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八百一十七章 東洲記:新西班牙在等候
第八百一十七章
東洲記:新西班牙在等候
“圣道十六年了啊,今年的春天來得晚了些,還想著帶你們去看看浦山的春景……”
“春風已在心頭,何須以眼相待?”
“龍頭別送了,最多半年,我們還要回來的。”
浦州天門碼頭上,范四海與蔡新、羅五桂一行道別。
“回來時怕天門已經多出不少黎子黎女。”
看到范六溪騎著那匹大黑馬,帶著狂狼也來送別,羅五桂搓著下巴,笑得很是曖昧。
這一冬的變化很多,狂狼有了個“浦八朗”的華名,這名字還另有一篇文章。狂狼要跟范六溪分享妻子姐妹的打算失敗,但還是成功地將自己的妹妹塞給了范六溪,讓范六溪因朝鮮側室病亡而空寂的床榻終于又有了女人的溫暖。
浦州天門的光棍們在這一冬都有了床伴,但路數卻跟范六溪不同,他們的床伴來自那些“海邊人”。如羅五桂所說,半年多后再回來,那些黎人女子也該誕下華黎混血的兒女了。
“蔡夫子,結果還是靠萬年親戚論哄住了黎人啊。”
眼見“華黎情深”,范四海、桑居九和王臨等人正準備通過狂狼這個部族,繼續接觸其他科曼奇人,東洲之事內外都走上了正軌,羅五桂向蔡新表達著自己的欽佩,以及早前不屑于該策略的羞愧。
蔡新卻另有感慨:“這哪里是欺哄?我等文人不過是立下大義名分,大義之下,還得靠赤誠真心啊……”
羅五桂依舊笑得曖昧,但方向卻已不一樣了:“蔡夫子,對上西班牙人,可就不能獻真心了。”
蔡新聳肩:“還得是真心……”
他也笑了:“真心地哄。”
范四海父子繼續在浦州努力,探險隊搖身變作英華外交使團,帶著已換回丹麥國籍,再在雙身團龍旗下向大英圣道皇帝宣誓效忠的航海顧問白令先生。朝南方航行揚帆駛去。一個全新的戰場在等待著他們,準確說,在等待著蔡新。
蔡新跟范四海是同鄉,都是福建漳浦人,自小家貧,卻勤奮好學。若是在李肆前世時空,他會在二十九歲,也就是三年后進士及第,入翰林院。次年荷蘭人在爪哇屠殺華人,制造“紅溪慘案”,清廷商議是否禁絕南洋諸國貿易,還是他力主只禁爪哇,不禁它國。而后入值上書房教導皇子,歷任兵部、禮部漢尚書,再任《四庫全書》館正總裁,官至文華殿大學士。乾隆對其禮遇有加,浸染成一頭積年朽犬。
可在這個被李肆翻攪的大時代里,蔡新就跟李朱綬、湯右曾、史貽直等人一樣,人生驟然轉向。不過跟李湯史等舊清官員不同,他可是根正苗紅的“英一代”。貴妃詠春娘娘領軍攻占漳浦時,他才八歲……
圣道五年,他從漳浦縣學畢業,成為一名光榮的大英秀才。之后所面臨的人生五光十色,而他的去處不幸而又幸運。不幸是他沒考上白城黃埔學院的附屬學堂,國人稱之為小國子監,幸運的是,在他被同鄉拐去香港海軍學院附屬學堂,或者是眼熱那鮮艷的紅衣,投身黃埔陸軍學院附屬學堂之前,就被通事學院附屬學堂的優厚學金給勾引了,他家很窮,而他又崇拜蘇秦張儀。
學堂兩年,學院三年,五年苦讀,蔡新精通拉丁語和法語,曾任聯絡滿清乾隆皇帝的密使,再在葡萄牙公使館任參事三年,為推動葡萄牙跟英華簽訂直航貿易協定中立下了汗馬功勞。而真正獨當一面,讓他在國中立下字號的功績,還來自交趾內附的創造性謀劃。
一般交趾民人以及廣大交趾官僚早就想內附了,但黎皇還有心結,鄭家余黨更是堅決不從,還視此勢為東山再起的絕佳機會。盡管賈昊以武力和威名震懾住交趾,可冰層之下依舊是洶洶暗流。
蔡新臨危受命,考察交趾內附是否可行。他分析了交趾的現狀,總結了當年賈昊、謝承澤、向懷良和馮靜堯等七人所定的交趾之策,最終確認,交趾已熟,可以入口。
顧忌在于大越皇帝黎家的處置,以及廣南阮主的反應,倒不是怕阮主跳腳,而是怕他也屈膝帶著廣南內附,這就要破壞國中東西兩院在交趾事務上的一致立場。這個立場也是國中大多數工商和民人的底線,收交趾可以,再收廣南,絕對不可以!
