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二六章 搓扁揉圓
寶燏了好一會兒的怔,然后,身子往椅背上頹然一靠,長長的嘆了口氣,“唉!我還以為——”
頓了頓,“老文他們也以為——”
搖了搖頭,“想岔了,全想岔了!”
過了片刻,支起了身子,不過,神情依舊沮喪,“其實,也不僅僅是頤和園和國賓館這兩件事,老文他們說,內務府各個衙門的費用,都在減少——”
寶燏扳著手指頭,“我一個個數給你聽啊——都虞司、掌禮司、會計司、慎刑司,這幾個還好;上駟院、武備院、奉宸院,也勉強過得去;最糟糕的是廣儲司、營造司,日子是愈來愈難過了!”
都虞司,掌內務府武職官銓選及畋魚之事——“畋魚”,即漁獵。
掌禮司,掌內廷禮樂及太監品級考核。
會稽司,掌內務府出納及莊園地畝。
慎刑司,掌審讞上三旗刑獄案件。
一眼看去,就能明白,為什么這幾個部門“還好”——本來就不是經手大把銀錢的部門,因此,“費用減少”,影響最小。
上駟院,掌御用馬匹。
武備院,掌制造器械。
奉宸院,掌紫禁城外一切皇家宮殿、苑囿的管理、修繕。
“三院”都要花錢,不過,“御用馬匹”是不能省的;“器械”,現在雖然用開洋槍、洋炮了,可武備院制造的器械,是官廷所用的刀仗、鞍轡、甲胄、旗纛、傘幄,也即充場面的那些東東,并不關洋槍洋炮的事兒,暫時也是省不得的。
至于奉宸院的職掌,聽起來氣勢恢宏,“紫禁城外一切皇家宮殿、苑囿的管理、修繕”哎,不過,所謂“管理、修繕”,重點在“管理”,不在“修繕”,這個“修繕”,其實只是日常維護,哪個宮殿苑囿真要“大修”了,得去找營造司。
所也就是說,奉宸院的經費,是相對固定的。
所以,“費用減少”,不會第一個減到“三院”頭上,因此,日子“也勉強過得去”。
廣儲司,掌內府庫藏,下設銀、皮、瓷、緞、衣、茶六庫,織造、織染二局,亦在其管轄之下。
這是內務府規模最廣、職掌最寬、資源最豐的一個部門,是“內廷供奉”的主力,自然而然,就成了內務府權力最大的一個部門,別的不說,內務府的“堂郎中”,大多都是從廣儲司的“總辦郎中”升上來的——譬如文錫。
營造司,掌宮廷修繕工程。
這個“修繕”,可不比奉宸院的“修繕”,奉宸院只是“縫縫補補”,營造司可是“大破大立”——其實,前邊兒已經提過一句了:宮廷苑囿,一切大興土木,都歸營造司該管。
不消說,這是兩個最花錢、也是最來錢的部門,“費用減少”,第一個減的,就是廣儲司、營造司的費用。dudu1();
“減得好!”寶鋆摸了摸胡子,“減了之后,內廷供奉,未受任何影響,不就證明,之前給的多了?——不但是給的多了,而且,還證明了,多出來的那一塊兒,根本就沒有花到……哼,這個老爺、太太的頭上!”
“這個……也不能這么說吧?關鍵是——減下來的那一塊兒,有人給填上去了!”
寶鋆“哼”了一聲,沒說什么。
“老文他們說,”寶燏愁眉苦臉的說道,“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不大緊張,想著費用減少了,供奉自然也就跟著少了,時間稍長,就算上頭撐得住,宮里頭別的人,太監、宮女,還有……文宗皇帝留下來的幾個妃嬪,也必定是受不了的,抱怨一多,上頭的耳朵,又不背,這個……自然而然,就一切恢復如常了——”
頓了頓,“可是,誰曉得,人家另有路子呢!軒軍的糧臺、宮里的敬事房,兩家直接接頭,陳設服用、雞鴨魚肉、柴米油鹽,源源不絕的就進來了!”
“結果——嘿,老爺、太太那兒不必說了,就是幾個姨太太那兒,該有的、不該有的,不但沒少,竟反倒比之前還要豐厚了!”
“宮里頭上上下下,尤其是那幾個姨太太,哪個不在上頭跟前,可勁兒的……說這個的好話?”
說到“這個”的時候,又比了個“三”的手勢。
“唉,你說,叫內務府的人,到哪兒說理兒去?”
“說什么理兒?”寶鋆說道,“內務府的人,本來就不占著理兒!”
“可是,”寶燏說道,“一支軍隊的糧臺,直接往宮里邊兒送東西,這又算什么理兒?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呀!不過,人家倒是振振有詞的:先頭不是有懿旨嘛,太后出巡,一切儀仗關防,皆由軒軍辦理——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一路上的供奉。所以,太后回鑾,內廷有所需求,軒軍也當效力。”
略略一頓,“哎,你說,這個所以,是怎么所以出來的?這兩件事兒——一個太后出巡,一個內廷供奉,能搭在一起嗎?”
“官字兩張口,”寶鋆微微一笑,“人家就是官,愛怎么說就怎么說,你能有什么脾氣?”
“現在,”寶燏垂頭喪氣的說道,“人家是說都不必說了——軒軍干脆就住在宮里了,軒軍的糧臺,往宮里送多少東西,都是名正言順的了!”
