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嗡嗡的。
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傍晚的風從山澗吹過,嗚咽如鬼蜮,她身處山澗中段的一個小平臺上,身旁有水瀑傾瀉而過。夕陽斜斜的從山澗的縫隙照下來,殘紅如血,與尸體上的血混在一起。
她在夕陽中摸索著折下了周圍植物的細支,拿著匕首,艱難地將枝條割斷,隨后從旁邊尸體的身上割下布條。
“哈…”
每一下的動作,都在消耗著身體僅剩的氣力,以至于她顫抖著大口哈氣,汗出如漿。
“哈哈哈哈…”
她將扭曲的手指放在石頭上,之后,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夕陽之中,壓抑的吼聲被掩蓋在奔流的水瀑里。
中計了。
從小明王陳方達的死訊傳回來時就是。
前往西北開發的亂師遭遇了自橫山殺出的蒙古騎兵,損失慘重——照理說不該如此,在北邊經營多年的亂師頂多是窮,但經歷過多次生死,即便遇襲,也不該敗得如此之慘,但紛亂的消息,隨即都在大規模的傳來。
黃河決堤,蒙古人的一支主力在擊敗亂師后奔向關中,與此同時,從北面傳來消息隱約透露出女真人蠢蠢欲動的跡象,又有消息傳來,作為外族的蒙古與女真已然達成合作,亂師的底細以及晉地的虛實,就是由女真人偷偷的透露給了蒙古,甚至于對方的軍隊中,也已經發現了女真將領的痕跡。
也就在這五月底,無數消息在短短數日內或真或假的聚集。
關中易守難攻,女真人二度南下之后,原本被金國所得,由劉豫偽朝代管,一直到兩年前華夏軍于西南擊潰宗翰,中原各漢人勢力才在之后一年的時間里將女真人的汴梁勢力陸續擠出,而樓舒婉趁勢接管關中的幾道門戶。此時由于女真人多年的掠奪以及離開時的破壞,八百里秦川元氣未復,樓舒婉原本是想要將這片肥沃之地當成自己的后花園的。
她一方面自然理解關中的重要,但另一方面,自己的十年經營,皆在黃河以北,要立刻往關中輸血,她也沒這個家當。三者經歷了這十數年的混戰,樓舒婉的性格其實強勢,相對于立刻恢復關中,她更加傾向于首先鞏固太原。
能有與女真一戰的決心,將來關中才有可能發揮它的用武之地,若是看見土地肥沃位置安全就要立刻過去享福,那實際上,也是守不住這塊地方的。
當然,也是因為手握關中,樓舒婉才順勢做出了讓亂師接手和開發西北的決定。
西北的消息傳來,需要一定的時間,對于蒙古軍隊的虛實一時間難以判斷,理論上來說,對方即便厲害,也未必能夠突入蕭關、大散關這樣的牢固隘口。但為求穩妥,于玉麟朝南方去巡視,以鎮軍心,而自己仍舊留在威勝,坐鎮威勝于太原一地的開發。
前往榆次的這次巡視,是在月余之前就已經定下來的事情,臨行之時還有人上書,說于將軍既然去了南邊,女相應當自重不出,免得有宵小不軌。
但這樣的說法和態度,她并不喜歡。這其中當然也有著復雜的緣由,但最直接的問題在于,她在晉地的身份,是女相,當有人這樣明目張膽的以君王身份看待她時,她總是下意識的規避,要做出大公無私的做派。
這是她的弱點。
眼下,她便知道了。
突如其來的襲擊從營地的東北邊殺入,火槍與炸藥的配合將身經百戰的女相親兵狠狠地撕開了一個口子,之后有無數人鼓噪而擊——屯于榆次附近的一支守軍叛變了,樓舒婉估計是馬靈,但真正厲害的是殺在前頭以火器開路的那支敢死隊。
自從華夏軍以火器擊潰女真之后,全天下的各個軍隊都開始了火器的訓練與研究,晉地這邊更是得到了華夏軍直接的技術轉移,因此她的軍中也有諸多的火器。但總的來說,這都是后續的一些訓練,基本沒有經歷過高強度的實戰,自己麾下的許多將軍,對于火器的使用,其實仍不熟練。
殺過來的這隊人,幾乎是以碾壓的姿態,在軍營中鑿開了一條道路。
親衛們全力廝殺,護住她轉移,但在昏暗當中,樓舒婉能夠看到一處處爆炸的火光綻放,縱然身邊的這些衛士毫不畏死,但只要人群聚集,便會被對方直接炸散,以至于出現大量的傷亡。
一路廝殺、一路轉移,但后方的追殺猶如跗骨之蛆般不依不饒,在那昏暗的夜色里,樓舒婉似乎還看到了鄒旭身先士卒的身影,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在離開軍營數里之后,史進帶隊廝殺,她看見了火槍照著對方集火的景象。
鄒旭。
戴夢微在汴梁城開中華武術會,組建所謂丹宸衛,其中丹心衛搜羅的是各種江湖異士,樓舒婉還跟于玉麟嘲笑過:“不過雞鳴狗盜之徒。”但其中的拱宸衛,據說是由鄒旭兩年多以來留心的軍中銳士組成。在那夜色中,即便對方未曾報上姓名,但樓舒婉心中閃過的,卻也是這個名字。
最近一段時間,黃河開始進入汛期,交通不易,顯然,對方早在不知多久以前,就在安排這件事了。
她想起那個成天嘻嘻哈哈口口聲聲“樓姨”的男人形象。
不愧是寧毅的弟子,真狠啊。
這一刀刺出,便要致命。
逃亡之中,她從馬上掉下來,受了些傷,繼續跑,但估計有援兵的方向幾乎都被切斷,轉了幾次的方向,身邊的衛士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直到最后幾個人背著她逃入這片山林,其余幾人從不同的方向嘗試將追兵引開,而最后的這名衛士拖著她從崎嶇的山澗滾落。
最后的視野里,他將她努力地拽在這處位于水瀑半截處的夾縫平臺里,這里極為隱蔽,從上、從下,便都看不到她。
許許多多的訊息,已經明白起來。
從這次的布局中看起來,鄒旭對自己這邊的圖謀,恐怕還要追溯到更遠的時間以前了。不光是馬靈被說服叛變,朝堂之中的大臣自然也有動搖的,甚至于那位勸說自己不要北上的官員,都可能是其中之一。
但是為什么?