蔡新給出的方案是:收交趾不收大越,扶廣南阮氏接大越皇帝的龍椅。至于原本的大越皇帝,黎維禟已病死,三年前繼位的黎維祊在孔尚任多年教導下變成了一個恪敬守禮的書呆子,整日惶恐于家族在華夏故土另立帝號的僭越之行,讓其禪位廣南阮主,回歸華夏當個開國歸德公,正合黎維祊的心意。
至于大越皇帝的坑,就交給廣南阮主阮福澍繼續蹲了,如此一舉數得。謀劃大面上簡單,內里卻是一整套連環,當蔡新跟著羅五桂出洋時,他的謀劃才一步步顯露出來。
羅五桂探險隊在堪察加蹂躪白令先生,交趾正陷入亂局。
并不是所有交趾人都愿意內附英華,世代以“小中華”自居的越人自稱京越黨,背后站著交趾傳統守舊的大地主階級以及陰魂不散的鄭家,鼓噪起交趾越人,要推翻“賣國求榮”的“偽越皇帝”。
鑒于英華紅衣的兇殘和佛都督的名望,京越黨最初不敢向華人動手,刀鋒直指交趾的東林黨,以及攀附東林黨,跟英華工商勾結而得利的交趾工商。蔡新跟著羅五桂和白令一同歡呼中洲東洲就只有一道窄窄海峽相隔時,升龍府卻已殺聲震天,血水滿地。詭異的是,英華紅衣卻置若罔聞,隔岸觀火。而當“起義者”殺了無數高官,殺出了信心,將矛頭轉向華人時,賈昊才領著紅衣出面,開始了又一輪清洗。
遭受重創的交趾官僚階層紛紛涌向通事館,希望進入英華本土避難,可除了名單上的少數官員外,其他人都被攔住。交趾通事還告知他們,英華將在交趾先建起法院,清算交趾官僚和工商勾結,荼毒交趾國民的罪行。有門路的交趾官員更打聽到了內幕,說英華收交趾的第一步就是安撫交趾民心,而這需要借以東林黨為首,一干交趾官僚的頭顱一用。
交趾官僚們紛紛痛罵上國天朝過河拆橋的狠毒行徑,沒錯,出面壓榨交趾人的是他們,可他們背后還站著英華工商啊。但他們卻沒想到,之前當狗咬人吃肉歡實得很,現在不過是英華在打狗而已。
入不了英華,交趾也已呆不得,這些平日滿嘴仁義道德,轉身就受下商人銀錢,搜刮民人脂膏的官僚只能南逃。南面雖是廣南阮主所領,可名義上還是大越國之地。而諷刺的是,被紅衣武力所震懾的京越黨人,也紛紛南逃避禍。
圣道十五年年中,史稱“越人還土”的大遷移蔚為壯觀,據后人統計,有將近百萬人從交趾遷移到了廣南。
摧毀了腐朽守舊的交趾官僚,掃蕩了無心歸附華夏的京越叛逆,賈昊很滿意。這一步非蔡新所定之策,而是多年前他們七人所定的交趾之策,只不過借著蔡新所策劃的大勢,才終于完整地實現。現在交趾的社會精英,只剩下與英華關聯緊密的工商階層,以及心向華夏的道黨一脈知識分子,說不上太干凈,卻足夠鋪開新的格局。
蔡新的謀劃更多著落在廣南阮主身上,阮福澍也面臨著一個形勢更復雜,矛盾更激烈的新格局。但身為大越名下一方諸侯,如今拿到大越皇帝的大義,阮福澍這個當老了偽王的家伙興奮得血管爆裂。
