——居然擁有這樣子的能力。
第二,和關卓凡、恭王不同,無論原時空,還是本時空,慈安、慈禧兩個,都是沒有自己的“班底”的,她們的“最高統治權”的行使,主要依靠兩點:—,不偏不倚,公正無私;二,極其高超的平衡技巧。
原時空,“班底”這個事兒,直到執政的中后期,慈禧才開始改弦更張,才開始有意識的培養諸如榮祿之類的“自己人”。
總之,這兩個女人,以法律基礎非常不牢靠、還打了很大折扣的“最高統治權”,做到了大多數、甚至絕大多數擁有完整皇權的男性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
她們的威望從何而來?就是從此而來——勤勉、明斷、公正、無私,以及超邁前人的巨大功績。
以上,基本是原時空的情形,本時空呢?
原時空、本時空,具體的情形,有很大的差異,但單就兩宮皇太后的威望而言,卻并無本質不同。
某些方面,甚至猶有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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