“名正言順——你知道就好!”寶鋆說道,“人家現在是什么都過了明路了!什么都明正言順了!內務府那幫子人,最好看清楚局面,別存什么糊涂心思,別打什么糊涂主意!你呢,有事兒沒事兒的,也別總跟他們混在一起了!”
“有什么主意可打?”寶燏嘟囔著說道,“不過就是撞個木鐘、求個人情罷了……還有,就是因為看清楚局面了,才著急的呀!”
頓了一頓,“削減費用,就夠糟糕的了,可是,老文他們說,還有更糟糕的!”
“更糟糕的——是什么呀?”
“老文他們說,國賓館的工程,就算不交給內務府,也該設一個國賓館工程局的,沒有理由,叫頤和園工程局來辦國賓館的差使啊,這算什么?這個……很不對頭兒啊!”
“有什么不對頭?”
“老文他們說,這是頤和園工程局要擴權!將來,頤和園竣工了,頤和園三個字一抹,就是工程局了!”
頓了頓,“老文他們說,這個工程局,將來是要取代內務府的營造司的!”dudu2();
寶鋆心中一動。
不過,他沒有接寶燏的話頭,“你別再一口一個老文他們說了!我跟你說的話,你到底聽清了沒有?——叫你以后別再跟文錫、琦佑他們混在一起了!”
頓了頓,“我跟你實說了吧,這個——”
比了個“三”的手勢,“對內務府,早就看不順眼了!這以后,上頭捏拿內務府,只會更緊,不會更松!——還不定怎么搓扁揉圓呢!你總跟內務府的人混在一起,一不小心,連你一塊兒捏扁了!”
寶燏一怔,“有這么嚴重嗎……”
“我不是嚇唬你!”寶鋆正色說道,“你是跌過大筋斗的人,再跌一跤,爬不爬的起來,可就難說了!以前,上上下下,都還看我的面子,現在,我可是不比從前了!你再出了事兒,我可未必保得住你!”
頓了頓,冷冷的一笑,“到時候,別說保你了,就是我自個兒,說不定都是……泥菩薩過江呢!”
寶燏的臉,像死了老子娘一般的難看。
“我跟你說的這些話,”寶鋆說道,“你可別當成耳邊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再者說了,你以為你真能從文錫、琦佑那撥人手里,落下什么正經的好處?就算有什么好處,到了你這兒,也是殘羹剩飯了!”
“就算是殘羹剩飯,”寶燏冷笑著說道,“也得吃啊,我——”
“得!”寶鋆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又來!你的那套嗑,我耳朵里已經聽出繭子來了!”
“不說行嗎?”寶燏說道,“你弟妹、侄子、侄女兒,一家子好幾張嘴,都得吃飯啊!”
“好啦,好啦!”
寶鋆厭煩的擺了擺手,“你等一等!”
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一個鐵皮大保險柜前,背對著寶燏,“喀喇”、“喀喇”的撥弄了一陣子,打開了保險柜。
關上保險柜,回過身來,寶燏的目光,落在老哥的手上——一張銀票。
“喏!”
寶鋆將銀票遞了過來。
寶燏接過,眼風一掃,心中怦的一跳:二千兩!
他在老哥這兒“打秋風”,每一次,不過幾十兩、百來兩,最多的一次是二百兩,再沒有更多了的。今兒是怎么回事兒?——二千兩?老哥不會是拿錯了吧?
寶燏趕緊將銀票攏入袖中,臉上的陰云,一掃而散:“多謝大哥!”
微微一頓,笑嘻嘻的,“還有大嫂!”dudu3();
寶鋆哭笑不得,“扯你大嫂干什么?”
頓了一頓,“這二千兩銀子,算是我替自個兒買一個耳根清凈,也替你買一個平安——你明白嗎?”
喲,沒給錯,就是二千兩!
寶燏低下了頭,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滿臉堆笑,“我明白,我明白!——我不跟內務府那班人混就是了!”
“嗯,還不算太笨!”
寶鋆點了點頭,用警告的語氣說道,“還有——你可別一出門,轉頭就把這筆錢給花了!你自己也說了,家里還有好幾張嘴呢!”
“不會,不會!”寶燏說道,“大哥你放心好了!我是那種顧頭不顧腚的人嗎?”
“你不是?——你不是就沒有人是了!”
寶燏頗為尷尬,笑了笑,“那是以前!以后……嘿嘿!”
頓了頓,“再者說了,這種時候,就是我想亂花錢,也沒有地方花不是?”
“什么意思?”
“現在不是國喪嗎?”
“國喪”期間,八音遏密——禁止一切公共娛樂活動,尤其是金石絲竹。
戲院、書場、妓竇、賭場、煙館,統統歇業;天橋打把勢、說相聲,也在禁止之列;酒樓的生意,亦大受影響,有的東主,為免白費燈油火蠟,索性上了門板,替自己和伙計們放假了。
因此,寶燏說,“這種時候,就是我想亂花錢,也沒有地方花”。
“也罷了,”寶鋆說道,“你好自為之吧!”
寶燏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興奮的說道,“大哥,四徽班現在都閑著,咱們叫張條子,好不好?”
寶鋆大皺眉頭,“好嘛,方才說,別一出門,轉頭就把錢給花了,現在,竟是頭還沒有轉過去,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
“不是我叫——是你叫。”
寶鋆狠狠的瞪了寶燏一眼,“愈說出好聽的來了!你方才也說了,現在是國喪!我是什么人?國家大臣!這種時候,能做這種事情?”
亂清 第一二六章 搓扁揉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