因為自己是女子。
且沒有子嗣。
還總是顧著田實的身份,始終以女相自居?
她一度以為,她在晉地的權力非常的牢固。
但如今看來,粉飾太平的,除了自己的天真,恐怕還有黑旗的陰影…
她顫抖著,從衛士的尸體上掏出干糧來。這最后帶著她逃跑的衛士名叫卞福,乃是史進從赤峰山帶下來的舊部與好友,也是晉地難得的豪俠,他的身上插著羽箭,但致命的傷口恐怕來自于幾枚火槍子彈造成的孔洞,鮮血從彈孔里流出來,染紅了干糧,但樓舒婉仍舊顫抖著,將帶血的糧食吃下去。
夕陽漸漸地要消失了,她觀察了周圍的地形,卞福將她帶來的這處山澗雖然隱蔽,但往上往下,都極不容易。晉地是自己的地盤,無論如何,忠誠者肯定更多,但眼下的一刻,她也已經意識到了晉地的脆弱,自己消失以后,它極可能在短時間內,分崩離析。
如果我是鄒旭,我會怎么干呢…
援兵可能會來,但追兵同樣可能沒有撤去,甚至于,自己失蹤的每一刻,鄒旭都在說服著各方的叛變。
不能坐等援軍。
借著最后的天光,她從尸體上搜出來各種東西,有火折子、有刀、有金銀、干糧,甚至有一個手榴彈。不清楚局勢之前,她不敢生火,拿起刀子,說了聲抱歉,開始割下卞福身上的衣服褲子,嘗試將布條系城長長的繩索。
黑暗之中,這一切都進行得極為緩慢,左手的手指被木條簡單的固定,但是疼得令人難以忍受,她想哭,想要叫喊,做一陣子,便在旁邊歇上一陣。
夜漸漸地深了,周圍的黑暗反倒在慢慢地褪去,月初,天上沒有月亮,但點點的繁星籠罩了大地,也公平地灑在這片山澗里。樓舒婉坐在那兒,同樣坐在她身邊的,是男人已經被剝光了上身的尸體,樓舒婉道:“蝙蝠啊蝙蝠,你別以為你會飛,就把我帶到這種地方啊,如今變成這樣,也是你的因果報應。”
過得一陣,又道:“還是我對不住你多些,但你在天有靈,也就別介意啦。”
與他說幾句話,隨后便繼續開始做繩子。
也不知什么時候,才做完了繩子,她疼得渾身的汗,精疲力竭。夜里的風聲呼嘯,縱是夏天,也令人覺得寒冷,她蜷縮成一團,在痛苦之中,想起寧毅。
已經記不起太多的樣子了。
她想著:“都怪你!都怪你!”但實際上,甚至對于多年前的恩怨,對于杭州的故事,對于死去的父兄,她都漸漸地開始淡忘,想不清楚了。
這些年來,她在中原的經歷,在權力漩渦中的每一天,都沉重得像山,曾經那個在杭州無憂無慮的、甚至覺得生活枯燥乏味的無知女人,她偶爾想起,也只覺得無比陌生。
人生就是一場痛苦的旅程。
至少自杭州之亂后,她的人生當中,似乎就只有痛苦兩個字了。
就如同眼下的這一刻,黑暗的夜色,她抱著繩索,痛楚與寒冷輪番襲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忍受。
“都怪你!王八蛋!”
她咬牙切齒,嘗試保持著仇恨,也有些時候,安謐襲來,父親與兄長似乎都近到了身邊,對她說:“就這樣吧,就在這里停下來吧…”她感受到誘惑,覺得,也很有道理。
她也想在這里停下。
天漸漸地亮了。
山澗中的小平臺上,滿身是傷的女人也隨著光芒起來,她艱難檢查、包扎,在附近幾株看來還算牢靠的植物上系上繩索。
陽光里,那渺小的身影嘗試了幾次,左手的手指令她痛苦不堪,但終于,在最后的一次嘗試里,她小心地往下方爬了一截,隨后一次失足,滾下山坡。
并不宏偉的野瀑仍在轟隆隆的流淌,它敲打著大地,變作平靜的河流,山澗的野草、石塊也都在陽光中靜靜地舒展,一只兔子爬過草叢,到小河邊喝水,某一刻,它機警地跑開。
草叢中,女人的身體艱難地翻了過來,她凝視太陽,流下淚水,鮮血正從她被蹭破的嘴角流出來。
但她沒有說什么。
只是緩慢地調整著身體,緩慢地呼吸,緩慢地摸索,緩慢地用力、坐起…
不知什么時候,她站起來,沿著這片山坡艱難地朝威勝的方向過去。
在威勝城外,她不知道哪里的士兵更能被相信,因此她無法走大路,無法輕易的求援,而按照估算,她距離威勝,大概有六七十里的距離,如果考慮到繞路,只會更遠…
她抬頭看看陽光,不知道這一刻,威勝已經變成了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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