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六十九章 女中堯舜,擬于帝王
皇帝、皇夫奉兩宮皇太后移蹕頤和園。
皇夫前引,三架“黃金馬車”迤邐而入東宮門。
還在車里,三個尊貴的女人便覺得外頭濃蔭蔽日了,下得車來,一抬頭,哎喲,果然,青石御道兩旁,松柏成陣,風過處,濤聲隱隱。
這個位置,若拿紫禁城來比,大致相當于午門和太和門之間——即太和門廣場的位置吧?那兒,可是連一株草也沒有的!
感嘆之余,就不免就有些恍惚了,我聽到的“濤聲”——是“松濤”之“濤聲”,還是遠處昆明湖水拍岸的聲音?
皇夫在一旁指點:兩邊兒的房子,是“九卿朝房”。
兩宮皇太后目下是“撤簾”了,不過,修頤和園的時候,她們二位,可還在“垂簾”,因此,“正殿”或者說“外朝”的部分,是有朝房的規制的。
眾人的目光投向“二宮門”——仁壽門。
“哎,”慈安說道,“這個門……好生別致啊!”
確實別致,這明明是宮門,屬儀門的性質,卻采用了牌樓門的樣式,但又不是尋常的牌樓門——上部是廡殿頂,下部是欞星門樣式,可以說是……嗯,儀門、牌樓門、欞星門的“混合體”了。
門口的“陳設”,亦十分之特別——不是獅子、貔貅,一左一右,各是一塊“皺、漏、瘦、透”兼具的太湖石。
門兩側的宮墻,也很別致——一左一右,各嵌了一座既十分恢弘、又極其精致的磚雕影壁,這兩座磚雕影壁,構成宮墻的主體,紅色的墻體本身,反而退居其次了。
皇夫介紹:影壁的兩面兒——也就是墻內墻外——雕花的樣式,是一模一樣的,曰“蒼龍教子”,乃取皇帝仰荷慈懷、孺慕膝下之義。
兩宮皇太后都微笑頷首。
哦,對了,皇夫說,這個“蒼龍教子”,是用“金磚”鏤雕的。
“金磚?”慈禧問道,“就是太和殿地面兒用的那種‘金磚’嗎?”
“是——太后圣明。”
“有趣!”
不曉得門里頭什么光景,不過,單是這道門,就前所未見了。
不過,已經在門口了,如何“不曉得門里頭什么光景”?門關著嗎?
自然不是。
仁壽門是洞開的,可是,向門內看去,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塊極高大的太湖石——門口的那兩塊太湖石與之相比,就是小巫了,后頭的殿閣,都叫這塊大石給遮住了。
慈安還在奇怪,“咦,門里頭怎么擺了一塊大石頭……”
慈禧已經反應過來了,“哎,這塊石頭,不就相當于照壁嗎?”
御姐的敏慧,關卓凡不得不佩服,“是!太后圣明!這塊石頭的用處,確實等同照壁——此謂‘障景’,如果沒有這塊石頭,門外看進去,便一目了然,那就少了許多的意趣了。”
“我明白了,”慈禧點了點頭,“這是拿造園子的路數,來造正——”
說到這兒,打住了。
話沒說全,是因為“拿造園子的路數,來造正殿”,聽上去,似乎略嫌……不大莊重。
關卓凡卻沒有任何避忌,“確實是拿造園子的路數來造正殿——修頤和園,本就是為兩位皇太后‘頤養沖和’之用的,一切興作,皆不可偏離這個宗旨——即便正殿。若墨守成規,必失之呆板,如是,何能叫兩位皇太后賞心悅目?‘頤養沖和’云云,又從何談起呢?”
慈禧、慈安對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極欣慰的笑容。
“你有心了!”
“謝太后獎諭——這都是臣的本分。”
這時,慈安的目光,落在了“仁壽門”的匾額上,“仁壽門、仁壽殿——嗯,‘仁壽’,這個名字起得好!”
