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九六章 她要避嫌?
在太極殿院子里哭天搶地的這撥人,除了恭、醇、鐘、孚四王,其余的人,既沒能瞻仰到大行皇帝的“御容”,也沒能見著母后皇太后——即便恭、醇、鐘、孚四王,也只有恭王一人,奉詔和關卓凡一起,到養心殿西暖閣,匆匆的見了母后皇太后一面。
這次覲見,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慈安哭得坐都坐不住了,淚流滿面的交代了幾句話,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一晃,幾乎就要暈倒在御榻上。
趕緊把王守正從太極殿找了過來,王院判也顧不得儀制了,當著軒親王和恭親王的面,替母后皇太后請了脈,然后就說,母后皇太后“哀毀逾甚,神思衰微”,亟需“靜攝”。于是,母后皇太后被攙了起來,扶上輦,送回鐘粹宮,王院判也顛顛的跟了過去。
恭王微微張著嘴,那句“臣謹遵懿旨”的話,始終沒能說出口來。
回到太極殿,大伙兒發現,恭親王的臉色極其難看——這應該不僅僅是哀痛大行皇帝之龍馭上賓,難道……恭親王在養心殿西暖閣里,挨了什么訓斥,碰了什么釘子?
再看軒親王的面色,卻是基本正常的,不大像方才在母后皇太后那兒出了什么狀況的樣子。
“辟踴嚎啕”的義務履行過了,就該辦正事了,“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分成了兩撥,各找各媽,該干嘛干嘛。
“內務府大臣、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這一撥中,內務府大臣——“管家”,要去主持辦理“大喪”;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西席”呢,要去和內閣學士一起,擬定“大喪”使用的各種旨意、文告,以及更加重要的——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
“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則移師軍機處。
軍機處是政府中樞。以親王之尊,亦不得擅入,現在,連鎮國公都擠進來了。則必是有極緊要的事情要會議了。
猜得沒錯,接下來要會議的,乃是大清國的第一件大事。
“母后皇太后心痛大行皇帝之崩,”關卓凡緩緩說道,“哀毀愈甚。一時半會兒的,不能見人,不能視事。”
頓了一頓,“可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的心中,都微微一顫。
“嗣皇帝之議立,”關卓凡繼續說道,“本來,是應該由兩宮皇太后親自主持的。可是……”
他苦笑了一下,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眼下的情形,實在是尷尬!”
軍機處內,呼吸可聞。
“圣母皇太后人在天津,”關卓凡說道,“目下,連大行皇帝龍馭上賓的消息,都還不曉得——”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這個消息,不比大行皇帝‘見喜’,可暫時不上煩厪慮,這個消息——
再頓一頓。加重了語氣:“是絕不可以不叫圣母皇太后知曉的——這一點,各位可有異議?”
沒有任何人說話,軍機處內,靜的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
嗯,這自然是不能有“異議”的。
至于會不會對圣母皇太后的“靜心祈福”造成什么影響,乃至半途而廢。統統顧不得了。
算一算時間,圣母皇太后是去年臘月月頭出宮的,現在是七月底,還不到八個月的時間,距一年之期,還有四個來月,這四個月,叫她怎么過?回來還是不回來?唉!
關卓凡見沒有人出聲,點了點頭,說道:“好,既然各位皆無異議……嗯,本來,目下天津和北京已通了電報,消息瞬息可達,不過……”
他嘆了口氣,“這個消息,不比其他,我想,不能只拍一份電報了事的,必得一二親貴大臣,馳赴天津行宮,面奏于圣母皇太后,方才妥當……”
這倒也是。
不過,話聽到這兒,大伙兒都在想:這個“親貴大臣”,除了你,還能有誰啊?
“這一來一往,”關卓凡說道,“大約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頓了一頓,“方才,在養心殿西暖閣,恭親王和我,面承慈命,欽奉懿旨,集會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母后皇太后吩咐,會議之上,要恭親王和我,先請問大伙兒一句,是否等到圣母皇太后那邊兒,有所訓諭了,咱們這邊兒,才開始議立嗣皇帝?”
說罷,轉向恭王:“六哥,‘上頭’是這么交代的吧?”
恭王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是。”
到此,心思活絡的人,皆心下恍然:為什么從養心殿回到太極殿的時候,恭王的臉色那么難看?