阮福澍原本正因廣南前途未卜而迷茫,甚至將獻土歸附英華列為選項,現在么,屁股摁在了龍椅上,英華從交趾擠出來的渣滓,他只能接受,也樂于接受,此刻的他有二十分心氣砍人腦袋。
阮福澍施展渾身解數,將南遷的東林黨和京越黨整合為一股力量,所謂的整合,當然就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兩黨里的鄭家派、黎皇派被一一清除,剩下的就都成了阮皇派,成為新生大越阮氏王朝的統治中堅。
圣道十五年下半年,廣南也陷入到血火之中,作為“越人還土”大潮的一部分,數萬華人和十數萬親近華人的廣南人,不是北遷到交趾,就是南遷到扶南。
在浦州,祭祀王臨對范六溪說,華夏在東洲是重走炎黃之路。而同時在交趾和廣南,因蔡新之謀,社會以百倍于自然的速度崩解、重組,前后不下十萬人被這股狂飆的歷史大潮碾碎。
蔡新雖不知具體情況,卻能料到這種結局,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通事館和皇帝想要的,蔡新更相信這也是華夏所需的。不待此策全然兌現,皇帝就點名要他擔綱東洲之行,顯然皇帝也很清楚,這一策注定成功。
圣道十六年三月,當蔡新踏足新西班牙總督轄區,墨西哥的阿什普爾科港時,心中忐忑,滿腦子就回蕩著交趾之事,他必須要借以往的成功來鞏固自信,這里實在是太陌生了。
“蔡次明,你可得記住,陛下看中你哪一點,以此一點為此行的總綱。”
上司謝八尺的叮囑似乎又響在耳邊,蔡新深呼吸,將混雜著煙草、可可和各種香料的空氣使勁抽進肺部,再一口全噴了出來。
陛下看中自己哪一點?
蔡新再看看身邊的羅五桂,心說跟這家伙一樣,一個字:敢!
敢想、敢干、敢承擔,這不止是自己,這是英華通事館乃至軍隊所共有的特質。軍隊還要受軍令約束,而通事館是寰宇行棋,諸事皇帝都只能給總綱,任由主事人自斷,總綱就一條:奪土、奪利、破舊局。
蔡新完成了心理建設,抬頭東望,目光中混雜著熾熱的和沉冷的謀算,嘴里嘀咕道:“新西班牙,我來了……”
墨西哥城,新西班牙總督,領有西班牙副王頭銜的卡斯迪略候爵打了個噴嚏,接下仆人遞過來的一張熏香絲綢手絹,揩完鼻涕后,當著國王使者的面,隨手將手絹丟進了垃圾桶里,使者連同多位隨從頓時瞠目結舌。
如果沒看錯的話,這可是一張出自賽里斯江南之地的“蘇繡”絲綢,在西班牙本土要換至少上百比索。即便是國王陛下,都不可能這么奢侈,而總督卻如待一張草紙一般,眉頭都不眨地丟掉了。
奉命巡視新西班牙總督區政務,當然,第一要務就是在這塊西班牙海外最大最富庶殖民地上壓榨到更多稅收的使者憤怒地質疑道:“這跟殿下所述的新西班牙財政狀況……”
卡斯迪略以更大的憤怒打斷了他的話:“當然不符!”