聽了慈安的話,關卓凡看向皇帝。
皇帝會意,“回皇額娘的話,《論語》曰‘仁者壽’,《禮記》亦曰,‘大德必得其壽’,‘仁壽’的名字,典出于此——”
微微一頓,“兩位皇額娘‘垂簾’七載,廣施仁政,有大德于萬民,‘女中堯舜’之譽,不為虛諛!——其必獲天佑也!嗯,堯活了一百一十八歲,舜活了一百歲,我想,兩位皇額娘的福壽,一定不會比他們短!”
這個馬屁,實在是拍的太舒爽了,慈禧平日里見了皇帝,總是皮笑肉不笑的,這一回,真正是“笑容滿面”了。
慈安也是笑容滿面,不過,她的關注點,和慈禧不同,“可不敢跟堯舜比!——那都是大圣人!”
不過,母后皇太后接下來的語氣,卻是又驚又喜,“不過,皇帝倒真是進益了!又曉得《論語》,又曉得《禮記》——這許多典故,隨口就能搬了出來——好,好!”
轉向關卓凡,“你這個老師,稱職的很吶!”
皇夫趕緊再次表示,“這都是臣的本分”,云云。
事實上,皇帝進益是進益了,可是,《論語》、《禮記》的典故,“隨口就能搬了出來”的本事,可還沒有——這都是皇夫提前打了招呼,皇帝提前做了功課滴。
好,說了這許多,進門吧。
進了仁壽門,繞過“照壁石”,仁壽殿的全貌,便展現于眼前了。
慈安:“哎喲,院子里頭,擺了這許多的東西!”
慈禧的注意力,卻不在“許多的東西”上頭,她關注的,是殿閣本身——
面闊九間?
我看錯了嗎?
她定了定神,又在心里默默數了一遍。
不錯,確確實實,面闊九間。
怎么可能?皇太后正殿的規制,不是七間嗎?
九間——這是天子的規制啊!
這不是……僭越了嗎?
慈禧的心跳加快了。
她看向關卓凡,低聲說道,“九間?”
御姐的聲音,有些發澀。
聲音雖低,慈安也是聽到了的,她愣了一愣,終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目光也立即轉向了關卓凡,臉上的笑容沒有完全消失,但已經是一副微微錯愕的樣子了。
“是,”關卓凡清清楚楚的說道,“九間。”
頓了頓,“本來,皇太后正殿,按規制,面闊七間,可是,兩位皇太后的功績,非尋常皇太后可比——如皇上所言,‘女中堯舜’之譽,不為虛諛!因此,臣等公議,皇太后正殿之面闊,由七間加到九間——不如此,不能盡‘崇功報德’之大義。”
慈禧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她微微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么來。
“可是,”慈安壓低了聲音,“九間,不是皇帝的……呃……這不是那個什么了嗎……”
“僭越”二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來。
關卓凡卻是異常坦然,“兩位皇太后放心,再沒有僭越之嫌的!”
頓了一頓,“請兩位皇太后留意,仁壽殿雖是九間,卻是單檐;太和殿——‘天子正殿’,十一間,重檐,同為正殿,仁壽殿較之太和殿——即‘皇太后正殿’較之‘天子正殿’,分際清清楚楚,哪里有什么‘僭越’?”
“哦……”
“還有,”關卓凡說道,“再請兩位皇太后想一想乾清宮的規制——九間、重檐,乾清宮為‘天子正寢’,規制是低于‘天子正殿’的,則皇太后的‘正殿’的規制,尚不如天子的‘正寢’的規制——分際如此,何來‘僭越’?”
