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三二章 翻覆
饒是寶鋆宦海沉浮,老謀深算,此時此刻,也不由心跳加。
不過,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筱紫云覷過去,見他的臉上,木無表情,心中不禁就有些打鼓了:不曉得寶大人對艾翁的這個“想法”有什么想法?
過了好一會兒,寶鋆慢吞吞的說道:“艾翁這條計,真正叫做奇計,石破天驚!我佩服的很——”
頓了頓,“不過,一場仗,想叫他打贏,固然不容易;想叫他打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怎么會?”筱紫云說道,“虛晃一槍,敗下陣來,誰不會啊?”
寶鋆的臉色,立即冷峻下來了,口氣也像是結了冰:“你真正是個戲子!你以為,打仗是你戲里唱的那個樣子?‘虛晃一槍’——哪個去虛晃這一槍?‘敗下陣來’——叫哪個敗下陣來?”
筱紫云微微漲紅了臉,過了片刻,低聲說道,“我確實什么也不懂,說錯了話,請大人不要見怪。”
寶鋆淡淡的說道:“談不上什么見怪不見怪。既然共謀大事,彼此就要開誠布公,有什么說什么,咱們倆都一樣——有什么說什么,不必怕說錯了話。”
“是,呃……”
頓了頓,覷了覷寶鋆的臉色,筱紫云試探著說道,“艾翁是這么想的,如果派去和法國人見仗的將領里頭,有咱們的人……”
“咱們的人?哪個呀?”
筱紫云語塞,過了一會兒,賠著笑,道,“有還是沒有,不就得靠寶大人——”
寶鋆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靠我?別做夢了!”
“不就得靠寶大人”一句,是接著前邊兒的“艾翁是這么想的”,寶鋆如是說,等于指斥艾翁“做夢”,筱紫云心中大不舒服,你怎么罵我都沒有關系,可怎么好這么說艾翁呢?正想有所辯解,寶鋆已繼續說了下去:
“對法作戰,軍事上頭,是‘山人’的‘一言堂’!其他的人,中樞也好,地方也好,除了一個劉子默,只怕連文博川、曾滌生,都插不進話,何況是我?根本就不挨邊兒!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頓了頓,看了看筱紫云,“劉子默、文博川、曾滌生這幾個,你曉得是誰吧?”
“文中堂、曾中堂,”筱紫云說道,“我是曉得的,這位劉子默劉大人,呃……”
“云貴總督劉長佑!”寶鋆說道,“云南是對法作戰的前線,‘山人’將劉子默擺到昆明去,本意就是為了準備對法的戰事,所以,對法之戰,軍事上頭,劉子默說話,多少還有點兒分量。”
頓了頓,“這些,艾翁應該都是明白的。”
“是!”
“對法作戰,”寶鋆說道,“主力是軒軍——那可是鐵桶一只、水潑不進的地方!總不成,艾翁要打軒軍的主意?”
“這……”
“軒軍之外,還有廣西、云南的綠營,替軒軍打打下手。你要曉得,這兩個省的綠營,已經叫軒軍‘改編’過了——里里外外、徹徹底底整治過了!凡是軒軍看不順眼的,都趕了出去!因此,也是被‘山人’牢牢的抓在了手里頭了!”
“退一萬步說,即便滇、桂綠營里頭,真有‘咱們的人’,他敢秉承艾翁的意旨,故意把仗往輸了打?!”
“這……”
“打仗不是唱戲,”寶鋆冷冷說道,“就是唱戲,也還有《失空斬》呢!”
頓了頓,“馬謖可不是在戲里才殺掉的!軒軍軍紀,何其森嚴?有不遵軍令甚至里通外國的,二品以下,陣前執法!事前都不用向北京請示!到時候,神仙也救他不得!別說艾翁和我了,就是搬出皇太后和皇上來,也沒有用!——腦袋已經落地了,晚了!”
《失空斬》是《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三出戲的合稱,筱紫云雖然沒有讀過什么書,這段“史實”,卻是門兒清的。
呆了半響,筱紫云說道:“那——輜重糧草呢?這個……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果……軒軍的糧草,接濟不上,這個仗,就打不好了吧?”
寶鋆心中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如何個接濟不上法兒呢?”
“這……譬如運糧的‘委員’,是咱們的人……這個,運糧到底不是直接跟法國人見仗,就算沒有按時送到,也不至于就……呃,那什么了吧?”
“沒有區別!”寶鋆峻聲說道,“‘失期’,和打敗仗的罪名是一樣的!而且,運糧的‘委員’,頂多是一個候補道,一、二品的紅頂子大員,諸如提督、總兵,猶不能免于軍法,何況一個小小的候補道?殺起來,只會更加痛快些!”