總督的聲調很高:“王國需要財富,可陛下身邊那些無能之輩卻只把目光放在白銀上面,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們新西班牙面臨的全新形勢!我們失去了呂宋,可我們得到了一條賽里斯航路,一條只需要往返大西洋就能把賽里斯人的貨物轉運到歐洲的航路,購買這些貨物所需的白銀,轉眼就能賺回來好幾倍!”
“可我前任的請求,我的請求,都被王國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現在葡萄牙人,區區的葡萄牙人,居然都跟賽里斯人達成了直航貿易協定,改變我們西班牙王國命運的機會,就這么被葡萄牙人奪走了!”
著說著,總督已經咆哮起來:“不僅如此,王國還不斷要求我縮減跟賽里斯人的貿易總額,放著唾手可得的財富不要,卻總是催著我繼續在墨西哥的土地里挖出白銀,運回西班牙,然后讓葡萄牙人、法蘭西人、不列顛人跟荷蘭人從我們手里賺走這些白銀!”
“所以……”
他又打了個噴嚏,仆從再遞上一張絲綢手絹,他揩了鼻涕,揮著手絹道:“所以這東西在我們新西班牙多得平民都能用來擦嘴!而王國的法律卻不允許我們運回歐洲,換成金銀,上帝啊,陛下的神智真是……”
總督的咆哮嘎然而止,他意識到他這話不是比喻,而是事實,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現在的確有精神問題。
總督的憤怒很快為使者所理解,近些年來,西班牙本土經濟陷于衰退,國家財政不堪重負。對西屬美洲殖民地的賦稅定額也越推越高,就指望殖民地就幫王國度過難關。
原本殖民地,尤其是新西班牙總督區也已一蹶不振,喪失亞洲的呂宋之后更是如此。但最近幾年,王國獲得了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的消息,確認新西班牙的金銀開采已經有所恢復,樂觀一點,甚至還能用“欣欣向榮”之類的詞語形容。
王國當然要求新西班牙給本土送去更多白銀,而這要求卻跟新西班牙自身利益產生了沖突。新西班牙的金銀礦業之所以興盛起來,原因是新西班牙跟賽里斯實現了直航貿易。如果將生產出來的金銀大量上繳,貿易就再難維持,而礦業又會衰退下去。
更重要的是,對新西班牙來說,將賽里斯貨物進行轉手貿易,比直接采掘金銀更有前途。新西班牙已有一批受惠于此的走私商形成了既得利益集團,包括正為國策而義憤填膺的西班牙副王。
使者遺憾地搖頭道:“殿下,這事不僅不符合王國一貫的貿易政策,也違反之前跟不列顛所簽訂的《塞維爾條約》,不列顛人答應不跟西屬美洲殖民地直接貿易的條件,不止是沃波爾政府不希望我們西班牙王國跟法國走得更近,還因為走私到歐洲的賽里斯貨物已經影響到了不列顛人的利益,走私者不僅來自葡萄牙,也來自新西班牙……”
總督粗魯地吐了一口痰:“什么重商主義,都是被不列顛那些無恥的陰謀家害的!不列顛人從來沒有信譽!他們的走私船在加勒比海比海盜船還多!沃波爾裝兔子,王國那些高貴的大臣們也跟著吃素!?”
所謂重商主義,就是少買多賣,保護原料,霸占市場,同時本土居于貿易中樞地位,不允許殖民地在加工和轉口貿易上有所發展,此時的歐洲國家都信奉這樣的經濟原則。可很顯然,這事只有符合條件的國家才更占便宜,比如不列顛。
總督不耐煩地作了總結:“總之,要新西班牙貢獻更多白銀是不可能的,我寧愿以三倍定額的賽里斯貨物抵償,而且還是以我們新西班牙本地的價格。”
使者呆了好一陣,糾結地道:“都是賽里斯人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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