“這……”
“另外,”關卓凡繼續說道,“慈寧宮亦為‘皇太后正殿’——慈寧宮雖是七間,卻是重檐,兩位皇太后想啊,一個七間、重檐,一個九間、單檐,這不就基本上扯平了嗎?——仁壽殿、慈寧宮,其實差不了多少嘛!所以,莫說‘僭越’了,就是‘逾格’,也是談不上的。”
“這個……好像……是的……”
慈安猶猶豫豫的,不曉得該怎么表態——聽起來,關卓凡說的頭頭是道,可是,又總覺得哪兒還是有點兒不對勁兒?
于是,求援似的看向慈禧。
“姐姐,”慈禧平靜的說道,“說到朝章典制,自然是他們做大臣的比較明白些,既然已經過了公議,他們怎么說,就怎么辦吧!——咱們姐兒倆,既然已經‘撤簾’了,也不好再多啰嗦些什么了。”
“這……呃……好吧……”
慈禧的話風,慈安自然是聽出來了,什么“他們比較明白些”,什么“已經過了公議”——慈禧是想要這個“九間”的“皇太后正殿”的。
可是,慈安不曉得的是,慈禧的聲音雖然平靜,內里卻是心潮澎湃,整個人,猶如御風凌虛一般,飄飄然,說不出的滿足、得意、痛快!
她清楚的很,九間之于七間,重檐之于單檐,其間差距,如何可比?
九間之于七間的差距,是“質”的,重檐之于單檐的差距,是“量”的,仁壽殿的“九間、單檐”的分量,遠遠的超過了慈寧宮的“七間、重檐”的分量,較之乾清宮的“九間、重檐”,并不存在本質的區別了!
從天津回鑾北京的時候,不過就是把“皇太后儀仗”陳設到外朝,再加了一、兩件皇帝專用的“法駕鹵簿”如儀象之類,慈禧便激動異常了,亦不能不表示,此為“非分逾格之榮”,對皇帝說什么“今兒個的儀仗,似乎不是皇太后應當應份的,趕緊撤了吧”,云云。
何況眼前的“九間”的“皇太后正殿”?!
這是擺明車馬,將她——啊,還得加上慈安——擬之于帝王了!
這座九間的大殿,將她——還有慈安——“超擢”于二十四史所有的“賢后”之上,“女中堯舜”四字,這會兒想起來,竟真的不似“虛諛”了!
這是對她的過往功績的最高、最大的肯定,或者,用二十一世紀的說法,是對她的“人生價值”的最高、最大的肯定。
她也不打算作態謙讓了——這一來,大殿已成事實,再怎么也不可能“趕緊撤了吧”?二來,這里不比回鑾之時乾清門前的萬眾矚目,身邊沒有“外人”嘛!
要理解慈禧的驚喜,還得明白:她的驚喜,是“喜上加喜”。
在此之前,雖然已經做了整七年的皇太后,但是,她也好,慈安也好,都不擁有真正意義上的“皇太后正殿”,她的“皇太后正殿”,不過就是長春宮的前殿;慈安的“皇太后正殿”,不過就是鐘粹宮的前殿——左不過一座面闊五間的房子罷了!
紫禁城里唯一真正意義上的“皇太后正殿”,是慈寧宮,不過,即便慈寧宮,也是前殿后寢的格局——正殿為“慈寧宮”,寢宮為“大佛堂”,都在一個院子里,彼此面面相覷。
只有皇帝才擁有獨立于寢宮的“正殿”。
或許再加上一個太上皇——太上皇正殿是皇極殿,寢宮是樂壽堂,雖然同屬寧壽宮區,但可以說是“不在同一個院子里”。
現在,要再加上“我們姐兒倆”了。
頤和園里,自己的寢宮樂壽堂——不好意思,和高宗純皇帝的樂壽堂重名了;“東邊兒”的寢宮玉瀾堂,同仁壽殿,都是彼此獨立的。
片刻之間,慈禧的心態,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對“他”的多少怨恨、“他”給自己的多少委屈,似乎,都在這座面闊九間的“皇太后正殿”前,煙消云散了。
亂清 第六十九章 女中堯舜,擬于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