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香 后記——九年之后(二)
簡武臉色漲紅。
他緊抿著唇,不甘示弱地和爹爹對視著。
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自父子倆身上蔓延開來。
饒是身經百戰,眾將領一個個也都變了臉,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幾步,用盡全力抵御著那股令人膽顫心驚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人吞噬般的無形煞氣。
“四弟,義父……”太子干笑著不知如何勸阻。
“干爹,干爹……”鄭毓勛一步竄到兩人中間,抱著沈鐘磬的腰往外推,“武哥不是有意冒犯你……”對上沈鐘磬凜冽的目光,鄭毓勛一哆嗦,后話吞到了肚子里。
明明怕的要死,鄭毓勛緊緊地抱著沈鐘磬的身子不敢撒手,回頭朝簡武直打眼色,示意他先服個軟。
沈簡武高昂著頭,倔強地與沈鐘磬對峙著。
沈鐘磬臉色又黑了幾分。
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眾人頭上的冷汗刷刷地往下趟。
正緊張著,門外一聲高喝,“……沈夫人求見將軍。”
猶如聽到仙樂般,眾人臉上頓時一喜,“……快請,快請。”不待沈鐘磬父子反應過來,太子首先開口說道。
“鐘磬……”直走的父子倆跟前,甄十娘恍然才發現氣氛不對,“你們這是……”她看看簡武,又看看沈鐘磬。
“沒事兒,沒事兒。”沈鐘磬身上的氣勢頓時一消,“我們在探討軍情。”看向簡武,“是吧?”回頭的瞬間。狠狠地瞪了簡武一眼。
“是的,是的。”簡武也嘿嘿地笑,“……娘不用擔心,我只是和爹探討軍情。”
太子趁勢遣散眾人,“今日就到這兒,大家先用飯吧,晚飯后再繼續研究。”
回到住處,趁沈鐘磬洗漱,鄭毓勛偷偷跑過來。
“……武哥是擔心干爹打破誓言會遭報應。才堅決反對。”偷偷把簡武的心思說了,鄭毓勛認真看著甄十娘,“干娘幫著勸勸干爹吧,武哥主張水攻也是無奈之舉,干爹若實在不同意,就連夜教我們破陣之法也行。”否則。一旦打破誓言,干娘立即就會死去。
當初,他干爹可是拿干娘的命在佛前發的毒誓!
想到沈鐘磬打破誓言的后果,鄭毓勛臉色發白,“干娘……”
甄十娘哭笑不得。
這古人,還真不是一般的迷信。
來自現代。她才不信這些誓言真能應驗,正要說話。門外傳來一陣粗重的腳步聲。
聽到是沈鐘磬的聲音,鄭毓勛騰地站起來,“武哥不讓我跟干娘說這些,干娘千萬別說破了。”老鼠見了貓似的竄了出去。
第一次看到沈鐘磬發那么大的脾氣,鄭毓勛到現在還心有余悸。
站在門口,直看著鄭毓勛倉惶逃竄的背影消失,沈鐘磬才回過頭。“他還是那么固執?”拉了把椅子在甄十娘身邊坐下。
“怎么?”甄十娘親自斟了杯茶遞過去。
“鄭大人又來信了,哀求我讓你好好勸勸他母子。好歹能認祖歸宗。”沈鐘磬接過茶喝了一口,“這孩子最聽你的話,你就幫著勸勸吧。”鄭大人是鄭毓勛的親爹鄭爽,時下已經官拜禮部尚書。
快十年了,盡管鄭爽一直努力耕耘,卻一直沒能生出兒子,相應地,鄭毓勛便成了鄭家唯一的根,尤其看到鄭毓勛脫去一身稚氣后,變的玉樹臨風,英俊瀟灑,饞的鄭閣老和鄭爽直流口水,奈何,無論他父子如何哀求討好,鄭毓勛母子死活也不肯再回到鄭府,尤其鄭毓勛,死活不肯叫鄭爽爹,更不肯認祖歸宗。
想起這些,甄十娘就嘆了口氣,“我聽武哥說,勛哥說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親眼看著鄭大人打她娘親,逼著要殺了他,他娘眼淚都流干了,嗓子也哭啞了,可鄭大人就是鐵一樣的不肯動心,直逼著他娘拿剪刀劃破了咽喉,鮮血嘩嘩地淌……”抬頭看著沈鐘磬,“不是我不想勸,是他始終忘不掉過去的陰影,若鄭大人真有誠心,就讓他慢慢等吧。”也許,等鄭毓勛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會慢慢地釋懷吧。
