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八百三十七章 獅虎黨爭:大戲這才開場
“料太亂,還品不出味來……”
借著假日,李克載繼續“尋訪高人”,今天他找的是龍門學院山長李方膺。李克載有心找全西行三賢,可宋既被賈昊請去了印度,任西洋大都護府長史,就只剩下李方膺。
原本李克載對這位早年的白衣山人沒抱多大希望,畢竟此人專長的只是政學理論,沒什么實際經驗,可李方膺一開口,就把他吸引住了。
李方膺道:“治國各有各的味道,那也是各國獨有的料配出來的,但獨料之外,也有許多根底相同的共料,殿下還記得在下所著的《歐洲政制通論》么?”
“呃……大致還記得……”
李克載有些難為情,這本書是學院進士和通事等科的基礎教材,但同時又是皇室學堂的教材,四年前,李方膺就在皇宮里講過這本書,這幾年來,李克載滿心都撲在軍學上。問他歐洲海軍情況,他是一清二楚,問他歐洲政體細節,他就只能干瞪眼了。
“歐洲各國行封建,論政制完備,還數不列顛,粗觀之下,竟與我英華相似。”
“國王在五百年前就受限于《大憲章》,未經一國公意認可,不得新增賦稅。議會在軍國事上與國王分權,更有立法之權。不列顛法司以民約為神意,自得一權。”
“我大英開國,放眼寰宇,西學東漸,因此國人有言陛下建政,東西兩院如不列顛上下議院,《皇英總憲》猶如不列顛,法政兩分,正是仿不列顛之制。”
“我大英如此建政,就如歐羅巴諸國一般,是有共料的,不列顛人洛克在《官府論》中所言已是歐人共識:法權、治權和外事權,這三權應分開。法權在民。以議會擔之,治權在朝堂,以君王領官僚擔之,外事權也在君王手中。”
“分權非是外學。我華夏自古以來,都懂分權制衡。若論分權之思,我華夏是后進,但論分權之術,我華夏足以當歐人之師。只是我華夏自先人之世起,權之根本就系于帝王萬世一統,也就是在本世。(最穩定,給力文學網)陛下以《皇英君憲》確立君民之權,分權才能分到根本上。”
聽到這,李克載皺眉,正要說話,李方膺又來了個大轉折。
“但我華夏就必須效仿不列顛,處處求同么?當然不是,不列顛乃孤島,小國寡民。不列顛與隔海相望的法蘭西、西班牙等國。在政制上都各有不同,由此可見,分權是根底。但具體怎么分,就得看各方水土各方人的不同。”
“現今我朝是將權分作四處,除了治權和外事權,法權還另分為立法和司法兩權,司法也就是法判。此外,東西兩院也非歐人議院,只掌部分稅權,同時有部分法權,法權更多在陛下和朝廷手里。”
“如此建政,自是源于我華夏獨有的水土。我華夏幅員萬里。風貌相異,人丁億萬,族類龐雜。本朝建政雖要去掉儒法之一,但還必須維系國家之一,因此化異為同之力,遠遠大于外爭之力。分權就不能是幾足鼎立。而必須以一為砥。”
李方膺說到這,李克載終于找著了插嘴的機會,問:“那就是說,我們英華還得以官僚治政,容官僚黨爭么?”
李方膺搖頭:“官僚治政或許,官僚黨爭則不然,為何?因為陛下建政還未功成圓滿啊。”
想到范晉所言,李克載有些明白了。段老夫子說本朝為今人之世,算算也才二十來年,新舊還未交替完,國家政制還遠遠沒有成熟,所以才會出現諸多亂相。
而說到官僚黨爭并非一國主旋律,李克載又想起了之前唐孫鎬的話,心道原來這只是開始,接下來還不知會引出哪些力量繼續爭下去。
只有政制完備后,黨爭才會消散,不,不會消散,父皇說過,不爭則不動,不動就是一潭死水,要的是流水不腐,因此相爭就必須循道而行。
于是李克載問,本朝完善的政制又該是什么樣子。
李方膺攤手:“只有以大智慧抱定仁心,步步為營,依影繪形,才能凝出新制,歷來鼎革都是如此,豈能將黎民社稷當作白紙,任意涂抹。(最穩定,給力文學網)”
大智慧?仁心?那幫黨爭的家伙就跟豬仔在爛泥里打滾一樣,一點也不顧及形象,還指望他們有這兩樣東西?
李克載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表達了自己對高居廟堂那幫官僚德行操守的不信任。
李方膺嘆道:“殿下啊,你怕是對薛陳等公,乃至對治政和黨爭有所誤解……”
“殿下也知,薛公少時以行醫為志,得遇段國師后,潛心向學,深得天道之學的精髓,不僅助段國事完成天道諸論,還曾著《分合論》,本朝地方分權諸策,多出自薛公之論。而后薛公更涉深林,越荒原,將明清時游離于華夏內外的苗瑤僮侗土司以及藏蒙等族匯入英華,其功酬以首輔,一點也不為過。”
“正因此事功,薛公才堅持要以官領商,匯異為同,凝成華夏。我英華未來是人人皆士,以科舉選官,又非往日脫于民籍之士,薛公才認為,此舉非為伸張官權,為官謀利。”
“再說陳公,此公雖出身舊清,還是恂親王心腹幕僚,但那關系在二十年前也已斷了。論天道之學,陳公還在薛公之上。他借工商之力,破開舊勢,為我朝舒筋活絡,也是居功至偉。若不是這出身,他還有與薛公爭首輔的資格。”
“也因陳公所為,對工商之力和資本之利認識得更深,因此更強調工商一面。而他聚商部和中書等部官員,自成一派,也非為權位,而是堅持他的治政理念。”
說了這么多,簡略而言,就是兩人不是單純為利益而爭,兩人都是好人。
回憶跟兩人的接觸,李克載也不得不承認,薛雪為人沒什么問題。就是有點放縱聲色,家里妻妾一大堆,衣食住行都講派頭,但跟豪商比。也算很有節制了。而陳萬策更是低調,就是有點心機重,對付地方的鄉紳豪族總愛用小手段,但也算不上陰狠毒辣。
就名聲而言,除開利害相關之人,這兩人都算是良臣。
但李克載依舊接受不了隨意就將民人指為滿清密諜這種事,難道黨爭就一定會換上另一副嘴臉。毫無底限地相斗么?
