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二五六章 打倒昨日之我
也是,也不是。
“同袍之義”也好,“知遇之恩”也罷,只能說明李鴻章和關卓凡之間的淵源,但是,如果李鴻章勾當大事的動機,僅僅出之以“恩”、以“義”,那么,李少荃怎么會被時人譏為“功名底子”?
何況,李鴻章和關卓凡二人,雖然淵源深厚,但是,并沒有人將李鴻章視為“軒系”,他的“淮系”,是獨立的,關卓凡離開中樞,未必會對他造成什么直接的影響。
沒有影響……真的是這樣嗎?
“還有,”曹毓瑛慢吞吞的說道,“厲禁纏足,是李少荃的首倡——”
這句話一說出來,文祥、許庚身、郭嵩燾,不由都微微的“啊”了一聲,皆有恍然之感:不錯,這才是關竅所在!什么“同袍之義”、“知遇之恩”,于李鴻章而言,只能算是個“引子”罷了。
“厲禁纏足”,是李鴻章揣摩“上意”,首倡其議的。臺面之上,即便是最古板的衛道之士,也無法公然反對“厲禁纏足”,但是,臺面之下,李鴻章卻被攻訐的很厲害,幾乎到了體無完膚的地步。
許多人都說,李少荃為了一己的功名富貴,不惜“與天下人為敵”,真正是“至貪至愚之人”;還有人說,李少荃一定是同喜愛賞玩順德女傭的天足的瑞澄泉一樣,對“天足”一道,有特別的嗜好,因此,才會上這道折子——嘿嘿,根本就是“假公濟私”嘛。
說的最不堪的,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李鴻章的生母李太夫人,就是“天足”。
大伙兒也都曉得,真正主張“厲禁纏足”的,是軒親王和兩宮皇太后,李少荃不過是“逢迎希旨,曲阿上意”。可是,軒親王是旗人,兩宮皇太后呢,既是旗人,又是女人,主張“厲禁纏足”,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實在沒法子腹誹他們三位,只好把所有的火,都撒在李鴻章身上了。
“琢如把話說透了,”郭嵩燾說道,“因為上折請‘厲禁纏足’,李少荃得罪的人,實在不少;而在‘厲禁纏足’一事上面,軒邸是李少荃在朝中的最重要的奧援,軒邸若不安于位,李少荃即無所憑恃,‘厲禁纏足’固然要半途而廢,李少荃本人,也一定會被攻成篩子,因此,一聽說軒邸要‘自請退歸藩邸’,李少荃便急了。”
李鴻章這道奏折的理路,算是弄明白了。
那么,瑞麟呢?
“會不會也是因為‘厲禁纏足’一事?”許庚身說道,“我記得,李少荃請‘厲禁纏足’的折子‘交議’之后,督撫之中,瑞澄泉是第一個上折贊同的。”
頓了一頓,“瑞澄泉的雅好,大伙兒都是曉得的,衛道之士拿來攻訐李少荃的一些話,放到瑞澄泉身上,倒是——”
說到這兒,發現自己這兩句話,說的不是十分恰當,笑了一笑,打住了。
瑞麟在兩廣總督的任上,除了貪墨和拿粵海關保證內廷供奉之外,別無所長,最大的愛好,就是躲在家中,欣賞摩挲府上順德女傭的天足。這個事兒,經由諸女傭本人之口,宣之于外,早就成了廣州人茶余飯后的笑話;在北京的官場之中,也不算什么秘密。
“我覺得,”曹毓瑛說道,“‘厲禁纏足’一事上面,李少荃和瑞澄泉,還是有所不同的——瑞澄泉是旗人,主張‘厲禁纏足’,是很自然的事情,加上瑞澄泉一向寬厚慷慨,極少與人結怨,別人未必會因為他附和李少荃而攻訐他,所以,他也不必——”
不必因朝中“厲禁纏足”的護法神去位而驚慌失措。
軍機處中,一時沒有人說話了。
有人心想,難道是丁世杰的緣故?丁世杰自己不好過早跳出來,就鼓動瑞麟先出頭?可是,也說不大通——瑞麟雖然本事有限,但久歷宦海,在這種大關節上,若無自己的重大利害訴求,他這個兩廣總督,只怕不是丁世杰這個廣東巡撫鼓動得了的。
“我想,”文祥打破了沉默,“瑞澄泉這個折子,真正的目的,應該是……為了圣母皇太后。”
圣母皇太后?
曹、許、郭三人,一起看向文祥。
文祥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瑞澄泉同圣母皇太后的淵源,朝中真正了解的人,不算太多。當年,惠端恪在任上逝世之后,圣母皇太后姊妹扶柩回京,孤兒寡母,境況凄涼,同族之中,只有瑞澄泉熱心慷慨,多有接濟。”
“惠端恪”,指的是慈禧的生父惠征,慈禧做了圣母皇太后,惠征以“后父”追贈三等承恩公,謚“端恪”。
瑞麟亦姓葉赫那拉,和慈禧是同族。
“大家都曉得的,”文祥繼續說道,“圣母皇太后是最重情義的一個人——”
頓了一頓,“毋庸諱言,瑞澄泉實在算不得一位能員,可是,他既有和圣母皇太后的這層淵源在,只要不犯什么大錯,就不好動他兩廣總督的位子——”
說到這兒,曹、許、郭三人,都明白文祥的意思了。
在旁人眼中,也包括瑞麟,慈禧和關卓凡,幾乎就是“兩位一體”——政治上互為憑借,私情上——瑞麟就算遠在南疆,圣母皇太后和軒親王的緋聞,也一定是有所耳聞的。
大行皇帝身染之“邪毒”,到底自何而起,眾說紛紜,其中,圣母皇太后的嫌疑是最大的。在瑞麟看來,因為大行皇帝之崩,圣母皇太后的位子,已有風雨飄搖之感,此時此刻,全靠軒親王維護,軒親王如果去位,則大勢去矣!他這個全靠圣母皇太后維護的兩廣總督,一定也要跟著卷鋪蓋走人。
所以,于瑞麟而言,軒親王“自請退歸藩邸”,幾等同他瑞澄泉卷鋪蓋走人,如何能夠不急?