想起鄭毓勛的固執,沈鐘磬嘆了口氣,“也只能如此了。”他忽然抬起頭,“武哥為什么不肯答應?”簡武霸道,但卻非常孝順,像今天這樣和他針尖對麥芒,絲毫不讓,還是第一次。
雖然簡武簡文和鄭毓勛交情過命,但沈鐘磬早就知道,鄭毓勛就是甄十娘的一個小耳報神。簡武簡文許多不想被父母知道的秘密都是甄十娘從鄭毓勛那探知的。
“武哥是怕你違背了誓言遭報應。”聲音淡淡的,甄十娘漫不經心地看著手里的藥品清單。
沈鐘磬身子卻電擊般一顫。
一瞬間,他面白如紙,連聲音都有些微微發顫。
“鐘磬……”甄十娘慢慢地抬起頭。
嘴唇翕動,沈鐘磬直直地看著甄十娘說不出話。
“鐘磬……”甄十娘輕輕握住他的手,聲音有些遲疑,“若你實在不安心,就……教武哥破陣之法吧。”她從來不相信那個誓言會真有約束力,更不舍得讓臨時抱佛腳的簡武身涉險境,沈鐘磬經驗豐富,由他帶兵破陣勝算總比簡武大,可是,她打心里不舍得看到沈鐘磬因擔心違背誓言而心里不安。
哪怕沈鐘磬只皺皺眉頭,她都心疼。
“來不及了。”不敢說自己也沒把握能破了那個五行九子陣,沈鐘磬搖搖頭,“祁太子已從鄔洛王那借了十萬精兵……”把當前形勢說了,“唯今只有兩個選擇,或者我去破陣,或者水攻。阿憂……”聲音嘶啞,沈鐘磬握著甄十娘的手,“一旦鄔洛河決堤,半個祁國都會變成一片汪洋,將會有上百萬人溺死,上千萬百姓流離失所,最后一戰了,我不想讓武哥成為祁國百姓的罪人!”他凝重地看著甄十娘,“武哥是我們的兒子。他才十七歲,路還長著,我不想讓他以后的日子里都要背負著沉重的心里枷鎖,日夜難安……”他更不舍得讓親生兒子只身涉險,嘴唇翕動,沈鐘磬再說不下去。
甄十娘就想起前世歷史上的幾次黃河決堤。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三八年花園口決堤。淹沒了豫、皖、蘇三省四十四個縣市。大片的土地成為沼澤,八十九萬人溺死,一千多萬百姓流離失所,大水過后,那片土地變為荒涼貧瘠的黃泛區。
親手制造一場空前的災難,導致百姓生靈涂炭。流離失所,即便最后勝了。簡武也是罪人!
尤其統一之后,鳥盡弓藏之時,為給祁國百姓一個交代,簡武第一個就會被萬歲送上斷頭臺。
眼前閃過簡武那霸氣張揚的小臉,一股寒意直透心底,甄十娘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一瞬間。臉色雪一樣的蒼白。
“好。”甄十娘突然抬起頭,“我幫你。”回頭招呼侍衛進來。“……去請武將軍回來用飯。”
侍衛應聲跑出去。
沈鐘磬顫抖著的手指輕輕撫上甄十娘的眉眼,小心翼翼地把她額前垂下的一縷青絲別在耳后,“今后,無論生死,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九年前,他不敢死,因為簡武簡文還小。
現在,簡文繼承了甄十娘的衣缽,接手了她的醫館藥廠,加上這幾年經營軍中的糧草布匹買賣,儼然已經成為上京第一大商,而簡武,經過這幾年的歷練,也更不用他操心了。
他們兄弟聯手,直可動搖大周國的根基,這一次,他可以安心地去了。
他違背了誓言,就該遭到報應,受到懲罰。
若甄十娘因此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定會和她在一起,無論碧落黃泉,無論地府冥城,他都要和她守在一起,陽世不成,就讓他們做一對鬼夫妻好了。
“娘……”聽說娘親找他吃飯,簡武放下手里的軍務就來了,對上爹爹古板的臉,他臉色僵了下,隨即嘿嘿笑著在甄十娘身邊坐下,“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目光掃了一圈,“我大哥呢?”