李方膺為大皇子的純良唏噓,“政事無黑白,相爭無是非,從根本上說,治政就是取舍,總會損及一方。在英華為官,即便是不以權害民,不以權攬私。也會因取舍而生害。有利便有害啊,一般人自難取舍,能承擔之人就必須有一絲非人之心。所以在英華為官,也不可能純善。”
李克載一怔,忽然聯想到之前的錫蘭海戰,對艦隊總領胡漢山來說,命令林亮逆風出擊,也是取舍之道。甚至整個西洋艦隊跟不列顛人死拼,爭取時間,也是取舍之道。為此而死之人,雖大多都視為天職之下的犧牲,可總免不了有人還是懷著不忿之心。若自己領軍。也會面臨這種選擇,而這是不可逃避的選擇。
武人是慈不領軍,文人也是善不治政吧。
這一刻,李克載也依稀明白了后世所謂的“政治總是骯臟之事”這個結論。
李方膺的話強化了他的認識:“取舍之間,還有來往交易,民人為籌碼。有時也是避免不了的。正因知此理,所以在下才不愿從政。”
李克載悶了好一陣,道出自己依舊難以化解的疑惑:“那此事就只能這么爭下去,除了勝負之外,就沒有中庸之道么?”
李方膺對這兩個疑問各有回答:“這只是開始,臺上人物還沒完全露面,只有人到齊了,才能計較各方利害,至于中庸之道……”
李方膺拍拍身下的座椅:“沒有中庸之器,又怎么承得中庸之道。若只是朝堂黨爭,更迭首輔即可,如此總能斗而不破,可這黨爭非只在朝堂,這器就得重新思量了。”
李方膺嘆道:“要么舊瓶裝新酒,要么造一個新瓶。”
沒注意李方膺的感慨,李克載就在尋思他前一句話,還有人沒上臺,誰?是說自己這個未來的太子么?
剛想到這,他的內廷隨侍就來報告了。
“秘書監派員隨政事堂視武西直道事,我要跟著去!?”
李克載臉色變幻,最終定成漲紅,剛還在念叨薛陳兩人還不算壞人呢,現在父皇不在東京,他們居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這個皇子當槍使了,簡直是壞到腳底流膿啊!
好吧,現在是自己被趕上臺子了,那到底自己該唱哪一出呢……
李克載惱怒過后,腦子急速開動,考慮起自己的取舍來。
十月下旬,谷城縣河西鄉,一群服飾樸素,舉手投足卻氣度不凡的人,在黑衣警差的簇擁下,巡查著一座村莊,村里空空蕩蕩,不聞雞犬聲,就只有一些老頭老太太蹲在屋門外,用空洞呆滯的眼神盯著來人,地面還能見到斑駁不定的黑褐血污。
一個布衣短裝,圓臉大耳的漢子低聲道:“谷城唱的好戲,知情和嘴松的全都被打成叛黨,留的這些老家伙,怕都全被教過該怎么說話。”
他身邊一人麻衣短裝,腳蹬草鞋,清瘦挺拔,兩眼恍惚,像是半瞎的老者哼道:“不必教,咱們身邊這些警差送去眼神,這些民人就知道不該說什么。”
圓臉漢子正是朱一貴,半瞎老者自是汪士慎,兩人匯同幾名東院院事,并湖北省東院的院事,一同來谷城河西鄉考察。
如汪士慎所言,跟這些人聊天,有警差守著,這些人都面帶畏懼。可汪士慎和朱一貴卻趕不走這些警差,人家也是照章辦事,這是案發之地,院事老爺們矜貴,出了什么事,谷城可脫不了責。
傍晚,客棧里,朱一貴嘆道:“監獄那邊也不松口,犯人提查不了,看來是薛陳兩黨有了默契,要坐實河西鄉民人的密諜之罪,不讓我們東院有可趁之機。”
蓬的一聲,汪士慎一掌拍上桌子:“彭祭祀所言不差,這幫狗官已鐵了心害人!”
已失焦的眼瞳里升起光亮,汪士慎堅定地道:“陛下當日在淮揚書院所說的話,我還清清楚楚記在心上,今日就是我汪瞎子為民討公道的一戰!”
朱一貴喜不自禁:“沒錯,我們就該踏出這一步,狠狠打下官府的氣焰!將我們東院民社的旗號立起來!”(。
緊張時放松自己,煩惱時安慰自己,開心時別忘了祝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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