“議立嗣皇帝”這個題目,是恭王避之而唯恐不及的,為此,甚至不惜以痛責嫡子、捆送宗人府的手段“自污”,結果,左躲右閃,不但沒有避開,反而變成了一個“主持人”的角色!
不說兒子做了“嗣皇帝”,于他是禍是福了,單說一點——他既是“當事人”,又怎么好做“主持人”?
想一想,唉,真是替他為難!
這不是“吾居爐火上”?
所以,嘿嘿,心情如何能好?
也有人覺得奇怪:恭王的苦心,“上頭”沒有理由不曉得——就算“上頭”笨一點,自個兒念不及此,軒親王也沒有理由不說給她知曉吧——你可別跟我說,軒親王不曉得恭親王的用意!
既如此,為什么還是派了恭王這個差使?
鐘粹宮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呢?
或者說,朝內北小街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呢?
還有,這個差使,恭王沒有辭嗎?還是辭是辭了,不過,“上頭”不準?
大伙兒想象不到養心殿西暖閣當時的尷尬情形:母后皇太后交代過了,就支撐不住了,接下來就是傳太醫、請脈、起駕鐘粹宮,根本沒給恭王再說多一個字的機會。
就是說,辭都沒機會辭,也就談不上“準”還是“不準”了。
“各位都是與國同戚的人,”關卓凡說道,“有什么就說什么,無須任何顧忌,請吧!”
話音剛落,便聽醇王大聲說道:“好,我先來說兩句!”
“刷”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醇王身上了。
“我以為,就是軒親王方才說的那句話——‘國不可一日無君’!咱們不能在這兒干等天津的信兒,人既然到齊了,‘議立嗣皇帝’的題目,就應該馬上開議了!”
醇王的話,并不令人意外,不過,他的語氣,卻叫人覺得奇怪:聽上去,怎么好像……吃了槍藥似的?
大伙兒不知道,醇王現在正憋著一肚子的火兒呢。
他本來以為,奉旨主持“議立嗣皇帝”會議的,一定會是他醇郡王。
“議立嗣皇帝”,是親貴的事情,更確切些說,是近支親貴的事情,關卓凡是“當家人”,奉旨主持這個會議,是應當的,可是,除了他,就該輪到我了呀——目下,“臺面上”的近支親貴,自當以我為首,怎么會是六哥?——六哥已經“退歸藩邸”了呀!
而且,“議立嗣皇帝”,是我首倡發端的,這個,朝野上下,誰不曉得?主持相關會議,難道不應該順理成章的,就派了我的差使嗎?
“上頭”如此安排,是因為“哀毀過逾”,昏了頭,還是……哼,因為我跟她吵了一架,故意打壓我,給我穿小鞋?
不過,醇王自然是不曉得,別人是怎么看他“首倡議立嗣皇帝”之舉的。
大多數人,都覺得醇王當初的舉動,純屬杞人憂天,甚至無事生非——看吧,“大事”一出,“上頭”立即就把這個題目交代了下來,一刻鐘也沒有耽擱,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了,“上頭”從來就沒有過“延宕繼統”的意思!
當然,也有少數人——包括醇王自己——以為,“上頭”之所以如此干脆,正是因為當初他首倡其議,擇善固執,犯顏直諫,甚至演出了“鬧殿”的戲碼,給“上頭”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因此,才不得不行的。
醇王環顧四周,見沒有人接自己的話頭,心里的火兒,往外一拱一拱的,聲音愈發的高亢了:“再者說了,圣母皇太后目下的情形,也不適合出面主持議立嗣皇帝!因此,不能等,不必等!”
這話是什么意思?
關卓凡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圣母皇太后還在為文宗顯皇帝祈福之中,本來確是不宜過問朝政的,可是,議立嗣皇帝,不是普通的朝政,其緊要之處,毋庸諱言,是過于為文宗顯皇帝祈福的,禮有經,亦有權……
嗯,大行皇帝既然已經“大行”了,咱們喊咸豐皇帝,就不能再稱之為“先帝”啦。
醇王打斷了關卓凡的話:“逸軒,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大伙兒一齊看著醇王。
“大行皇帝之崩,”醇王漲紅了臉,大聲說道,“到底是因為沾染了什么‘邪毒’,還弄不清楚!圣母皇太后要不要負什么責任,也還是未知之數!因此,她要……避嫌!因此,不能由她來主持……呃,不能……等她來主持議立嗣皇帝!”
什么?!
“轟”的一聲,軍機處內,炸開了鍋。
亂清 第一九六章 她要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