前天就聽說大哥簡文和娘親一起來了軍中,他一直忙于軍務,到現在還沒能見上一面。
“上批藥品在路上出了點事,他昨天一早就走了,要三五天才能回來……”甄十娘笑著夾了塊米粉肉放到簡武碗中,“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米粉肉,你嘗嘗。”
好久沒吃到娘親手做的菜了,簡武猛扒了一大口。
“真香!”滿嘴都是小時候的味道。
一臉的滿足,簡武一抬頭,正對上沈鐘磬來不及收斂的柔和目光,他臉色又僵了一下,低頭猛扒了兩口飯,忽然抬起頭,夾了一大筷子肉放到沈鐘磬碗里,“爹也嘗嘗。”又低了頭繼續扒飯。
看著兒子的別扭樣,甄十娘啞然失笑。
“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把剔好刺的魚肉放到他碗里,“你爹同意了,一會兒吃完飯就教你破陣之法。”聲音淡淡的,甄十娘不緊不慢地繼續剔著魚刺。
“真的?”咀嚼的動做停住,簡武張著大嘴看著爹爹,嘴里的飯粒差點掉出來。
“戰機不可失。”沈鐘磬板著臉,“沒有三天給你浪費,若想破陣,你必須保證一天一夜就得學會!”見簡武沒反應,又道,“要做不到,你就留在鄔塔城,我帶兵去!”
簡武使勁兩下把嘴里的飯咽下去,“我能行!”站起來一把撲到沈鐘磬跟前,摟了他脖子咯咯地笑,“謝謝爹!”高興得直恨不能把爹爹抱起來轉上幾個圈,“我保證今夜不睡覺也要學會!”又道,“爹放心,我已派周超連夜帶了二萬兵馬埋伏在訖力山,阻擊祁太子的援軍。”訖力山是通往祁都的必經之路,道路狹窄,宜守難攻,“……至少能爭取三到五天。”
看著一瞬間便欣喜若狂的兒子,沈鐘磬心里一陣酸楚。
不知道,以后沒有他和甄十娘的日子,他還會不會這么開心。
用了飯,簡武就留在了爹爹的營帳中的學陣法。
甄十娘親自泡了杯茶守在一邊,笑盈盈地看著談論的熱火朝天的父子倆。
簡武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信誓旦旦地告訴爹爹自己不睡覺也要學會破陣之法,誰知,才說了幾句話,就有些睜不開眼睛,他使勁告訴自己要堅持,千萬別睡著了,最后還是軟軟地爬在了桌案邊。
“武哥,武哥醒醒……”
使勁搖了兩下,見簡武呼呼睡的香甜,沈鐘磬松了口氣,他一彎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兒子,來到隔壁的營帳。
甄十娘親自給簡武換了衾衣,又從他懷里摸出貼身藏著的兵符兵印,遞給沈鐘磬,“……你今晚就去?”
沈鐘磬神色凝重,“早一日破了五行九子陣,周超阻援的壓力也會小。”果真讓他在訖力山阻上五天,他的二萬人馬大約也全沒了。
見沈鐘磬轉身就走,不知為什么,甄十娘心里突然生出一個濃濃的不安。
“鐘磬……”她一把從后面抱住沈鐘磬,低婉的聲音里有股連她自己都沒發覺的擔憂。
沈鐘磬身子一陣輕顫。
他慢慢地轉過身,“……阿憂。”望著這張看了千遍也看不夠的臉,沈鐘磬心又絲絲撓撓地疼起來。
不知道,今日一別,他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他更不知道,如果他活著回來,面臨他們的,又將是怎樣的報應?
甄十娘已經冷靜下來,手依然環著沈鐘磬的腰,蒼白著臉笑看著他,“我不會有事的,你一定要保重!”踮起腳在沈鐘磬唇上印了一吻,緩緩地松開他,“……早去早回。”
沈鐘磬站在沒動。
突然,他一把擁住甄十娘低頭吻了下去。直感到肺里的空氣快被抽干了,沈鐘磬才抬起頭,他喘息地叫著。
“鐘磬……”甄十娘目光迷離。
扶甄十娘站好,手臂松了松,忽然又一緊,沈鐘磬猛地彎腰抱起她大步朝寢帳走去。
簡武一覺醒來,已經日出三桿。
聽說爹爹連夜帶兵闖入五行九子陣,簡武才發現自己被親爹親娘給合伙騙了,“娘……”說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滿眼痛苦地望著甄十娘,“你怎么能這樣?!”
若是換一個人,他一定能喝出自己的茶里被放了藥!(
醫香 后記——九年之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