瑞麟不曉得,大行皇帝身染之“邪毒”過自圣母皇太后的流言,始作俑者,就是他以為正在“全力維護”圣母皇太后的軒親王。
如果曉得了,咳咳,毀三觀啊。
文祥的見解,獨到而深刻,曹、許、郭三人,一致贊服。
李鴻章、瑞麟,都是直接、間接同關卓凡有著非常密切的利害關系的人,而和關卓凡有利害關系的,可不止于李、瑞二位,接下來,其他的督撫,又會如何動作呢?
還有,朝廷之中,親貴重臣,原本多在觀望,現在,口子——還是個大口子——從地方上撕開了,原本在觀望的人,還會繼續觀望嗎?
風雨欲來啊!
不對——風雨已經來了!
氣氛變得沉重了。
過了一會兒,郭嵩燾笑了一笑,說道:“李少荃的‘瀝陳國家不可一日無軒親王仰祈睿鑒事’——這個題目,似乎是脫胎于潘伯寅的‘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左宗棠’——嗯,左季高若曉得了,大約……既以為李少荃拾其牙慧,又以為李少荃將軒邸比之于他左季高,嘿嘿,該得意洋洋了。”
文、曹、許三人,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沉重的氣氛沖淡了不少。
曹毓瑛含笑說道:“筠公,李少荃既不是拾左季高的牙慧,也不是拾潘伯寅的牙慧,他是拾郭筠仙的牙慧。”
當年,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貪縱,得罪了正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幕中的左宗棠,被左宗棠假駱秉章之名拜折彈劾去職。樊燮懷恨在心,以湖南巡撫“一印二主”構陷左宗棠。此案幾羅織左宗棠于死地,幸好郭嵩燾全力奔走,替左宗棠上下周旋,才最終化險為夷。
“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便是郭嵩燾草擬、以潘祖蔭名義上奏的折子里的話。因此,曹毓瑛說,李鴻章其實是“拾郭筠仙的牙慧”。
郭嵩燾搖了搖手,說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微微一頓,神色已變得十分鄭重:“我是說,目下,左季高還不曉得這個事兒——軒邸‘自請退歸藩邸’,固然不曉得;‘王大臣會議’,也不曉得。”
又頓一頓,“左季高不曉得,西征大軍,更加還不曉得。”
幾位大軍機略略一想,果然:電報線暫時只架設到蘭州,左宗棠的行轅,已經搬到了烏魯木齊,從蘭州到烏魯木齊,“八百里加緊”,也要跑七、八天,因此,目下,相關的塘報、信件,都還在蘭州至烏魯木齊的路上,不論是關卓凡“自請退歸藩邸”,還是“王大臣會議”,左宗棠和西征大軍,確實都還不曉得。
而且,文、曹、許三人,都明白郭嵩燾的話的重點,其實不在“左季高不曉得”,而是在“西征大軍,更加還不曉得”。
曉得了會如何?
還用說?軍心動搖!
甚至,自此躊躇不前!
幾位大軍機,都覺得情形嚴重了!
文祥瞿然而起:“這個事兒,不能再拖了!——軒邸一定要在這一、兩天,‘銷假入直’!還有——”
頓了一頓,輕輕吐了口氣,用極鄭重的口吻說道:“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也要盡快正式公諸天下。”
曹、許、郭三人,都是一震。
公布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是按部就班的一件事,本身并沒有什么值得“一震”的,但是,大行皇帝的廟號公布,表示大行皇帝可入祀太廟;謚號公布,表示大行皇帝已蓋棺定論,也就是說,統緒的傳承,已經完成了。說的再明白點——上一任皇帝的廟號、謚號公布的時候,下一任皇帝應該已經“繼統”了。
拿眼下來說,“大行皇帝”成為“穆宗毅皇帝”之時,就算嗣皇帝還沒有正式即位,但其人選——是榮安公主,還是某“載”字輩,必須經已確定下來。
在現在這種情形下,誰都曉得,如果嗣皇帝的人選已定,卻不是榮安公主,軒親王是絕不可能“銷假入直”的,則文祥的“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也要盡快正式公諸天下”一說,除了表示他認為應該盡快擇定嗣皇帝的人選,不宜再做拖延,更表示,他支持榮安公主繼統、承嗣。
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三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見對方的眼中熠熠生輝。
“好!”曹毓瑛雙掌輕輕一擊,“博公此議,真正是老成謀國!”
微微一頓,“一會兒‘叫起’,就請博公倡議,我和——”
又看了許庚身、郭嵩燾一眼,許、郭二人,都用力的點了點頭。
曹毓瑛轉向文祥:“我和星叔、筠公,愿附驥尾!”
“不錯!”許庚身、郭嵩燾齊聲說道。
文祥不贊成立女帝,曹、許、郭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并一直深以之為憂;現在,文博川終于肯打倒昨日之我了——這塊大石頭,終于從心頭搬了開去!
亂清 第二五六章 打倒昨日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