筱紫云接不上話了,心里頭大為郁悶:在“艾府”的時候,自己聽艾翁如此這般的說下來,覺得多有道理啊?怎么到了你寶大人這兒,就這里也行不通、那里也行不通了呢?
過了片刻,輕輕吸了口氣,“艾翁說,還有條‘釜底抽薪’之計……”
“釜底抽薪”?
“呃,艾翁說過,《三國演義》里頭,曹操和袁紹打仗,一把火燒了袁紹的糧草,袁紹就一敗涂地了……”
說到這兒,筱紫云突然有點兒懷疑這段“史實”的真實性了,道:“請教大人,《三國演義》里說的,是……真的吧?”
“《三國演義》也是戲,”寶鋆的嘴角,帶著一絲譏笑,“不過,艾翁說給你聽的這一段,倒是實有其事的。那是官渡之戰,袁軍的軍糧,都屯在大營后方四十里處的烏巢,派重兵把守。曹操親率精兵,夜襲烏巢,攻破袁軍營壘,將袁軍糧草輜重付之一炬。”
頓了頓,“袁紹之敗,也確實是起因于糧草盡失,軍心動搖,戰局急轉直下,終于不可收拾。”
筱紫云松了口氣,“是真的就好!咱們……”
“好什么?”寶鋆打斷了他的話,“先不說北京和前線,數千里之遙,就算咱們真的跑到了滇、桂——甚至越南,也探知了屯糧的地點,這個火,是你去放呢?還是我去放呢?你以為,焚毀大軍糧草,像燒個草房子那么簡單嗎?曹操親率大軍,苦戰一夜,尤幾乎功敗垂成,咱們拿什么放這個火呢?”
“這……”
“還有,”寶鋆說道,“現在的仗,洋槍、洋炮、蒸汽船、火輪車……早就不是曹操袁紹那種打法了!別總是拿《三國演義》那一套來套了!”
這個話,筱紫云聽了,并不如何過腦子,他笑了一笑,說道,“大人方才說,‘咱們拿什么放這個火’——咱們放這個火,可能確實不大方便,袁紹的軍糧,也不是袁紹自己的人燒毀的呀……”
寶鋆的念頭轉得極快,“法國人”三字倏然跳入腦海。
心中一跳,眉毛不由微微豎了起來,聲音也不由低沉了下來:
“你是說——法國人?”
“是呀!”筱紫云說道,“其實,也不就是輜重糧草這一件事——艾翁說,有些消息,咱們如果能夠提前透露給法國人,咱們的‘大事’,不就好辦了?”
這一手……還真是狠啊!
嘿……小看了這個艾翁呢!
“譬如,”筱紫云一邊兒覷著寶鋆的臉色,一邊兒說道,“目下,法國人大約還不曉得,大清要和他開戰吧?如果法國人曉得了,提前做足了準備,這個仗……”
“可是——誰去和法國人說這個話呢?”
筱紫云“嘿嘿”一笑,“我一個戲子,說出話來,自然是沒有人信的;艾翁的身份,也不好直接和法國人打交道,這個,自然就是——”
“自然就是我寶某人嘍?”
“呃……”筱紫云陪著笑,“艾翁說,寶大人原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和洋人打的交道多,在洋人那兒,威望夙著,寶大人說出來的話,洋人一定是信的——”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寶鋆冷笑,“都已經風流云散了,還有什么可說的?”
“不然,不然!”筱紫云說道,“艾翁說,咱們的洋務,其實是寶大人一手一腳辦起來的,那個‘山人’,其實是下山來摘桃子的!嗯,這個……‘鳩占鵲巢’!一提起這個事兒,就叫人的氣,咽不下去!”
頓了一頓,“真扳到了‘山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自然是要恢復起來的,寶大人自然是要做回總理大臣的——席大臣!”
再頓一頓,“還有,艾翁說,到時候,除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整個朝政,也都要托付給寶大人的——”
寶鋆暗自冷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話,不曉得你這個戲子,會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到時候,中國會不會又出來一個后唐莊宗?
不過,想到“整個朝政,也都要托付給寶大人的”,心里頭也不免小小的熱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說道:“我要是這么直捅捅的跑去跟法國人說了,法國人信不信,且不去說他——就算他們信了,那個什么署理公使博羅內,只怕第二天就會找到‘山人’:‘我聽說,明兒個大清國就要向法蘭西國宣戰了,親王殿下,這個事兒,是不是真的呀?’”
“‘沒有這回事兒?——那好,我請寶佩蘅來和親王殿下對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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